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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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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2-02-02 12:49回复
    潮漉的春霖气息盈满屏帷。我难得坐在窗边读诗,读正经诗,这更难得。诗人这样写: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然而没有三更雨,只有晴光照蘋汀,绿秾璨璨,骤发芳辉,正是很好的辰景啦。王贞正斜倚着身,一心调弄金猊炉中的沉水香,直趋往半掩的屏山后袅袅散去。
    冯婉见我拥着氅衣坐在牖畔翻书,便显然易见地高兴起来了,我知道,她准是想着,缠绵病榻已有月余的贵妃终于捱过了最严寒的冬日,马上就要到百草丰茂的春啦——是鲜活流动的、生命的气息,仿佛一切皆可从头伊始。
    可是沈珠珠的人生却再不能从头。
    阿福来时,各色琉璃石穿成的珠帘轻轻相撞,碰出清脆的声响。大可较如意更灵活,它立时迈着鲜妍的蹼掌,蹦蹦跳跳地冲向公主的裙边。
    “你来啦,阿娘的小公主。”
    我清楚地知悉,我病了已经有太久,是以,业有许久不曾这样露出慈柔的笑意同我的小女儿轻轻软软地讲话。病榻上梦魇混沌的时日移换里,我间或隐约能听见阿福和沅沅的话音,但从来没有过阿瑛和赵伏羲,一次也没有。
    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以免不慎打破我这小女儿易碎的心——心的碎片是没有纹理与棱痕的,是以比碎玉更难拼凑复原。早在永泰五年,我在赵伏羲面前掷碎他亲手为我打磨而成的玉钗时,便业已有所体悟。
    信手将翻到一半的诗集合上,置于案头,遂抬袖拍拍身畔的空处,示意她同幼时那样,与我拱到一张榻上来。
    笑靥仍明艳如桃花,“阿娘病了这样久,这会儿是不是难看极了?”
    (520)


    IP属地:北京2楼2022-02-07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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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晨很好,两页闱门启时,我便踏着晨露来宫,不必待阿娘谴我折花,已循着年少时很常走的小径,一步一步地踏向了春天。)
      (时迁而岁移,残冬雪燹悄过,春禾倏已托生于沃壤,缃叶色的清明花伴着春息,旋生的虬枝支撑着蕊朵,驱使它们向着宫闱中冗长的朱色垣墙攀缘,淋漓得浇为一面灿灿的红与春昼的黄,颜色生得很新。可望之总很诡谲,名字我也并不喜欢,故未曾去折。踩着很细、很窄的步,再向前,走过昔日下学时,瑛哥哥常在的木下,便见满园的春。只见杏岗,仍是从前的旧模样。永泰七年所植的杏苗生得尚不太高,却很茁壮,新枝长得峭丽,皎然有花坠于枝头,因已折过几次,秃去小半,我想一想,终择一处对称,向另侧去摧。不知何处有喜,眉眼弯着笑,怀抱小杏枝,急匆匆的、近乎年少时一般莽撞的,向昆玉窄步跑去。)
      (室中此时很静,我慢下步伐,抒匀紊乱的吐息,一壁在想:昆玉从前,并不是这样的。珠玉般的笑声如掷中庭,一声一声,一落一坠,织就淅沥的,雨幕般的热闹。俯身护着怀中花,珠帘击在耳际,轻一嗅,温润的药香浸入松泛的骨髓,我抿一抿唇,棠红色的口脂有着很轻的鹅梨香。)
      阿娘!(我未将花插釉瓶,笑涡已在颊边,挨向软榻,与已很纤瘦的她挤在一处,仰面向她笑着,如献宝一般举起怀中杏枝,)好看吗?喜不喜欢呀?
