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的老迂教日前说道广陵徐鼎臣的文章，诉以晚唐骈俪之风，然诗词却为清朗，例有“请以端溪润，酬君水玉明。”其一文体对偶句法倒无引帝女心思，只那端砚的名贵同响誉，更为愿睹它的辉耀。然不负有心，往储秀重光去的时候，偶得耳风闻之父皇赐予的圣典，才其中一物，便安然的躺在母妃笔山旁，此刻，甚与它并排，列在我的眼前）
这便是六寸有天青的老坑，却也不见得...锋芒细腻，且叫我试上一试才知其优劣
（不顾侍随的宫婢欲言又止的拦阻，到底这阖宫的再珍宝的器物，哪一样不属姓爱新觉罗氏的麾下，纵算是赐予的富察，可红墙之内居宫阙之中的定诚，同样，称之只为觉罗氏的帝妃，无人谓以她名姓。故尔伸手一刻的不迟疑，扶上桌角，欲洗彤管探沾，先先执印器相磨）
“哐当”
（利声应碎，循去觑影，断接不住过失皓腕金镯带下的锐音，也是一惊，立马抬眼风过，止宫婢的话音）
不准出声！不许禀报！出门去守着，万不得叫谁进来

（肩舆照例在与储秀门最近的长街外落地，人才逾储秀门，玉稠已来报禀，称长兄已遣人将那幅泥金填墨的四海升平图呈进，问我是否需亲作检视，设若有何运笔不足、画意不尽的错漏，亦来得及重新补绘一卷——这确然很像哥哥仕宦数年来的行事，凡事惯要一再地笃定无虞，而他少时分明并非是这样的性情。）
（此画元为庆天子万寿的贺仪，似再费几多心意预备也难抵万一。但有时我也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假使当真教天子评断起满目纷纭，大约不过是全数概以锦上添花而已。）
“是吗，（点一点首）也不必我再过目了，送去如意馆裱褙即可，待裱褙过后，万要记着锁入箱箧底下收好，不许旁人沾手。”
（足履再往廊檐下去，楹柱与槅扇外立着几道低颈阒沈的影，却皆是越明身后随侍的小宫娥。）
“都在阶前站着作甚么，（似很平常地衔上一问）公主呢？”

（槅扇仍被无声息地阖起，宫人们静默值守在殿前，素来时时随侍的罗衣女官也未被留在室中。）
“越明，（眉眼平平，脸孔上没甚么很殊异的神情，但已不再叫她“小庄”了）你知道这只砚台是你皇父所赐，采砚人挽绠运斤、篝火下缒，取来宜于制砚的端溪石，此后又需工匠费心雕琢，差役迢迢进京入贡、内府记档，其间多少周折、多少经转，始才放置在储秀宫的案头。”
（春山略低，目波只视向年少皇女并不伏气的一双眼。越章和越明这对姊妹皆系我所出，性情不尽相似，惟那两分矜傲却都如斧凿刀刻一般。应当笃定的是，那泰半来源于她们的母亲，畴昔的富察陵阳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矜傲——只是，已经是远如前生的事了。）
“荀子曾曰‘言有招祸，行有招辱，君子慎其所立’，而今你口出妄言，不敬君父、不惜文器、不念物力维艰，你从德礼斋所学的就是这些吗？”

（“越明”，声线沉且稳，这是玉牒上记载的名讳，盖因帝女的荣光少有人称，就连成妃平日都只唤“小庄”。可我又清晰的辨明，不愿回首，即已凭音知晓身后的来人。）
额娘（山雨欲来，风临满楼，她还类似于宽和的，沈静的注视着我。可我脑海里丛生的是“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它们喁喁私语，不断的嘈杂致使春山褶起，秋水澜动)
端溪砚贵，物力人力耗得心血才成就一方，因此而贵，但脆弱至此，并不因它多受雕琢精工而有所不同，甚不如普普无名者
（少女僵直了背脊在绫罗覆遮下同母亲簧舌诡辩，失手摔砚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桩错误，可母亲自小严苛规训并未让她温尔乖觉，相反帝女羁傲隐生，她不愿为这等小事，低下头颅，甚也在唾手可得珍稀堆中尚亦不觉万物为珍的真谛。）
（她仰首再诉，暗自往后退了一步，欲将罪魁祸首恨碾如齑粉）女儿敬君父，惜有才貌同工匠劳苦不易，但也厌弃，厌弃不中用之物，白白搁负盛名。幼您有言：“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不如此？又何如强加小庄妄语诸多罪责？

