【于蓝湖淹留一旬有奇，汤泉融暖，至于云合雾集萦拂眼际，实难辨别山岚几分烟水又几分，手札又见厚重，盖皆连日闲行泉石里徜徉山雪间，卧听风云吞吐，收获匪浅，遂以文什记叙，或缵词赋或渲水墨，其实不得闲，只乐陶陶得真趣尔！】
【秉握自在神如之笔，浑不与人客套，自诩东道主，张起生人莫近的招幌，着文铎瞭哨，占尽青石台上好风致。几样龙泉葵瓣碟盛放藤黄、胭脂、花青诸色，错置于六尺广的画案，提斗笔点水旋旋皴于山巅，矫浮云出岫之观，欲点苔以敷生气，又觉物什有阙，一时踌躇。】
取我那套……罢了，我自己去，省得你小子又给我磕坏了【扬声欲吩咐，转念作罢，唯一咨嗟，认命地落下笔，净手撂了巾帻，自顾向堂屋去。】

【冬里难起早，晨时寒雾覆满怀，临阵揣上一捂手暖枕，双手插于其中，拢在怀内，又寻一麾，缝了貂身的细绒毛，周身严密避去风寒，方才悠哉荡出公主府。】
【未几路程，往了图府去寻乐子，可野、霄二位兄长事业为先不论，竟是连姑娘家俱不在府上的。平白生了些许不爽利的猜想，却也心知肚明未居一处，哪儿能央着事事寻个同进出的。只问询一二，小衍七却是有个明朗去处的，只令人备车马，临时出得城外往怀柔一行。】
【隐谷亦有雪覆，扫出一道供车马与人行走的径来。怀柔的天比宣武门内尚寒上些许，我分毫等不及，绕着长廊往内，远远见着热泉的气氲踊跃而上，露得后头石台上的几处长案，却是无人、亦无守。眼神里揽过些许兴致，绕至上石台的小道，疾步奔赴案前，竟是一副未成卷的小龙泉。】
笔呢？【小声自问，自顾寻了搁于一旁的兼毫，琢磨道】我给他添上两道如何？

【怀一副胡开文五色墨驱驰于风雪，其实早晴霁，只是松风摇荡云光，明灭里玉屑碎琼纷纷然扑袍带，或牵掣行止。】
【点苔之法，用墨尤为要紧，我游离法门外久矣，只当是墨不好，所以换得勤，至于今日这副墨，则颇多故事——过徽州府时正冬杪，不意逢大雪，单骑孑然误入荒芜，行至平原尽处，依稀见灯火，纵辔去，丛簿间落一庵庐，饥肠辘辘于是叩门借宿，一画学生披衣曳杖来，解我困顿。他沽酒与我驱寒，又同我论王摩诘画意，是个慨爽人物，临行前他赠我以玄香，可惜我身无长物，只能报以丹青水墨，如此相惜，以为知己。】
【自沉浸在往事，若者该称作触景生情。蜿蜒入虚渺的蹬道又覆上新雪，造化一贯唬人，骋目去，千岩万壑俱是皑皑白，若不细看只当身在悬岩峭壁已是走投无路，我做这天地孤鸿，无有倚恃又极其自在。行过雾霭，见庑檐下池台上站了个人，一时心悸，大喝——】
呔！兀那小贼！动我笔做甚！

【 笔杆里许是空心竹管，沾了水台，便能晃出几道浑响，只可惜不得久浸，得分叉。略惜，仍是握笔伫于案前，久视那一纸墨卷，未沾点两下湿墨，却不防前主半干的墨块，叫凭空的寒与蓝湖的热气，凝成冻珠，自杆头，蓄至毫尾。】
【 带了随之而淌落的墨，要坠不坠的，悬在毫尖。】
【 忽而一声疾呼，唬得我心口一跳，笔上那一滴寡断的墨水，作了坚决的决断，随之跃起，于空中飞旋出一道夺目的弧线——稳稳落在卷首那处。至于是画卷之上、亦或是案木之上，那便是远处的人，不可瞧见的了。我回首，原是那小衍七，眉梢高挑，不乐意道】
怎就是你的笔了？这儿四下无人，也不知哪儿的画同笔架，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呀！
【 笔管牢牢握于掌中，指向前处 】
你莫过来——你说，这笔是什么毛攒成的？这画、又是画的甚？

【 他似是未有好话。我笃定地略是一颔首，仍未松手，见笔尖蓄墨淌出一点硕大的墨滴，摇摇欲坠一般——于是我手极稳的，悄无声息往旁推一寸，避开那纸卷。而神色又回转，牢牢锁于他面目之上。】
你过来作甚。【 我眉挑起不乐见的高弧，我想他真是不识趣，分毫不愿于我腾出一处空挡来，于是面色竟也有些不好看了。尤为他于那一桌的繁复之间，似是不曾顾虑我一般，当下捞出一枚玉章，竟显摆起来了。】
这案上你署名了？这章放于案上，这案上物便俱归你名下——那我人在这隐谷之中，这儿也莫叫隐谷了，随我名，改龄庄亦是合理。
你、你和你的几粒尘，竟数丢出去也是合理。【 靖怀主不过育有二女，九遐自幼细声而少折腾，惯得我作了图克敦名下最昭著的娇客。眉眼之间不落下风，无谓续道：】
如何要答你？区区一张画。

