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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中心】不存在的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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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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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D
有必要说明的是:
第一,如标题所说,它不存在,纯属臆造-的故事。
阿闷的身世和年龄一直有个BUG,正好我趁虚 而入。所以对此有研究的童鞋不要纠结我荒唐的设定吧,鞠躬。
第二,阿闷中心。在他年轻貌美的时候,吴邪还不知身在何方。所以基本上,无CP。
第三,想到再说吧。
这篇可能真的有雷,而且很可能避雷针无效。尽管我总是把文写得大家都不很满意的样子,可还是抽风一样忍不住要写,所以说完这些,我也可以默默退散了。
祝你好运。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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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长沙又是冷春,没个春天样子。几场冷雨过后,大街小巷的轮廓都清明起来,眼见的神奇,却没法加以赞美。
   和我一同来湘的老焉终究没见到这个春天。除夕之夜,怀着他念念不忘的富贵回乡梦,终于撒手西归。他家的人一走,我这颗心也算彻底死掉。
    虽然跟外国洋人打过不少交道,老焉骨子里的观念依旧是老本家那一套,北方山河沦落,兵荒马乱,回去必是死路一条,他凛然执着着自己叶落归根的愿望,牵累得 一家人别无选择,只好冒险北上。
   我与老焉算是难得的忘年交。他常赞我头脑精明,身手利落,不该为池中之物。我笑说哪里不是池?咱们一路过来,如今的世道不是没瞧见,我想飞出池子,又能飞 到哪里去?
   他只哀哀地叹,躺在太师椅上前后摇晃,重复那句没完没了的“世道没落,人心不古”。
   “人生常常身不由己。”
   然后他的日子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摇摇晃晃中猝然到了头。
   一朝万事空,徒留生人叹。
   风穿过庭院,纸幡如林,在暗夜之中哗然作响,扬起一条条挽留不住的触手。我跪在老焉棺前问他,老家伙,你这回也是耍我呢吧。
   但是灵堂中没人回答。
   老焉的家人把玉器铺子托付给我,说这其实也是他的意思。然而他不在了,我早已心灰意懒,料想着这间铺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就要随他们而去了。
   张家的人来过几趟,起先我完全不知怎么应付,毕竟和张家交涉的人打一开始就是老焉——他总怕人家嫌我太年轻,有意刁难我,所以一直都把我往后塞。
   如今老人儿没了,只有硬着头皮上。我不清楚之前老焉和张家的账是怎么分的,但后来他们又颇为好心地派了两个人来帮忙,实际上要把这铺子收走的意图已经非常 明显。
   那段日子我每天坐在台柜后,总觉得门里面还有个人,躺在椅子中优哉游哉地摇晃,摇得一地安闲光景,摇得黄河以北的日光又热辣辣地照过来。
   我想我人生的这个阶段应该到此为止了,始于相遇,止于离开。日后这样的经历还会有,目睹别人或自己的离去,也许每一个都不太好受。但人生本就是如此,无从 抱怨。
   下一个冷雨的清晨,我离开玉器铺子,跟随张家的伙计踏进了长沙第一大家的大门。
   张家的宅第在东城门附近,占地广大。南面有个非常堂皇气派的红漆大门,却不走人,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只有侧门附近的梧桐树下时常会躺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等着里面人施舍。
   连着见过张家好几个人之后,最终定主意来领我的是个老伙计,目光精深,自称姓张,一看就是个老辈人了。他站着不动的时候,两脚也会微微分开,左脚稍在前, 微曲向外,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自卫的架势。我少年时练过几手,那时仗着天生聪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练成个三脚猫功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遇上这种 高手,估摸着再有两个我,也跟他周旋不来。
   他带着我从西北角门进府。我举着伞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心中一片空白,总觉得从此该有不一样的活法,也不能多想什么,抬脚跨进门槛。
   这是个我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天空依旧灰蒙蒙不死不活,草木山石也是俗物并无表情,然而我知道这里有秘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笼罩在那 些低头匆匆而过的下人身上,教他们互生默契,轻易不言。
   我自幼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对这些潜在的东西十分敏感,然而心里很不舒服。战火很快烧到长江彼岸,民间各种势力风起云涌,此间不乏妄想一呼百应者和趁机浑 水摸鱼者,说是三步一个亡命徒,十里不见清平户也不为过。张大佛爷这一派势力成名已久,现今究竟在往哪里渗入,以我的目力是看不出来的。
   又或许,他们其实无处不在。谁知道呢?
