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花坊]---春山
【我有意给春山换一副金匾，由大儒亲题，名匠雕凿，它会在日光下延出几丈的金光——我步于金光上，所念不会是功业与浮名，而是这些年我走过了几载春秋，遇见过多少如灼灼日晖的人】
【此事未竞，大儒染疾，他的脊骨弯折，像被厚雪所覆的霜枝，再也挥不起他的墨笔，摹出几个笔力遒劲的字。而去岁秋风扫过霜叶时，顺带也落在了我的旧疾上，它像附骨之疽，无声间便偷取了我二十载光阴】
【正逢春，花坊花木荣盛，昭示着新岁将至，而属于我的新岁遥不可期】
成绪，之前我托你送到审言先生府上的信，可曾有回信了？【我仍念着换金匾的事，说来也奇，这不过一桩小事，却困在人心中数月，而当年我欲建功业，一样在心底蕴藏了数年】
【直至今朝，我大可与后辈慨然论世，却依然困于一词、一物。垂眼取出一副赭色漆盒，它藏了许多信笺，有些泛黄卷了边，不知阅过多少物候推移】
这个给你，如果往后遇到了是非难辨之时，可以拿出来看看。阿玛年少时交游甚广，只是英才多为天公所忌，他们一个个皆作了古，可这薄薄的一张张信笺，偏偏是最后留下来的东西。

【时光辗转，犹记当年阿玛送我进丰台大营的光景。酷暑溽热，烈日当头，丰台的每寸土地似乎都要被晒的皲裂。那时只觉漫天黄沙，与眼前春时花开大相径庭。与阿玛一道至春山探看，听闻阿玛提及审言先生方才稍躬身回道。】
还不曾回信。只听闻审言先生患疾，儿子已前去探望过，不是很好……
【话至此而停顿，未继续形容。审言先生素有名望，可仍逃不过这岁岁年年的风霜。近来阿玛旧疾复发，恺颜府上下没少遣人医治，可终究是多年沉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康健。】
【双手接过阿玛递来的漆盒，目光落于诸多信笺之上。卷翘泛黄，似都在深沉诉说过往之事，而这事中所藏纳的并非是我等小辈可谈论的。】
阿玛这是做什么，若儿子有了难辨的时候，自当去请教阿玛。这些东西，如此情谊贵重，该是阿玛留个念想的，儿子断不敢收。

【他肖我，又不甚肖我，肖我的几分是眉目中的英锐、披荆斩棘的毅勇，而武者之勇不会落于别处，只会落在城垣、隘口、烽火台，黄土会垒砌功名，也同样会作英雄冢】
【若是有一位大儒行将就木，是他们文人的憾事，我们常历离苦与生死，一双眼惯见祸福与得失，本不该撼动心弦，再道出什么悲戚的话。而武者也启卷读先贤，文武边界又模糊了起来。梢叶间有成束的日晖，在我眼里却成了剑芒，眸间一紧，不由向人】
审言先生是弃武从文，他府上有一把丈长的青锋，染过贼寇的血。我叫你去见他，除却送信拿信，也盼着他顾念旧交之情，指点你几句。昔年我于健锐营历练，年二十五方出征，自以为七载磨剑，定能亮出锋利的刀口，拉满劲弓取敌首。
【一抚后襟，又喟叹】可我中的这一箭，却不是因为刃口不利、箭矢不准。
【且以茶盘作舆图，随意挪了盘中小盏】我是为功业迷了眼，只观一域，未揽天地全貌。所以眼下，我不知当不当教诲你，敌寇的刀刃也锋利，也不失勇毅和功法，他们多是远略不足——
其实我还有些先人手札，他们把兵法和舆图刻在了心里，所以成了卓识博闻之士，这一点便胜过了敌寇的快刀宝马。可是若要与了你，或许倒是害了你，取得了面上的灼见，却取不得他们的钻研补益之心。
【再观那漆盒，却抚掌笑了】你怎么不懂，你当真不懂吗？阿玛当年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却作为筹码，失了人间二三十年寿数，此后也再难征战，人世间焉有只赚不赔的买卖？若是当年埋骨异乡，或许当真夙愿得偿，名载青史了。