“砌词诡辩，（垂一垂目，额首倒未动半分）端砚乃肇庆府贡品，每岁皆被送往宫中敬奉，养心殿的御案上有，坤宁宫的梨木几上也有，至于嫔妃皇嗣与宗室朝臣中善书画而蒙天子、女君记取者，得以受赍赐恩赏的也非是少数，如何他人的砚台便未闻有碎裂？”
（姝秀辩敏的小女郎约很明了，“越明”是金匮石室的牒谱所修载的正名，它属于宣化皇帝的四十二公主、属于储秀宫金尊玉贵的帝姬，而“小庄”这个名字才属于富察陵阳的女儿——不是成贵妃富察氏、亦不是储秀宫妃大富察，至我不以这近称呼她、转易作另外生疏的二字时，即是将欲拂去和颜的前兆了。）
“千金难求的珍物，这样轻易地被你断言为‘不中用’。”
（——好大的口气。）
“你先答一个问题，（轩着眉，开门见山地）为甚么会到母亲的书案前来？”

（女孩的懊憹，咄咄相诉一篇长论，以期眼前礼教恭俭庄敬的成贵妃可将罪责尽数收回，同时狡黠的，甚至是故意的——略略蹙了春黛，自称小庄来道。）
（从几何时起，待我开蒙之后，见众人唤章姐封讳，又抑或，但称一声道乐，已是女傅台前授教以文书之时。可我却偏多一谓，独独的，在少有人时成贵妃始唤。她说“小庄”，缱绻自眉间蕴含的，是一段道不明的过往。此时我凝着她的眸，里面未有一瞬的，我曾以为将荡的浅波）
千金难求之物，自有其瑕，额娘，女君父皇恩典也自有其疏...(“漏”之一字，汹汹的驳论止步于此。梗着玉颈，她的气恼同不伏，是宸宫给予的滔滔荣宠同恩授，铸造的另一重世界。可终，金丝雀遑论为它铸造如何辉煌的金笼，她都不可擅忘，雕刻于骨血之中的“规矩”二字。于咽下这不可绘全的一词，在知晓妄成大错之时咯噔跳动，倏尔清明扭头）
不过是女儿在习课业之时，见广陵徐鼎臣文章有言此物，又听风闻您这处亦有一块，便说来观，只可惜——

（实则早在诞育道乐后我便想过，我很不屑于做一个以儿女为因由邀引恩宠的宫妃，可是他们亦不能长成庸碌无名的泛泛之流。天家的父子不像父子，出挑太甚不是君父所乐见的，但太过平庸的则教天子付与余光的机会也不曾有。孩儿若真的愚且鲁，不提到公卿，连无灾无难亦是难求的。）
（——不知他们究竟会不会懂。）
“只可惜失手摔了它？文章中还有韦编三绝、宵衣旰食的典故，怎么未见过你对这些从善如流？”
（话尾约略地停顿须臾，终于又道）
“课业习完了吗？（眼风一横）没习完还不回去？你已有不惜文器的错处，还想再多添一桩不勤向学？”

（只可惜——她还有许多未曾说完，那些看似顶撞无状的话语，是一个孩提对于世道的见解，她的心中已然刻画出未来的端倪。崇武皇摘腐朽，不屑于盛名而累的冠冕，有裂痕者，披着再金贵的外衣，也不过内里无用，弃之不憾。）
（可她此刻又深深明晓，唇舌造就的祸蛇同诉与不诉的分寸。）
课业还剩最后一篇，女儿——（还欲再说什么，却想了想终究违心的长睫压下，道一声）女儿已明白冒失手摔砚同其错处，往后定然勤勉...
（窗台缝隙里漏出的光影，照在公主的袍泽，神不出声，这是母女之间的一场博弈，可执棋的早不是凡尘的你我，命运早定好了方向。而现在的越明，她有自己远大的遥想同不屑一顾在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