   然而今日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这里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已然伸出头角,成了看不见摸不着有神无形的气场,甚至明显到我一个外人亦能轻易察觉。想到这里,心中 不免陡生一股强烈的厌烦:来到张家为的便是静下心来,讨一份安定活计,但现在看来这里面的水已深至我意想不到的地步。究竟前路如何,入了此门,便是身不由 己了。
   老伙计带着我七拐八拐,我暗记方位,似乎是转到了西南一片堂屋。白粉墙上青灰磨砖的雕花门楼,与披檐木门相映成趣,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令人称奇的是,我 发现一个不起眼的水池竟是呈太极阴阳鱼图状,周围树木栽种得参差不齐,又像有意为之。老伙计说这是张大佛爷亲自督造,似乎玄机深藏,不过说起什么攻防之 道,养生之法,我是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完全搞不懂。
   豪宅美田,说到底,于我再没什么吸引力了。
   一路上不少下人向老伙计行礼,我识出其中几个经常进出太平街大小店铺的人,身穿青色短褂,行色匆匆。他人还算不错,不时低声指点,哪个是当家的屋里人,哪 个是下面少爷的人,哪个是管货的,管哪个堂口,叫我日后遇着了机灵点儿。有几个面相不俗的人他故意不说给我听,似乎有所忌讳,我猜测有可能跟张家的私人武 装有关系。
   这个时候招兵买马的事,老伙计当然不会跟我说。其实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一定有兴趣听,只要别招我和人干仗就行。
   乱世只求自保嘛。
   出了一道圆形拱门,就在我以为已到南墙的时候,一个别有洞天的小院子凭空出现。


2025-06-23 00: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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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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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如同得了赦令,给我使个眼色,飞快溜开,似乎是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把我像货物一样塞还给他。那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向他伸出手,也被一把抱起来 带走了。
   整个院子就剩下我和这位四爷。
    他也不和我说话,独自一人到水管子下面洗洗手,又去拿壶。我看到袖管下那两条精瘦的手腕子,苍白得跟不见日光似的,就想起北街逍遥居里每天吞云吐雾的一群 人,心说这家伙该不会是个瘾君子吧。
    再看那薄薄的身板儿,我暗自呼起天来,说他短吃短喝是绝对没人信的,富贵人家倒是多有整日花天酒地之徒,像我那不争气的二哥,纵欲过度,难免落个瘦骨嶙峋 的怪样,难道我运气真这么差,竟来伺候这么一位爷?
   心情一下子糟到了极点。
   “人生常常身不由己。”
   老焉,你太不厚道,什么时候都记得挪揄我。
   但我没敢把心中的失落表现出半点,只是老老实实站着,等着爷过来吩咐干活。
   然而整个上午他都在微雨中猫着腰摆弄花草,我问了两次要不要帮忙,他一个字也不回,似乎那些绿色植物远比一个大活人更有意思。
   说实话,如果他不是爷而是个花匠,光这股专注劲我就佩服得不行。可如今身处尴尬境地,我实在没办法佩服他什么,反而肚子里的怨气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
   这家伙不是天生的木头脑袋就是故意的目中无人。
   临近晌午,虽然阴云仍未散去,天光已经大亮。那人终于最后一次从花圃中站起来,长长地呼口气,洗了手,将斜撩到腰间的长衫前摆放下,径直向屋里走去。
   这小子!目中无人也有个限度!
   “四爷!”我强迫自己在脸上挤出个笑容,毕竟人在屋檐下,我还是要过活的,“您看……我这……”
   他头也不回,“进来。”
   这人的风格酷似冷面公子,浑身寒气逼人,但是咱在铺子里混过多年,四方的客人见过不知多少,这种人自然也免不了有所接触,若在平时,心里大概早就笑得不行 了。
   很多人的冷是一种伪装,不得不说这招有时确实挺管用,你得花不少功夫去摸他的底,不自觉地飞蛾扑火,也许猛然醒悟时自己已掉进似冷实热的陷阱,敌友一朝分 明,败局无法挽回。
   往事纷纭,世间的人哪。
   考虑到我现在的身份连个长工都不如,人家要不要还是个问题,先前的思考便一缕烟地散光了。是啊,他能在我身上图得什么呢?九门提督的张家势力如日中天,也 许这位爷因为平地升天,眼中便容不下我们这般蝼蚁之辈也说不定。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如果事实如此,那他可真是让我恶心。
   别得意。我保证,你在那样高的位置上不会待太久的,我保证。
   乱世之中,地覆天翻只在瞬间。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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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八仙桌旁坐下,摸出一个紫砂茶碗,给自己倒了茶,眼睛盯着地面默默地喝。我注意到屋子里的摆设并不显富贵,隐约可见魏晋时人天然的云水风度。可我敢打 赌他屁股底下坐的雕花镂空圆凳铁定是个比我爷爷岁数还大的古董。
   只能说这布置堂屋的人十分厉害。
   屋里没有一个丫鬟伙计的影子,他似乎很讨厌外人,跟我想象中的纨绔子弟莺环燕绕的形象差的很远。
   “我叫张起灵。”他和空气交谈起来。
   我知道这个名字,进府以前就听过。他是张大佛爷的弟弟,神秘得很,黑白两道都没多少活动的消息,比起张大佛爷他们头三个兄弟来,这人算是少有建树。
   现在看来八成是高傲过头,在道上寸步难行,只得闲在家里。真是枉我对这神秘人物还抱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幻想。
   “哦,小人是卢城。您,您喊我阿城好了。”
   张起灵放下茶碗,甩了甩头发,顿时微细晶亮的雨珠四下飞溅,湿润的黑发染上种朦胧的韵味。他用尾指轻勾了下刘海,淡定的眸子闪现其后。
   “伸手。”
   奇怪的要求,我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用冰凉的手指捏住我的手,反反正正翻了两遍,神情犹如刚刚种花般专注,不一会儿询问道:“你家做玉器买卖?”语气 中一派了然,似乎无需回答。
   我点头,“爷怎么知道?”我不记得老伙计和他提过这事。
   “洗玉,鉴玉,雕玉,玉石匠的手,大抵如此。”
   好厉害的眼力。我家的玉石手艺是祖辈上传下来的,从懂事起我就每天和一堆石头泡在一块儿,十岁时父亲已教会我雕玉,伙计们找不着我,去家里的工坊找总没 错。那时候心思简单得很,可能为刻个流云百福忙活大半月,中邪一样,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
   比起人来,我更喜欢石头,虽是死物,内里却有精魂。
   想想,多少年过去,那时的光景竟是分毫不忍回忆了。
   “你不该在这儿。”他放开我的手,望向门外灰蒙蒙的低空,恢复沉默。
   傍晚时分老伙计派了个年轻人来给我安排住处,收拾屋子。那人自称何六哥,身量短小,皮肤黝黑,脸上却是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模样与长沙港的码头搬运 工无异。
   何六哥替我铺好床铺,我从院子井里打了水,又弄好行李,很快和他熟络起来。提到张起灵,他眯着眼睛对我道:“四爷是个好人,只要你不惹他。就是平时闷得厉 害,连当家的都没办法。”
   我心说在你这儿哪位爷不是好人,我是不去惹他,他偏偏让我难受。
   “你平时帮着打打杂,喂喂马,照看照看药草,差不多也就够了。他不喜欢屋子里太多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张起灵花圃里没一株花,全是药草。他精通药理,尤善解毒之术,大概可以和长沙城中的名医刘半仙平分秋色。
   真是没想到那家伙还有这么一手。我问道:“六哥,咱们这位爷,是管哪些堂口的?”