      (与她挨得很近,鳄梨香松松匀散,与药香、水香交织,我挨向她的肩头,)怎么会呢!你同它们,同我的花,一般好看,更好看,更更更好看,(又弯眸笑起来,)你闻——阿娘,是鳄梨香的唇脂,你从前也涂过的,(母女间少有的咬耳谈,)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好想好想,变成像你一样好看啦。(我与驸马和离在冬日,至新春这载,终于长成了母亲很不中用、很恣意行事的女儿,以和离寡居的身份,永远的停落在了宫门之外。)
      (610)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2-02-12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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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确贪看这样淋漓又多情的春光。此时,御苑里那我因病体而不能远赴亲揽的东风第一枝,正被抱在我小女儿的怀中——
        唔,险些忘了,她业已不再是双髻垂髫的稚子。只是我总犹爱以一位母亲殷殷的目光垂视她。
        日照玉楼,斑驳的辰光明灭于贵妃鬓边。今日只饰一柄振翅翩然的缕金凤尾蝶,不簪花,更不戴冠。但那几点跃曳的小星,粼粼如清晖朗照下的、雪泊上的光点,竟也迟迟徘徊于乌鬟上不肯离,似预感到甚么,远行临别之兆。自阿福与沅沅出降,昆玉其实沈寂如坚冰之潭,再无畴昔欣然热闹的气象。是以惯常并不绝纳牖外细碎的莺声,聊解郁懑。
        斜欹山枕上,因发挽得松垮,髻山向她低一低,也像垂弋的扰扰绿云。
        “好看,也喜欢。”
        依言将香蕊轻嗅,蓬生的馥息淌过鼻端,稍稍打起些精神来,如寻常般,将她揽进温怀,话音仍柔润,“不论是阿福,还是阿福折的花,都是如此。”
        分明是很轻柔的惠风,不知缘何,拂过面上,却微微润湿了杏目。大抵是我于这世间,尚且有所贪恋。我有所念、所牵怀之人,譬如眼前的阿福。
        经年来,我宽纵地对待小女儿落满先生朱批的课业,还有总也临不出大家风骨的字帖。届时薛文向我趣笑,我也只是摆摆手,顾盼间颇带着几分矜傲的神气:阿福类我。这已然是世间第一大幸事。我膝下不乏儿女福分,她有三位木秀于林的兄姊,余生尚有漫漫数载,总能在他们的庇护下安然长大的。
        妙微向我说起,阿福出降后,于这桩官家钦赐的姻缘,并不甚欢愉时,我忽然迟钝地意识到,她不像沅沅,身被世人的目光与盛誉,——我这早能独当一面的长女笔下之天地,高绝可试登陟,目极无端倪。而我的阿福只有一颗,小若云实的心。
        “阿福当然漂亮啦——你是最像阿娘的孩子,”风将我的尾音吹散啦,“只是阿娘时常在想,阿娘不是个好阿娘罢?阿娘不像清清阿眠的阿娘那样聪慧端仪,亦不似小羊的阿娘那样贤惠手巧,更不如颦颦的阿娘那样博学多闻。“
        “阿福会艳羡吗?旁的姊姊妹妹,看来似是都有更好的阿娘。”
        (688)


        IP属地:山东4楼2022-02-13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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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有香魂,一夕流绽于春夜,又一朝着浸风雨,败落于颓枝,稚嫩又纤弱的蕊瓣与蜿蜒虬曲的枝桠,聚散总是只由风雨不由人。永泰十四年,今春多雨而丰沛,连日滚堕的风露曾阻下我的脚步,小御街一棵旧木未芃新芽,已浇得恹恹,雪和雨凝着成了淤污,总是湿透那条绣着菖蒲花色的旧裙,春日总使我狼狈,可每当我抱几枝春日花,垂颈依偎向小沈妃的身侧,是肖如年少,便又觉得春日很好。医侍少同我讲,多半告知阿姊,唯与我叮嘱一回,是讲她要多晒一晒春光。)
          (初听时,总觉如庸溃敷衍,再想一想,又觉出几分道理,此后也奉为金科玉律。)
          (暖融融的光洒着,炙得肌肤很烫,颊贴着她的肩窝,仍是玉制般的凉,我便自花下伸去一只手,同微凉的柔骨轻轻握着,失色的唇瓣翕言着风一般轻的声,它尚不及击珠玉坠响亮。)
          我知道呀,(我弯着睫,实很自大得承认起来,)我是阿娘的一只小盏,冶上花、紋着鲤,夏日是荔枝冰,冬日是牛乳饮。
          (吃得齐齐牙痛,要被阿姊一道骂。彼时阿瑛哥哥也坏得很,只会看着我们笑一笑,再折目望去牖外,望着只以黧黑的背影相待的大哥哥。那有什么办法呢?大哥哥总是爱闹脾气的——他大抵是又生气啦。而云销雾霁,一时竟已有如隔世。)