【阿玛将苦心徐缓道出，此时方解他遣我送信传书的目的所在。眉头紧皱，眼里瞧着阿玛以茶盘作舆图讲述昔日之事。我未曾见过战场狼烟，更不曾弯弓击杀半个贼人，忝居此位大半是因阿玛的缘故。我总思虑阿玛万事周全，如高山巍峨岿然不动，似没有任何事可将他为难，而今方知他亦有遗憾。】
【昔日种种皆如云烟，了无痕迹的飘过，或落于疆场或落于朝堂。虽逢春日始，但此刻的春山静谧似若无人，原该争艳的百花，仿佛亦垂首低眉，侧耳听着阿玛口中那最是波澜壮阔词句。而我听到的，却是在这波澜壮阔背后的苦心孤诣。】
无论是疆场还是朝堂，阿玛都呕心沥血，如此种种，儿子即便是再无能也看得出。【稍停顿，又添言。】天下人也都看得出阿玛的苦心，若有宵小以无战功而论，那是他们的无知无能，阿玛自不必挂怀。
【为人臣，我不曾有半点开拓功绩；为人子，我不曾知悉阿玛心中苦楚。若以此论，恺颜成绪这二十余年方算辜负了。言此种种，思虑有三，实难忍住心中酸楚，握着漆盒的手指也不禁加重了力道。】
儿子尚年轻，却愿沉心钻研，誓要成为卓识博闻之士，而不逞勇武之强，还请阿玛放心。
【是对阿玛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警惕。一语话毕，曜光瞳仁中似比从前更带坚毅沉稳。想起早前与九霄谈论要往圆明园一事，是为了向皇宫里的主子们靠近，如此方有飞黄腾达之日。而此，或许就是阿玛口中“被功业迷了眼”。不，却也不是。这不是功业，而是献媚邀宠的手段。】
【心中所思，羞愧难当。】

【漫天黄沙，文臣武将之谋是天下，晴光潋滟，四时安谧也是天下。眼下似是有一缕馨香迎人，它们是属于春日的鲜妍，仿佛一颗丹心的赤子，有志踏遍九州，千里万里皆留踪迹】
【可只有丹桂能飘香十里，莫论千万里之遥，余下的只是留香一域，而天下英才留名者寥寥，古今憾事大多源于此】管不得什么天下人，若是四方安宁还好，若是烽火遍地，不知要闻多少叱责。
【当我将心念放归天地，不囿于微毫得失，反而生出几分慈心，要聒噪的叮嘱后辈。原是我不仅未悟透武将之功，英雄之勋，也未洞悉自己心绪。待拨云散雾，始观心中明月，而他眸底如潭，我只得留下一盏明灯，先驱散匿于潭底的幽深晦暗】阿玛挂怀你就够了，又回到了这一份私心上，倒也让人慨然而叹。
【不知余下几载春秋，这私心也珍重得很】文者以辞藻相较，谬也，是观境界高下，武者以勇武相拼，谬也，一样是观仁德多寡、教境界高下。卓识博闻者未必勇武善谋，却能身处一域而遍观全局，不仅是多了胜算，还上应天意，下和人心。
【他应允得快，兀自摇首】韬略可修得，境界却难修，是以千军之内不易得将帅之才。阿玛曾被主帅点将出征，始终也未掌了帅印，为将者打的是一场仗，为帅者身系天下安宁，不仅谋全域，更是谋往后数载的变数，这是多沉的担子。
我也不问你今后之志。【恐是我所难见】但愿你遂志，少困苦，多福泽。
【恐是言多，又恐是今岁的药汤虽加了一味药，却也难治心疾，未敛得几声咳呛，末了以绢帕一掩，又叹息道】春山，这花坊多好的名字，万芳竞春，志及山海。它若怀仁念，容得病苦之人，我却不宜在此处作扰了。一会儿你唤小厮来，我与你列几个人名和书名，书未必尽阅，人或如良师益友，或如豺狼，不可不辨。

【文治武功，皆非朝夕可促就。阿玛历两代君王，甫有今日城府韬略，虽未挂帅，亦有将才，只时运中少了些许罢了。今日良言，于我而讲自受益匪浅；于阿玛而言，自己却不知意味何。遥望幼时，于府邸中承欢膝下，每每念书总少不了被阿玛斥责，斥我进益甚微，责我辞藻难通。数岁过，身量渐长，阿玛斥责之语也鲜少听闻，只多了几分希冀于自己。】
【说话间，朝阿玛那边递了杯清茶，趁隙又将口中言语递出。】阿玛所言，儿子皆记下了，往后更会时时以此提点自己。审言先生那边，儿子也会常去探望，只盼得您与审言先生皆安康便罢了。
【一阵叙话，阿玛的咳声便起，心里责怪府里的大夫医术简陋，如何治了这好些日子也不见起色。心虽如此，但面色如常，并未将愠色露于阿玛前，只上前轻拍着阿玛的后背。】
好，儿子即刻就去办。【转头将话嘱于站立门口的小厮，甫重新坐回到阿玛对面的椅子上。】这些皆是小事，阿玛可不要再这样挂心了。如今，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事儿，旁的都求阿玛且先搁置了。
【春山绽放，该是盎然之色，而我所思所虑皆如土灰般黯淡。自乾宁十六年起，阿玛领任前锋营，夙夜辛苦，积劳成疾。可抱恙在身，再多劳似也成了枉然，功业损毁，擢升无望，心中自替阿玛不平，可又无可奈何。】
【父子俩又叙几句，后吩咐小厮备下软轿将阿玛送回府邸。回看春山，自建成起自己来了多次，可次次似都有别样的心境。一时间心绪难平，自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