【用笔之法，向是玄微精妙，譬如眼下，着丽服的女宾搦管悬腕，墨蘸得浓，提引间循毫毛萃集笔端，捻转时不甘与锋颖同流，分明唇齿相依却莫名涉入尾大不掉的困局。未识得风飙高举，惊雀蹙踏虬枝，松雪作断壁坍圮，残瓦卷烟尘无算匝地低回团成小羊角。人且侃侃谔谔振振有辞，实属我孤陋寡闻，世间焉有此等巧言善辩的奇女子？定睛审看，哦，原是图克敦九龄，倒也不足为奇。】
四姐啊？好雅兴【更大方赠言，是谓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她理应铭感我之慷慨。】
【由是抖擞襟怀，摒诸杂响，步态从容踱至她身侧，那句莫过来的叮咛早淹没在风里。画案上碗碟纷乱，大小白云混同诸色兼毫各自逍遥，或浸在水丞里、或仰在笔掭上，尚称得匀净的画布也落了好大一团墨，摸出片琉璃镜架上鼻梁，凑近了于不忍卒看的狼藉中淘捡出一枚玉章，呵气拭净，钳在股掌亲自呈递她眼际，和光下示与人看，又择一隅钤记，郑重施力，不忒不错，正是客行，不免意气恣张——】
怎么不是我的？篆着我的名，纵是落在案上的一粒尘，那也属我所有！
【询也咄咄，这哪里是求教问道的姿态，不可输阵。】
你先说说，因何擅动我的画？

？我过来作甚？小娘子这话好没道理
【分明我已将凿凿铁证示与，人却恃一副巧舌企欲颠倒黑白，晖光闪转一时看不清她形容，一迭连声的质询、诘责也糅杂其中兜头盖脸劈将来，那阵仗不啻雷霆骤降，势要把穹顶轰开。冲和不尚周天之数，腾挪四蹿，又阻滞于膺脯，几近脉沉气郁。我淹留隐谷，累日蹉跎，终未能致虚守静澄清怀抱，更甚轻率佻达鲁莽躁进，眼下又欲同她作口舌之辩，何异于小人哉。】
……
【不甘于意气粗浮，不当为人轻易煽动，这泉石因何不能濯洗我的劣根？强抑吐纳，在徐长的风声中，安抚蠢蠢欲动的愠怍，可惜朔风剺面，锋锷毕现。】
龄庄也好，隐谷也好，都是宣之于口、便宜认看的虚名罢，譬如你在大栅栏于不相熟之人说隐谷，人道此处有蓝湖，若说龄庄，怕是无人领会。
【我和这几粒尘有何殊异？也扪心自问，实则尘中寰下汲汲营营，我以世外客沽名，却早晚要下山去在宦游中与人争虚名，岂不可笑？】

【 我逆风伫立，那凛风自我脑后往前扑去，图克敦九衍却是迎风而立——竟也未叫那刻骨的、凛冽的风，刮得不曾闭眼分毫，即便他几经轮转，眼里有万般酝酿，好似情绪周转千道。】
【 竟那生生要出口的话，又吞咽了回去。我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欲说还休的口，就该合上。】
说得好啊。【 哪儿生的傲骨？他图克敦九衍凭何在我面前演就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不过是凑合应的一句喻词，竟还妄想同我争上一二的孰高孰低？】
【 手中悬握的笔杆，终究是叫我放置笔托之上，并不粗暴，亦不潦草，是和缓又熨帖的，我哪儿会因着这点事惹了不愉呢，我只觉他那驳词何意的很，只因——】
正是。这画，凭心而论，倒并无甚毛病的。只是，若无名家的题跋与文豪的玉章，摆于画摊之上，也不过区区可观的无名小作。
哦、我忘了，你说有你的名、你的章。【 忽而笑了，一字一顿的。】可有人领会你的名、你的章呐？

【 我逆风伫立，那凛风自我脑后往前扑去，图克敦九衍却是迎风而立——竟也未叫那刻骨的、凛冽的风，刮得不曾闭眼分毫，即便他几经轮转，眼里有万般酝酿，好似情绪周转千道。】
【 竟那生生要出口的话，又吞咽了回去。我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欲说还休的口，就该合上。】
说得好啊。【 哪儿生的傲骨？他图克敦九衍凭何在我面前演就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不过是凑合应的一句喻词，竟还妄想同我争上一二的孰高孰低？】
【 手中悬握的笔杆，终究是叫我放置笔托之上，并不粗暴，亦不潦草，是和缓又熨帖的，我哪儿会因着这点事惹了不愉呢，我只觉他那驳词何意的很，只因——】
正是。这画，凭心而论，倒并无甚毛病的。只是，若无名家的题跋与文豪的玉章，摆于画摊之上，也不过区区可观的无名小作。
哦、我忘了，你说有你的名、你的章。【 忽而笑了，一字一顿的。】可有人领会你的名、你的章呐？

【 我尤作隐谷里傲立的松。】
【 图克敦九衍与我长久凝视而彼此未有后文，直到他忽而躬身取了一只四瓣葵口杯。我想他，再如何学风流人物，亦不过是初入人间的一叶未有劲韧的嫩芽。或许脆弱，叫凛风吹弯腰杆，却不折弯，亦不断了筋。】
【 我并非与他歇战鸣笛，态度未改，只一颔首。】
茶便不饮了，不碍你昂贵的情思才志。【 摆手而返身离去，留下一句拖长的懒音。】
若哪日你功成名就，便以公主府的名义重金相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