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明珠比我更早知道,所以才一再地同我说:“别怕。”
六 决裂
那是我碰到的最大危机,但是明珠帮我解决了这件事:在我抵达上京的那一天,蛮族可汗遗憾地告诉我,建武帝于十天前崩驾,大皇子悲伤过度,又因郁郁多年,一病不起,药石无灵,已然过世。
我痛哭一场,扶柩回京。
至此皇叔别无选择,只能立我为储君。
但是明珠没有回来。
我等了很多个日夜,派了无数的人出去,但是都没有找到明珠,她像是凭空消失,就如同很多年前她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慌起来:如果她再不会回来、如果她再不会回来……我摸到心口这个位置,那里忽然空下去老大一块,任是再多权势,再多梦想,再多的荣华富贵,都填不满。
我忽然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应该派人去找她,甚至亲自去找她,或者等她回来,无论多久,都一定要等她回来,我要告诉她,原来我一直都爱着她,我要娶她为妻,立她为后,我要她与我同站在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位置上,俯视芸芸众生。
我担心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忽然说不出来,于是我对着镜子练习,反反复复地问镜中的人:明珠,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许是心神恍惚,但是我真的看到了明珠的影子。
我以为是自己感动了神灵,但是立刻就知道我错了,因为镜中明珠的身边,站了另外一个男子,他器宇轩昂,他光明磊落,他朗若青松,他——不是我。
是永嘉,他站在面色绯红的明珠身边,笑着同我说:“殿下,我回来了。”
永嘉回来了,明珠和永嘉一起回来,我盯住他,缓缓点头道:“好、回来就好。”
并不好,自他回来,明珠就成日与他在一起,或坐而论诗,或同去乐游原上踏青,她像是全然忘了我,全然忘了我才是这世上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忘了要同我说别怕。
这一次,我是真的害怕了。
惶惶终日。
每一次他与她同时出现,都如同一枚针扎在我的眼睛里,然后扎在我心上,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明珠第一次看见永嘉时候忽然飞红的面颊,想起某一次明珠忽然亮起的眼睛,日长月久,终有一日,我下了决心。
于是明珠再找不到永嘉。
她问我为什么,她手中持剑,伤心欲绝地问我为什么。
“明珠,我不能不杀他,他是高家的人,他是高升的儿子,他总有一日会察觉,我只是边塞小城里一个流浪的乞儿,并不是,大翊朝的二皇子苏络。”
我只是长了和苏络一模一样的脸。
我拿这条命赌这天下至尊之位。
“明珠,这世上我只信你。”
那是借口,至少于我,只是一个借口,我和明珠一样明白永嘉,他是君子,他会光明正大地与我争夺明珠。
但是我是小人。
这一点,我知道,明珠也知道。
所以明珠只退了一步,长剑就出了鞘,我忽然知道,无论她是不是最终爱上永嘉,她在那一刻,她确实是恨着我的。
她是恨我将她卷入这凶险的权力之争,还是恨我让她双手染上血腥,又或者,她恨的是,当初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孩子,会有一日,心狠手辣一至如斯?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了明珠出剑,就仿佛流星划破天空,耀眼生辉,我睁不开眼来,但是等了很久,只有肌肤上一丝凉意,长剑锵然落地的声音,明珠说:“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治理这天下,二十年后,你当为永嘉偿命。”
她转身离去,
深秋的夜里,有一片叶子,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
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是杀了永嘉永绝后患,还是留着他,也留下明珠?
我想了很久,最终也不能决断。
我只是等了二十年。
尾声:
天就要大亮了,这一夜过去,二十年前的约定就要过去,我在窗纸上写下最后一个“明珠”,叹了口气,如她不来,我这一生的等候,该是怎样荒谬的一个笑话?
如她不来,我这些年存在心里,千千万句话,该同谁说?
我该问谁,在我少年的时候日日守在我的身边?
我该问谁,在我年少的梦里,来无影去无踪?
我该问谁,在这世上,我与拥有同一段时光,同一段记忆?
我该同谁说,无论轮回多少次,我不会忘记你,你会忘记我吗,明珠?
我惶惶地站起身来,惶惶地将窗纸写破,然后我忽然听到风声,长剑划破天空的声音,长剑刺破城墙的声音,长剑割裂肌肤的声音,太多的话被堵回心口,我只来得及问她:“明珠,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许多年来一直困扰我,我一直想问却又一直都不敢问的问题,我害怕听到又害怕听不到的答案,这许多年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明珠,便是你仍恨着我,可不可以,答我一次?
铺天盖地的血色已经湮没我的眼睛,可是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也许是岁月的脚步,又或者记忆的回声,她说:“有。”
我于是知道她并不是不曾爱过我,她要杀我,只是为多年前死去的永嘉讨一个公道,因她一直一直,都还是边塞小城里那个善良的孩子。
我变了这么多,她却一直都没有变,我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