   他拍拍后脑勺,难道:“不太清楚。当家的好像不大愿意让四爷接触店面上的事,也没听说他在哪儿有官职,嗨,我倒是见过一回……”
   他凑过来,用手掩着口低声道:“四爷带人拿着下地的家伙事,半夜里出的城门。可能是他亲自督着伙计干活。”
   “他亲自带人?”
   何六哥可能没发现,他的嘴巴实在很大,不过倒是让我获益匪浅,“你不知道。张家的人地下功夫都十分了得。你没看他们的手?双指探穴,别人学不去!我猜四爷 是大当家专门安排在后边起大斗的,轻易不露面。”
   我故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作出若有所思状。
   “不过这话就咱哥俩说说,可不敢摸爷的底,是吧?”
   那是,你的话还是攒着跟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比较有价值。
   他很大力地拍我肩膀,我直怀疑他是不是有内功在身,“好好干,在爷跟前别说太多话,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讲。”
   我忙不迭地把他谢出门,恨不得立刻跪下来感谢上苍派给我这么多好人。可惜我天生是个警惕者,老伙计何六哥的热情到底是什么成分,张家的水究竟多深,我不敢 轻易下结论。
   还有那个神秘无比的张起灵,他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丝毫不了解这个人,他肯定也不想让我了解,如今的态势这么僵,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终于受不 了他的高傲冷漠,豁出去大干一架,然后逃回玉器铺子。
   哦,倒是忘了,老焉不在,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我落寞地盘坐在床上,黑暗中生平第一次隐约尝到后悔的滋味。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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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低头拍拍小丫头,心不在焉地将她托还给何六哥。我眼见着她眨巴眨巴眼,瘪起嘴就要哭,何六哥连忙抚她头发哄她。
   张起灵朝后面人招手,“抬到屋里去。”
   我这才看清,他们用软兜抬了个人回来。这时张起灵路过我身边,携着浓浓的土腥味,丢下一句:“倒碗水来,快些。”
   说实话要不是他那句“快些”,我会直接把前面的话当做幻听。
   再次进屋的时候,发现张起灵盯着堂屋地下的人,表情阴郁,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怎么了?
   我退到一边儿,看伙计忙活起来。他们扶起地下那人,解开他肩膀缠着的纱布,露出一条斜向下又深又长的口子,似乎是被某种利器瞬间划开的,血迹不多,糟糕的 却是,整个伤口呈现一种极为恐怖的黑紫色,好像放置已久无人问津的腐肉。
   这人应该是中了很厉害的毒。我留意了一下周围的伙计们,个个风尘满面,脸有土色,看样子像是匆忙赶回来的。莫非,他们昨晚下斗了?
   此时张起灵已经撩起长衫,蹲下身去仔细观察起那人的伤口,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他耸动的后脑,忽而那家伙身体前倾,似乎还趴上前去闻了闻。
   屋里没人说话,气氛莫名的紧张。
   张起灵站起来,招手向两个伙计耳语一番,后者立刻转身出去。他不和大家说话,自己也迈出门槛,但不一会儿工夫就重新进来,手里已经多了几株药草。他把叶片 掐下来放进嘴里咀嚼,也许是有些苦,眉头微微皱起来。
   嚼烂的草药很快被敷在那条骇人的伤口上,伙计们帮着重新扎好绷带。
   张起灵对我道:“水。”一边利索地卷起袖子,再次露出苍白的小臂。他握了握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形状奇特的短刃,想也没想,照着自己小臂一刀划下去。
   我手里的碗差点儿掉到地上,慌忙喊了声:“爷!”