          (我听着她的声音,呼吸稍滞一刻,便连起细细密密的疼,我近乎麻木的捕捉,却只在视线中,望见蝴蝶的留影。)
          从前,唔——大约是我还在讲筵所时的事啦,有几位贵女总是很爱叫我的小字,“喂,尔尔!”“嘿,赵尔尔!”(语气惟妙惟肖,)是这样的语气,阿娘还记得吗?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初时我并不解其意,直至有一日,大哥哥无意听后,方回了一趟昆玉,生了不算很大的气。
          (指尖比着,是一点点的大小,)那时我也哭,阿娘也哭,阿姊?——阿姊一定没哭,她很少哭的,(我的记忆将此深化,)唉,我只记得大哥哥讲我们好笨,好傻,平白叫人笑了这样久,可那时我却想,——要怎么办才好呢,这可是阿娘翻了好久好久的书,才取出来的小字。
          虽然是很漂亮,很精巧的小字,可是我们好笨呀,都不晓得再看一看释义,(春光很好,风仍很凉,我疑心是因吹过了风,头堵的发痛,)可这样多年啦,我终没有改过。
          因为,我是最像阿娘的小孩,即使不够好,我也喜欢自己的一切,而我也像,喜欢自己一样喜欢阿娘,(案上循风,诗页翻飞,偏驻在一页,镌文道是万金不肯换,便按指在此,使她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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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2-02-13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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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是,”睫羽微垂,虚掩眸中闪动的潋滟光,“盏与笔……阿娘都很喜欢。”
            我为阿福,向帝王求过许多恩典。譬若她初进学时,很为自己的课业不精、自觉愚笨而惴郁不乐,我便向官家讨了“令宪”的号予她,昭彰她是最最聪慧的小公主;又譬若她出降前,我同官家说,福国公主邸便毗邻沈宅与魏国公主邸罢,好教她离了我,亦能受到诸多照拂。最后一桩恩典,是请官家准允她与驸马相离。
            官家赐婚阿福与程小郎后,每逢帝王宴于金明池,我总要嘱妙微偷偷替我留意那位我不相熟的、名字将要与我女儿一同写在鎏金婚书上的小郎君品貌如何,举止又是否轻浮,言谈是否有粗俗之处。妙微每归复秉,我便端坐帘后,犹持贵妃应有的风仪,句句款声曼问,实则坐立不安、几乎要将裙裳皲皱。又总不禁要反复拿一样的话问薛文:小羊出嫁那夜,你这个做阿娘的,可还能安枕否?倘若小羊受了驸马欺负,你又当如何呢?
            王贞彼时劝慰我:娘子莫过忧虑了。我便露出了鲜有的忧悒神色,喟道:你不懂,要嫁的是我的阿福呀。
            尔后我自妙微处得知阿福婚后的寡欢之状,夙夜难眠。于困囿深阙的贵妃,即便是权垂西六宫,椒墙之外的小御街仍是鞭长莫及的所在。我终于还是没能做成合格的母亲。
            “唔,这讲得便也对啦——阿娘给阿福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力所能及,千挑万选。”
            不论是她那释义不佳的小字,还是她出降前的霞帔,添入妆奁的几斛浑圆的南珠与宝冠金钗,都在拙劣地、认真地,诉说着小沈妃为人母的爱意。
            我爱她什么呢——?不是虚冠的名衔,她亦无需多聪敏,为我带来多少俗世的荣耀,我爱她剔透又温暖,亦爱她庸庸碌碌太寻常。正如昆玉庭前,我手植的那些海棠一样,我对它们倾注的爱,让它们变得与其他花殊异。
            梳在发间的茉莉香,此时亦萌发着如月点波心般柔婉静谧的芳息,也像安眠的歌谣。我知道,我将要睡去了。柔荑将她小脸轻捧,雪腮犹若剔透的荔肉,鼓在我掌心。
            我惟有以温柔的注视,凝住她许久,再看一看这双与我极其相类的杏目,——是呀,我眼里的星星已经熄灭,可她还年轻,还有长长久久的静好岁月呢。
            从前我在家中做女儿、做幺娘,做父母兄姊嬖爱珍溺的掌珠,却从没有人教导我该怎样做一位母亲。而当我做了母亲后,才发觉,原来不过是我倚在昆玉殿前,看移换的星辰与夕曛,业已一次又一次目送我的孩子们的背影渐远,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送别。
            行行日已远,人间……几度春。
