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是一个充满暧昧气息的离别谈话！

【离宫之日在即，这天我伺候过姑母、用过膳又净了手后，提着一只小桶来到花园。桶里装着大半桶水，水上飘着半只瓢，好在桶小不沉——我轻轻擦了把额上细密但未见多少的汗，一壁这么想着，一壁把桶沿地放好】
【永寿宫多见海棠，但在花园不起眼的一角，我无意发现，不知何时生出一小片桔梗。桔梗花苞像只星星，我每逢瞧见它，就像回到幼时和额娘一起观星的晚上，于是便时不时来给它喂些水，候着它长大。眼下正是桔梗绽放的好季节，我看着那一簇簇典雅堇色打着卷儿舒展开来，心头别提有多快慰】
【——这是我一个人看到的呀！我想】
【我就那么蹲在地上，一手环膝，一手从小桶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带出一瓢水，轻轻洒在花芯、花身、还有它足下的土地。就这样，我口中念着碎言，眼眸浅浅含笑，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花儿，甚至于身后有脚步声行来，都被我全然摒除在游离之外】

（是日晴好，我坐在小院里的秋千上，随着温惠伊软的春风悠哉摇荡着思绪。）
（瘪着嘴，一壁缠卷着鬓侧垂髫顽弄。近日辗转反侧想不明白的：前脚泰坤神来钟粹秘兮兮地拐着弯儿打听辉合折珑，下脚就在永寿同辉和再遇，她且摇身一变，成了掖闼的芳婉女官。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两人中间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猫腻！）
（今儿注定是要往永寿探上一探。）
（将过阆厅，辄见其蹲在茵草旁，在独属海棠华骋的尊苑里侍弄着一朵不起眼的小桔梗——还是那样的多管闲事。屏凝步息，悄声至人身后，“三、二、一”，绣靴狠狠咚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威震天）啊哒——

【肩头猛地一耸，在背对着身后那道声音的脸上，是一时受了惊吓的瞠目不已。待到回过头去看，娇容上还残存几分潦草的惊愕，及至清楚瞧见来人是谁，才顿舒口气】
好好一位公主，作甚像个飞檐走壁的女贼一样……
【一边说，一边把扭去看她的半侧身子回转，重新以背示人。停了会儿，干脆撂下手里的小水瓢，将方才挽起的袖子也捋下来，站起身一歪头，静静看她一会儿，倏地一抿嘴儿，指着地上的桔梗】
那你既然来了，就瞧瞧它们。如何，我养得好不好？

（眼瞅着计谋得逞，她被猝不及防的一击颤挺了身子，待站定了瞧见我晏晏如诘的笑脸，便瞠着双圆碌的杏，分说尖厉不饶人的话。）
（我亦不甘示弱，存着许小孩子心性，气鼓鼓地道）甚么女贼，我堂堂庆和公主，难道好么央地来盗你这小野花不成！（口不对心，单不怨输了嘴仗罢了。我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缓缓压身蹲坐，拨弄着桔梗一片不同于海棠娇俏、但别有一番蒲柳扶风之素韵的纤纤卵瓣，娓娓开口。）
我可听说这花本就好养活——（眼风瞥见她乜眸撸袖一副开架之态，忙讪讪缀了句）但还得是你珑芳婉菩萨心肠、蕙质兰心，让小花重焕媖颜——（毕竟今儿来的目的特殊不是，总得先顺着她。）
（话锋一转，挪动小靴凑近她几分，缓缓切入正题）你听说了吗，我二哥前些日子都娶福晋了，连斯岳弟弟也偷偷和我讲，有了心仪的姑娘——

【我不爱与越瀛在口舌之争上浪费辰光。越瀛贵为公主，自小儿就是个不服输的急性子，从来不信劳什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之在她那儿，管它道魔取其一，她终归必须得是赢的那个，跟她斗嘴呀，白费力气】
【小时候还不太懂这个道理，偶尔娇小姐脾气出来，也硬会同她杀上一盘，但鉴于我们那时谁都不太待见谁，结局难免常因两厢奔离而输赢难辨，如今——睨了她一眼，将思绪拨回跟前儿】
阿哥们年纪到了，府里总得有些个体己人儿，不是很正常吗？
【不大懂她缘何同我说起这个，随口一敷衍，又寻着她前头那副样子埋汰几句，诸如“少拿你的甜嘴搪塞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类。彼时我自然不晓得，她竟着实是“非奸即盗”来着，诸多言辞出口本无心，说完就忘，扭脸儿提着水桶向旁边去了】

（她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拎着水桶提步而去。我自是不放，挎步拦在人跟前，将其摁坐在柳埀下的一方石凳，扬唇嗔睽道。）一天天的、你脚下是踩着风火轮吗？
（后来，她的回答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总归有几分敷衍意味掺杂其中。紧挨着她敛裙落座，偏靥支颐，徐徐将话题引上正途。）阿哥们相继建府开牙，身旁少不了些莺莺燕燕，尤其是我“九弟”——（“九”字尤重，给玉牒之上本枯乏的齿序默默蒙上一层绉纬香云纱，暧昧又道不明滋味。）听说净把那些八旗格格迷得五迷三道的。
（直直看她，笑意愈盛）你知道吗？他可是整个四九一顶一的俊哥儿，（作足戏一般地叹口气）不知道以后要便宜了哪家姑娘呢——（眨巴眨巴星星亮的眸，将心中那点小九九冉冉曝显。）说了半天，就是承乾宫全娘娘的襄贝勒，你“该”识得的吧？