   张起灵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血几乎是立刻涌出来,他就着碗将血滴进去。
   水中顿时热闹起来,殷红的血花打散在里面,犹如鱼龙活物,衬着乳白碗底,鲜明异常。我盯着手里的碗,心里混乱一团。
   长手指突然伸过来,微一发力,向血水中捏碎了两枚黑药丸。
   我抬起头,看到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缩回手,旁边的伙计赶紧上前替他包扎胳膊。
   一碗血水加药水被喂给了地下那人,张起灵淡淡道:“暂时没事。下午抬他去刘子歆那儿,看看有什么办法。”
   刘子歆便是人称刘半仙的神医,家住北街江宁里的荣池旁边。一大把年纪了,胡子飘飘真像个仙人。他只治疑难杂症,越刁钻的病他越是上赶着给别人治,乐在其 中。看张起灵的样子,这回是要给刘半仙一个新难题了。
   旁边一个伙计突然道:“爷,这回咱们怕是让人算计了,要不要找那驼子来……”
   张起灵举手止住他的话,“这事我来查,先别惊动那边的人。”
   后面的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气氛再次变得古怪无比。
   我感到事情似乎很不简单,但一时也不敢问,心里只是不解,为什么张起灵要用自己的血入药?难道有什么特殊成分?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很多以血入药的故事,要么 阴森恐怖,要么荒诞不堪,多是怪力乱神一类,总与记忆中的妖怪神婆什么的扯上干系。
   如今人已长大,自然不可能再去相信小时候的故事,可我现在还不敢问张起灵太多事情,只好把这个疑问暂时憋在心里。其实关于他,我已攒了不知多少疑问。
   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有求解的机会。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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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我出过张府一次,回家草草看了看,倒是在老焉的玉器铺子外转悠了很久。银杏树郁郁葱葱,太平街照旧熙来攘往,没人在意铺子里是不是少了个老人在火炉 膛边抽水烟。
   我去刘家巷跟邻居打听老焉家人的事,据说他们北上便没了消息,一开始我不敢去细想,可是后来又觉得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现在与过去那道界限猛然间清晰起 来,让我从心底狠狠战栗了一回。
   “我那间破屋子麻烦您照看了。如果有人看上,您跟我打个招呼,就便宜给他吧。我可能也不怎么回来住了。”
   邻居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妇女,身上有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良善与母性,“这就走了吗?”
   “嗯,偶尔回来看看。”
   “焉老板一家都走了,你也要走…”
   “咳,我就在张家做事,以后可以经常见面的。”
   “这就走……?”
   我听不下去她反反复复的这句话,逃一般溜出巷子。高墙深巷,青石板路,每一样都那么熟悉,又都那么遥远。我痛恨自己娘儿们样的悲悲切切,可心里的酸苦止不 住地上泛。
   说到底,荆楚非我乡,客子如浮云哪。
   我浑身疲惫回到张家。
   日头毒辣,蝉鸣声此起彼伏,闷热的午后什么东西都像被蒸熟了一样,轮廓模糊,绵软不堪。
    看门的山东壮汉岩庆还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回家瞧媳妇了。我哪有心情跟他扯,拍拍衣服借口去干活。
    石头路热得烫脚底板,打水时眼前金星乱闪,我一个趔趄差点儿趴下,水桶砰地砸到地上。想爬起来时发现手脚跟被抽了筋一样,心咚咚跳得厉害。
    妈的,怎么回事?
    眼前不停闪动着红绿色的光斑,我看不清东西,急喘几下想歇一会儿。恍惚中有人把我搀起来,扶到荫凉之下。
    头两侧突然传来刺痛感,我刚要呼出声,紧接着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舒适放松。
    张起灵清秀的脸庞在我面前聚焦。他躬着身,专心用手指按摩我的太阳穴。我盯着那人天池一般平静的眸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我这是中暑了。
    张起灵解开我的领口,往嘴里塞颗药丸,一拍下巴,让我咽下去。一股清凉自食道深处狂涌上来,沿途每一处都向身体深处散发出透骨的凉气。
   “回家一趟就成这样?不是了结吗?”
    我窘迫得很,躲开他的手,低声道:“您不懂。”
    他站起身,从旁边石桌上端碗水递给我,“我是不懂,你懂吗?”说着踩过石头坎子,去提倒在地上的水桶。
    我靠在树下,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在烈日下忙活,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毕竟那位才是爷,我这下人做得真是再糟糕不过。
    张起灵近来行踪飘忽,动辄几日不见,回来也是闷头大睡。我试着问他忙些什么,无一例外收回的是沉默的答案。
    今天能看到他,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他卷起袖子擦了把汗,淡淡对我道:“晚上出门,不用等我回来。”
    “爷又要出去?”
    “嗯。”他微微点头,垂下眼睛擦手。那人浓密的睫毛上承载了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透进的日光,仿佛不胜负荷。
    我猛然察觉到,这些日子不只是他,整个张府貌似都忙碌起来,完全不顾可以烤化一切的鬼天气。
    何六哥也已经好几天没来和我耍贫嘴了。是外面的局势又有变化吗?日本人打到哪儿了?连日里我沉浸在自己的消极情绪中,竟无暇去顾外面的事。
    张起灵没在府里吃晚饭,就匆匆出发。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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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惨白着脸,低声道:“扶我进去。”
    那人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恍然把我从不真实的梦中惊醒。我不敢耽搁,半扶半背地把他弄到屋里。
    正四处张望想着哪里找药,张起灵按住我肩膀:“关门。”
    大半夜还会有人在外面看不成?我犹豫着,却见他来来回回地朝门外扫视,眉宇间一派警惕。
    好好,听你的就是。我扶着他坐下,飞快关好门。
   “爷,药在哪儿?”