            “阿福,”我感知到自己的灵魂变得轻缈起来,业已将要留不住了,于是佯似无意、实则珍重地这样再次娓娓唤,“算来时辰,你姊姊就要来啦。你知道,她近月,日日都是将近此时来的,”纤指一点那枝开得恣漫的杏花,“你去迎一迎你姊姊罢,顺便,再另折一枝花,赠给你姊姊,——把这枝花,便留给阿娘。”
            其实我知道,留也留不住啦,最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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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东6楼2022-02-13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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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间的许多事是并不讲道理的,譬如昔岁溶于肩窝的一抔白雪,金明池幽夤处的声声经文,又如程世溪所谓的,于雅集之聚,只见一颦一笑则生之的欢愉与钟情,他用臆想桎梏着我,妄以名节与舆议囚养一位并不甚通人情的帝姬,可我已很清晰的见过了爱的模样,它流于眼波,弥于唇齿,会不经意得流泻于一言与一行。我记得的,她曾与我抵额,于溶溶光中,同我轻声细语地讲,我的阿福,我的小公主,你本就是最为珍贵的存在呀。盏与笔都是很珍贵的。我从未有所质疑,故而选择也这样坚定。)
              (少年时,我总爱将所有的快乐与烦忧倾诉于阿姊与阿娘,可如今我也晓得啦,她们的生活亦非这样的如意与安宁,我应学会独自面向饕风、谑雨,使这样珍贵的自己从容的长大。诚然,当我望向阿娘的眼睛,柔软的、如濛濛雾般的水波漾起,饱含水气的、弥散着的愧疚将我淹没。)
              (这并不是她的错,我一直有同她讲的,这也并非我的错。神明总爱弄人,人生时不如意,这本是世间恒定的真理。)
              (神明,也曾为我降下预谶呢。从前总是耿耿于怀,不敢见乳月与黑夜,惧怕猧犬与骏马,年幼时,即便是小小的梦魇也将轻而易举的将我击碎。长大后终不再心心顾念,此时想起,只觉猝不及防。)
              是哦,阿娘眼光最好啦,凡事择定的,我都是很如意、很欢喜的,(我也轻轻柔柔的同她答,并不敢高声,)今岁注辇来朝,贡来许多精巧的陶器,爹爹允我去挑,我还尚不曾择定呢,(絮絮地讲,)无思表姊家,一双小姝丽也要过生辰,年岁虽不大,也要精挑一挑,待过几日,阿娘精神再好一些,可要很仔细的陪我选一选。
              (这样多的人曾来过,她们又走啦。)
              (可我的大哥哥没有来,我的阿瑛哥哥也没有来,我的掌中,是枯瘦的、冰凉的玉掌,鼻尖是冰冷的苦药气。欢愉的景致过去,冷寂愈发寒凉,我在心中埋怨起他们,埋怨着来了又走,已经长大的我们。)
              (指尖传来轻飘飘的力道,微一怔,我抬眸愣愣的望着她,又觉自生的、这样可陋的鄙夷,一时很觉热哂。)
              (可她的目光仍很轻柔,流失着的脉脉的生机,灵秀的双目像枯竭的泉眼,最后涌动的清泉。胸中、喉间、眸内,古怪的躁动抓攫,我抓不住——怎么抓不住?我一向是不懂的!这稍纵即逝的预谶!便在心中愈发焦急——驱动我的却照旧是自然的、不知何处见喜的,弯弯的眉眼。)
              我知道啦,(我一向很乖,很听阿娘的话,脾气也很好,很少同她置气、同她争吵,我生之于庇护,不知痛苦是什么模样,)阿姊喜欢玉兰花,同杏花一样皎白。
              (一边讲,我便自她的怀中急匆匆地起身。急什么呢?我想着,指间却匆匆插下花枝,步履也很忙乱。)最漂亮的一枝杏花送给阿娘,最漂亮的白玉兰,送给阿姊——(彼岁中秋,阖家正当团圆,我同阿姊一道去迎两位兄长,记得折眸叮嘱跃跃欲试的阿娘,如今也是照旧。)
              我闻过啦,阿娘刚饮过苦药,(花枝完善,生得花繁叶茂,)我去折花,阿姊在来途,等我们的时候,可以吃一点蜜饯,(绿裙迟翩,踏着匆匆的碎步,负手背行,我仍笑着,)好好等我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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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2-02-13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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