【似乎极少见到越瀛这样。不，也不是极少；我在心里盘算着；她素日里便是个话多的主儿，只是不像今天这样，话锋有意无意总朝一个地方拐，至于她七拐八拐的到底想奔着哪儿去，那就让人无从得知了】
【眼瞧着桶被她“弃”了，人被她“逮”了，我也着实无法，不得不安安分分被她按在石凳上，配合着做个好听众，任由一串随谁听都明白敷衍至极的鼻音鱼贯而出】嗯、嗯、嗯……
——嗯？【最后这声冷不丁升起的音调，全因她话里猝不及防提到一人：她的“九弟”、大清朝的襄贝勒。原松松落垂在膝上的双手没由来紧了紧，我听到自己迟疑片刻，才说】认得。【思忖片刻，又道】还算是个有些渊源的老相识。
【这一时间，我仿佛感到有一柄小锤在我心房轻轻敲了一下，犹如那颗心是一面鼓似的；可这面鼓并没有就那么静静歇音，反而腾腾而起，没一会儿就悬在了腔壁间，吊得人有些不大得劲儿。迟疑须臾，总算正回目光朝向越瀛，挑起一泓莞尔】
我在家也正巧占了个“九”位，你莫不是晓得了这个便要来同我说，我们序齿同列第九，我却不如他那般“招蜂引蝶”，委实不是个对得起“九”字的相儿罢？

可不是一般的老相识吧？（依稀记得辉和还在禁中侍墨时，我就在御花园的凝香亭，见着过一回她和泰坤偷偷说话。若不是在宫外二人还有过微妙的交集，想来也不至于让九弟念念不忘记到现在，他不是个四处留情的主儿。）
（这弯绕来绕去，眼看着就要蜿蜒通天去了，秀山突兀成壑，愤愤。）哎呀谁要和你讨论“九”了！（一拍那石案，索性直接摊牌）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甭在拉拉扯扯的了，到底是郎有情、妾有意，又或者是郎有情、妾无意——（掰着手指头将膺门所测一一列举，自顾自说得津津有味。）再不成就是郎无情、妾有意。就这几种情况，你俩总得占上一头。
（像只小猫儿一样抵上她左侧肩头，晃着一双雪白的藕臂）所以、到底是哪一头呀？好表姐，你快和我说说，若是真喜欢我九弟，我天天去全娘娘那儿说你的好话~
（这是我第一次同辉和折珑亲密接触，从未想过是因起久燃不息的八卦欲。）

【贝齿轻轻磕上唇瓣，划下一道犹似未曾出现过的痕迹——自然，越瀛不会看到】
【颈间有些生痒，正是她不安分的发顶随之乱动，用柔软的短绒发丝洒下一把耐人寻味的煎熬；而我只顾低头望着自己足尖，甚至落入思考：这双鞋是什么样式的呢？赤色缎面上似乎是苏绣……还是蜀绣？记不大清了。于是便将脚再略略伸出一些，好仔细瞧个清楚】
【但纵使我用一切来分散注意，她那些字句偏仍旧一字不落地滑进我的耳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就像有人放了串爆竹在我心间，燃得它一顿乱颤；炸开的火花窜入我的心肺、我的脉管，然后用力撑开它们，使其变得旷达，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为接踵而至的擂鼓心跳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是了，心跳。嗵嗵、嗵嗵、嗵嗵……我想，是在意她说的话呢，还是话中那个人？】
你——切莫乱说【这大抵是头一回在越瀛面前露怯，以至我清楚觉察到自己言辞中的磕绊，只好用脆弱的、颇显欲盖弥彰的奔逃来结束这次“震天动地”（该形容活动范围：内心世界）的对话】我东西还没收完，你——自己玩儿吧。早些回去！
【巧妙脱开她的“束缚”，水桶和瓢皆留在远处，只留给她一记步间带风的背影。我以为如此仓惶定是唯一一次，可惜，却没想到这只是刚刚开始】

（我默默观她娇靥之上的变化，不知何时已飞晕上两酡嫣红，像掐了捪垂看戏的海棠一澶鲜妍的蔻汁儿。不必说，少女暗暗埋藏于心间的奥秘与玄籍已昭然若揭。所以我知、不必再问。）
脸红什么呀，（眼见她贝齿愈叩愈紧，说得话亦毫无逻辑、磕磕绊绊。）算啦算啦，我不问了，左右我肯定会去全娘娘那里说你的好话，你别担心。欸，对了——（“对了，我听怡娘娘说，姑姑要来接你回家了。”后一句还压在肚儿里，她倒一溜烟跑没影了。）
（歪倒的桶、侧仰的瓢，皆是我不虚此行的见证。我哼着小调捡起他们，又让小黎去新打了桶水，蹲下学着辉和的样子侍弄方才的几簇小桔梗。）
小桔梗呀小桔梗，还是你小瀛姊姊靠谱，长大了可不要忘了我呀~
（再懒懒地晒了会儿太阳，方回钟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