    他闭着眼,张了张嘴,无奈力气所剩无几,说话声轻得像吹气,我只好贴上去听。他只说书房柜子,就抿紧嘴巴不吭声了,好像晕车的人在努力抵抗呕吐感。
   我的爷,书房两面墙都是柜子,您让我上哪儿找去?我看他难受的样子,知道情况紧急不能拖太久,起身进了书房。
    平日里装书的紫檀木柜我早已熟识,没必要再去翻,就在底层寻觅起来。
    所幸老天爷没在这要命的关头玩弄我。拉开东首一扇三叠式的木门,浓浓的中药味道扑面而来。
    看来就是它了。
    里面的瓶瓶罐罐多到教人眼花的程度,我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干脆一盘子全端出来,又顺便拿了旁边装着纱布酒精的医药包。
    然而我刚一出来,差点儿把盘子掀翻到地上。
    张起灵撑着椅子站着,外衫已经脱掉,露出惨不忍睹的上身。他肋下至腰腹处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糊着看不清深浅,但是从出血量看不可能是轻伤。类似的伤口在 背上也有一道,从左肩穿过椎骨,消失在右后肋,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
    这简直像是在荒林中遭遇到了一头暴虐的野熊。
    虽然看起来伤口经过简单处理,但显然效果不大,触目惊心的让人不敢多看。
    他见我发愣,有气无力地说:“药放下,你出去。”
    我几乎使唤不了自己的胳膊腿了,飘飘忽忽把药和医药包放到桌子上,看着张起灵在众多药瓶中挑了两样夹出来,才醒悟到这人是想自己上药。
    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我看着他后背上狰狞的伤口,忍不住说:“爷,您背上的伤不方便,还是我帮您。”
    他稳住身体,重新坐下,表情有一丝动摇。
    “会缝伤口吗?”张起灵扶了扶额头,失血过多可能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如果他神智还算清醒,应该也知道这样子无论如何自己是处理不了的。
   “看别人缝过。”一路从北方逃到这里,我和老焉不可避免地赶上战争尾巴。但那时我的注意力恐怕全集中在庆幸被缝的人不是自己上。
    “也好,我看不清,你来吧。”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我深吸一口气,紧张得不行。
    电灯昏暗的光远远不够亮,添了盏灯,眼睛还是不够用,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当是生平第一次。我的手抖得不比张起灵轻,好几次不小心戳到伤口, 都能感到他瘦瘠的小腹在微微抽搐。
    我缝得很不好,也不知会对今后的康复造成什么影响,但好歹不让那可怖的伤口大敞着了。缝完后,张起灵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全身冷汗濡湿,几近虚 脱。
    他最后眯着眼睛看看我,歪过头去没了动静。我试着唤他两声,完全没回应。
    此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而我立在昏暗的堂屋之中,满手血腥,不知所措。无数疑惑涌进心里,可紧急的事态不容我有时间一条条清理出来。
    我把张起灵抱到内屋床上,打了热水替他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处理剩下的小伤口,上好药包扎起来。忙活半天,才算妥当。
    他躺在那儿,呼吸平稳微弱,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自然不能回答我的疑问,其实我知道这人就是醒着,也不一定说。
    只能猜测他这些天是去下斗了,伤成这样也不知那里是个多么凶险的去处。我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怕他夜里发起烧来,决定在这儿守一晚上再说,但是突然想起染满 血迹的外衫还躺在外间木茶几上,心说总不能等天明再处理,还是赶紧收起来的好。


  • 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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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走到外厅拿起衣服,里面突然掉出一个黑色的布包裹,“啪”地摔在茶几面上。我的注意力一下被上面疑似血迹的东西吸引了。
    这布包之前并不在这里,显然是张起灵带回来的。
    它分量很轻,颜色黑沉沉的却给人种肃穆感,不知为什么,我直觉感到他这次下斗也许正是冲着这东西去的。不过到底是什么如此重要,教张起灵拼了命才能带出 来?
    强烈的好奇心不可遏制地运作起来,似乎死寂多年之后,它早就不甘心地要伺机一朝爆发。我拿在手里掂了掂,心里权衡一下,觉得打开看看也没什么不妥,便揭开 黑布,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像是几块质地极差的布料,很长,被叠成几叠,隐隐约约写着字。我仔细凑近了看,顿时反应过来,这该是一块古时候留下的帛书。
    张起灵果然是跑去下斗了。
    然而还未来得及展开看个究竟,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闷雷:“放下!”
    只是一回头的功夫,那人的身影闪电般逼了过来,伸手就掐住我的脖子,速度之快完全不像个重伤的人。
    他力气极大,我喉管里的空气瞬间被挤掉,一下子窒息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几乎完全被吓傻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惊人的反应,我只不过随便……
    一道闪电猛然划过脑际。天哪,是我太鲁莽了,莫非帛书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起灵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像个夜游的人,眼中全然没有平日的淡然,漆黑的瞳仁冰冷空洞,竟与儿时梦里鬼差白无常的形象分毫不差地重合起来。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让我恍然间望见了缓缓开启的幽冥大门。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但脖子上铁箍般越收越紧的力道提醒我事实的残酷,张起灵真的起了杀心。
    缺氧使我被迫大张着口忍不住翻过白眼去,好似一条躺在干涸河床上的鱼,颈骨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喀轻响,模糊中张起灵鬼火般的眸子猛地一亮,像是终于下定 了决心。
    妈的,就这样完了吗?
    老子弄丢了爹娘,拼命逃出日本人的炮火圈,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有些过分,教人怎么能甘心!
    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脚照着他肋下的伤口狠狠踹下去。
    耳中一声闷哼,张起灵向后摔了出去,与此同时脖子上的巨大压力瞬间消失。我一口气竟没吸上来,眼前金星乱闪,跪在地上剧烈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就见张起 灵缩在旁边,一声不响,已经晕过去。
    我瘫坐在原地,心咚咚乱跳,像是蹦出胸膛一样,浑身一点儿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那双泛着杀意,阎罗般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怎么办?这不是梦,他醒过来后还是要杀人的。我一时间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但身体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就独立于大脑之外,自己作出了决定——跑,离 开这里。浪迹天涯也好,参军打老日本也好,再不要呆在这阴森的张家了。
    世间之大,总有可以容我的地方。


2025-06-23 00: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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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掩映下,我玩命地开始飞奔。脚下的石板路在晚上很难看清,但我一心逃命,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磕磕绊绊跑出院子。全身的冷汗被风干,与脖子上火辣辣的痛 感构成截然相反的冰火两重天。
    老焉,保佑我逃出生天,日后绝不再趟这世上的浑水!
    我借着假山树丛掩护靠近南墙,大门是不敢走的,只好使出当年逃学时翻墙的老伎俩。当我气喘吁吁从南墙翻下来的时候,一道亮光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身上,强烈 炫目,我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什么人?!做什么呢?”
    纷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很快光芒之后一个瘦高的伙计站在了我面前,我立刻识出他,却是每晚南墙巡夜的本地人茂林。
    他左手拿着家伙,右手提着手电,光正打在我脸上,身后还跟着一群巡夜的伙计。
    我不禁难过地闭上眼,老焉,你在天之灵真的在保佑我吗?
    以现在糟糕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是干不过这帮武夫的。想要顺利溜走,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了。
    “茂林大哥,是我,阿城!”
    他把硕大的头颅凑过来,因酗酒过多而变得浑黄的眼睛盯着我,吃惊道:“真是阿城!你不老实睡觉,大半夜的瞎搞什么鬼?”
    我竭力装出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我想回家一趟,四爷不准。”
   “那也不至于大半……”
    后面的山东汉岩庆计扯扯茂林,“别听这人胡说,前几天我刚看见他回家来着。”
    我悚然一惊,立马想起来,那日回来正是岩庆守门的。该死!我竟忘了他,这下完了,背上立刻一片冷汗涔涔。
   队伍中突然有人问,“阿城,你手里拿的什么?”
   闻言一低头,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惹得张起灵要杀我的黑色布包,还在手里紧紧攥着!
    立刻有人来扯东西,我抬头瞧过去,对上一双狭细的阴冷眼睛,浑身无端抖了一下,是个面生的瘦长脸,似乎是认识我,可我就是想不起什么时候结识这么个人来 着。
    他二话不说,拿过去用手电照到上面的血迹。
    一旁的岩庆见布包半敞着,伸手就要拿出帛书来看。眼前张起灵可怕的目光一闪而过,我大叫道:“不要看!”
   “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瘦长脸伙计似乎在冷笑,像极了某种阴险的动物。
    我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儿傻,连帛书上写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命尚且不保,还要玩命阻拦别人去看。不是有点儿傻,是傻得要死。但是刚才张起灵的行为实在太让 我震惊,直觉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极其危险,一旦泄露,恐怕我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张起灵的追杀。
    “不行!四爷不让看!”
    周围立刻一片寂静,众人脸色十分难看,不得不让我再次怀疑起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如果再来一次机会,我想我宁可不说这句话,但现在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岩庆渐 渐冷峻的脸色,嘴巴开了又闭,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看来阿城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啦。”
    平日里透着几分莽撞,但还算憨厚的山东汉子,此时的表情让我非常难受。他告诉我看在兄弟面上,不会为难我,只要我听话。
    张家这样的地方,会怎样对待敢在他们眼皮底下行窃的人呢?
    一时间我几乎要哭出来。自己这家贼的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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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冷冷地望着我,“你回来得很快。”然后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坐下。
   他手指缝隐隐露着血红,大概是因为我那一脚伤口裂开了。但我无法对此表示抱歉,因为我脖子上的红印也在不停发痛。
    这情景可谓十分诡异,我与一个刚刚还要对我下杀手的人默默相对。
    说完上句话,他就转过头不再理我,解开衣服,抓起桌上的药瓶,拔掉塞子给自己重新上药。我不愿再看那恐怖的伤口,低下头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急促颤抖的呼吸声回荡在偌大的堂屋之中,鲜明异常。
    堂屋里除此之外什么都那么安静,电灯椭圆形的灯泡周围起了一层暗红色的光圈,昏暗沉闷。我立在原地,比烈日当头还透不过气来。
    然而粗重的呼吸声突然终止,有人紧跟着闷哼一下。我稍稍抬眼,就看到张起灵的两条腿不能自制地轻轻抖着。
    一定很疼吧。我忍不住咧嘴,这人真的很能挨痛,但也让我更害怕。
    他动作僵硬,慢慢把纱布重新裹好,靠在椅子里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我感到浑身的汗毛都严阵以待地竖立起来。
    “倒杯水。”他突然说道。
    霎时我心里有无数念头闪过,然而纷纷杂杂,如同一团乱麻,就是丝毫驱动不了脚下挪动一步。
    张起灵没有再说什么,依旧闭着眼,看起来不想和我多废话。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人知道张起灵此刻脑子里在盘算什么,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刚刚要掐死我的事,可若因此丧失警惕,也许下一刻便会在他手下重 蹈覆辙。
    单有些时候,明知此去多是险恶,却没有别的路可走。
    “人生往往身不由己。”
    老东西,反正我这条命早就该搭出去了,大不了早点儿见你罢了。
   我咬咬牙,大步走到桌旁摸起个紫砂碗倒了水,给张起灵端过去。他整个人靠在椅背,手死气沉沉地垂着,好像根本没打算接。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帮助。
    就这一次吧。等了片刻,我上前托起他的脖颈,把水凑到嘴旁一点点送进去。这种距离,我几乎可以看清那人近在咫尺的喉结,随着吞咽缓缓移动,似乎脆弱得不 行。
    说真的,他现在这样虚弱,简直像是轻轻一碰就会崩溃,可我为什么还是如此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惊醒他深藏在骨子里的可怕杀意。
    张起灵是个太过沉默的人,这么多时日的接触我只得出这个结论。至于他每天在想什么,下一刻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无法知晓。而且我所知的一切都必须附上自己的 直觉与猜测,又能有多少可靠成分?
    本不该好奇一个庞大家族最忌讳外人刺探的秘密,但亲身处在这种环境之中,我实在没办法做到闭目塞听。
    现在一个严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船已经渡到河中央,下面要怎么做?
    我立在他面前,很久,张起灵才重新说道:“阿城,你老实告诉我,帛书上的内容有没有别人看过?”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问,我反倒感到释然,如实回答:“没有。我……其实,我也根本没看到。”
   不清楚这话是不是听起来很像欲盖弥彰,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用那双带着无尽疲惫的眸子最后轻扫我一眼,“今晚的事,不要让更多人知道。”
    我默默点头,恍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泥泞黢黑的深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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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过来,二月红的面子不可不给的。
   张起灵让我收了粥碗,慢慢踱回书房,又站到地图前发呆。他最近总喜欢重复这个动作,墙上的图是民国十一年的疆域图,边角微卷,我看了两遍,没看出什么特别 来,但有时他一盯就是一下午。
   我曾听人说过张大佛爷一家是从东北逃难过来的,算来那时候我家早已败落,情况一天天愈发不乐观,全靠我爹一人勉力撑着。记忆中混乱的场面还零零碎碎地留在 脑海里,但来来去去只是朦胧的感觉,并不清楚地记得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下子翻天覆地的。
   我自知是个乡土意识极淡的人,又因家庭境况的突变对世间人情冷暖也怀上了一种自以为透彻的认识,待人处世总是端着不可消除的防备态度,在哪里都可扎根苟活 下去。但说到底我毕竟是那一方白山黑水所生养,烙印既已形成,无从磨灭,至今我还偶尔会在梦里跑回老家山上,感受来自久远的时间之前,那种刚劲凛冽的朔方 之风。
   现在看到这张地图,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反正难受得紧。
   我拿不准张起灵在看着它的时候是否想的也是家乡的陈年往事,但他比我小上几近十岁,对家乡也许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苍白削瘦的脸,长睫 姿态落寞,感到一种哀默的悲伤,说起来他才是真正无家的人,连通过怀念记忆中的家乡来达到自我原宥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
   张起灵知道我在看他,突然问:“阿城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也不知道,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他微仰着头,保持看地图的姿势不变,淡淡道:“就在我们房子外面。”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信以为真,几乎要转过头去向窗外望。然而及时醒悟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实在是很会讲冷笑话,那张表情木然,冷冰冰的脸便是最好的笑 料。
   “爷跟我说笑呢。”
   但他脸上丝毫没有笑意,眉宇间隐隐的不安愈加明显,嘴角抿着,使人感到莫名的紧张,“你不信,有人信。”
   我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说笑,反而被他全身由内到外散发的严肃气息震慑住了。
   我们毕竟没有活在真正安稳的环境之中,更无法祈望那些老人口中的昌平盛世。
   张起灵,大概真的在思考一些我所想不到的问题,在这样一个虚浮,无常,波涛暗涌的时代。然而当我知道真相的一天,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笑自己彼时想法的单纯, 一个庞大家族的生存,永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上,每走一步,就要牵动全身,每一步,都要付出数不清的代价。
   当然,认识到这些,就是后话了。
---
爷真的不是在研究作战地图,他只是在看%……#&*,答 案在盗墓笔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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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下午院外出现一个50岁上下的秃顶伙计,右眼下面有道疤,看起来很不好惹。来人名叫徐峥,与同父异母弟弟徐嵘跟着二爷在“常平升”管事,据说都是最早跟着 张大佛爷南下的伙计,和老伙计同伯一样,地位很高。
    张起灵怕人知道他受伤,本来我想出去挡他一下,被拦住了。
    “是我大哥的人,让他进来。”
    我只好伸手请秃顶伙计进来,转身去倒茶。
    这人没什么废话,张口开门见山,“四爷,您交代的事有眉目了。咱们铺子里有人亲眼看见驼子跟姓陈的在马家祠堂前的太平井见面。”
    张起灵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无波无澜的,含义不明。
    然后向秃顶问道:“知不知道他们谈的什么?”
    我最近很害怕张起灵别有深意地看我,尽管明白这是一种默许。这样下去很快我可能就再也休想从张家的泥沼拔腿出去。
    秃顶伙计答道:“他们没有提到老谭的事。”
    张起灵冷哼一声,“他当然不会说。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都数不过来。”
    秃顶伙计道:“咱们已经找到驼子的老窝,要不要抓他来?”
    张起灵低头想想,“不要着急。一旦动手,陈皮阿四就会听到风声过来找麻烦,况且两天后聚贤楼还有戏场子,好歹过了那时再说。”他抚了抚手指,又抬头道: “现在务必盯紧他。”
    桌上的紫砂茶碗中飘出袅袅茶香,但秃顶伙计进门到现在,甚至没碰过一下。我暗想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正是老焉生前最喜欢的,只不过他那种喜欢意在容易掌控。 我听何六哥说过,徐家兄弟硬气功练得出神入化,双掌发力,中间连一只飞虫也飞不过去。但能把“常平升”大小事务千头万绪都处理好的人,绝不可能单纯只是武 夫,如果真把这深藏不露的秃顶送给老焉当伙计,最后极可能让他头疼不已。
    张家确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那秃顶临走时注意到张起灵气色很差,被那人找了个天热睡不好的理由搪塞过去。秃顶转而拍我肩膀,让我照顾好爷,手上的力气简直要毁了我半边膀子。
    我揉着肩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院子,回到屋里帮张起灵整理一份墓碑的拓本。
    自从那日死里逃生,他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其实不若说是之前他总怀有警惕之心,这一点其实和我酷似。现在不能说我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但至少他没有 再纠结我“偷看”帛书的事。
    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尝试问他刚刚提到的老谭是谁,被告知竟是我进府第二天送来的那个中毒的人。似乎那时还是张起灵以血入药替他解的毒。
    对此我早就抱着一肚子疑问了,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张家的人从小就被喂一些很难得的中药,下地时可以防虫,解毒,时间长了,就变成血中带药。
    我直听得瞠目结舌,这种事情当真是第一次听说。无怪乎张家人下斗功夫奇绝,他们这一派的秘术恐怕远不止于此。
    “老谭好了吗?”
    “毒性扩散很快,早就死了。”
    纸上写到一半的笔划阒然停顿,我抬起头,看到张起灵目光缓缓地沉下来,眉间一片阴郁。如果我没看错,他似乎是暗暗用力咬了一下牙。
    仔细回想之前两人的对话,我确定这事与九门中的陈皮阿四脱不了干系。此人很早就名声在外,无人敢惹,长沙城里连张家都对他有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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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废话,可以略过。
【十】
    这一天张起灵起得很早,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好了正要出门。
    “爷?戏会下午才开始,您现在上哪儿?”
    “先去见个人。”他瘦长的手指沾了些水,甩到窗台的花叶上,后者一番摇头,登时鲜亮起来。他放下袖口,对我道:“下午你也来,到聚贤楼大堂找我。”
    我去干嘛?正纳闷着,他已经撩起长衫,迈出门口,很快消失在院外。
    于是整个上午我几乎没做什么事,心里不断猜测下午的戏会该是怎样一番场面。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婶子请过几个瞎子来唱戏,就在给客人搭的茶棚中摆开唱的,当 时不懂他们是哪一路戏,反正声音悲悲切切,和着二胡铜板,一唱三叹,听得我心里难受,就想和姆妈一块儿先回去歇了,然而回头时竟看到一向骄傲而持重的母 亲,居然在拿帕子偷偷抹泪。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很窘迫,却没有告诉我。
    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戏,以后再没见过那几个瞎子。
    说起来其实很奇怪,那时我尚年幼,他们到底唱些什么,一句也不记得,可是那种让人不忍卒听的气氛,我一直记到今天。
    没有经历的人,唱不出这种戏。
    长沙花鼓戏最有名的班子就是二月红的,老焉是戏迷,曾经好几次要带我一块儿去听,阴错阳差都没去成,现在看来,说一点儿遗憾也没有,绝对是假的。
    中午打好水,换了衣服,我走出张府大门。
    又是岩庆守门,十几天不见,他看着我的目光有点儿奇怪,想要打招呼,好像又不敢,混黄的眼睛只是上上下下瞅我,似乎想知道我身上是不是哪里少了块肉。
    我明白他的心思,向他微笑一下,也不说话,径直走出去。
    有些自己都不在乎的事,别人却清清楚楚替我记着,人生如此纠缠不清,多久才能朝前迈一步?
    门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浓荫几乎遮蔽了整个路面,我深深吸了口街道中细尘飘飞的空气。
    好久不曾来过这条街(上次翻墙除外),初夏的清新早已逝去,有种浮躁的味道冒出头来。
   一直在梧桐树下的讨饭乞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换做了几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绑着绷带,手吊在脖颈下,抽着烟,另一个头被包成了粽子状,口中含混不清地大 声咧咧着什么,像是下流的字眼。他们围在一起,人人手里捏着牌,正在开牌局。
   竟完全是一副残兵败将的样子。
   我心中没来由升上一股厌恶的情绪,背过身,匆匆转过街角。
   军装们明显多起来,但能有个囫囵样子的并不多,张家门前这条街本是极安静的,现在时不时就会传来匪气十足的土话吆喝声。
   不用问也知道,日本人要打来,是迟早的事。但是看情形,长沙也许根本守不了多久。
   我有点儿被这个草率的结论吓到,想给自己找些慰藉。然而举目四望,所见只有从前线撤下来的颓靡不振的军人,和满街神色不安,低头快走的过路客,去哪里寻慰 藉?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现在只等一声惊雷,来震醒那些犹在梦里缱绻的人。
   我在太平街上边走边看,但身旁的行人大多匆匆而过,街头卖艺人的生意十分冷清。昔日老焉的铺子前银杏茂盛依旧,树冠犹如云团,但树下石凳上空空如也,只有 薄薄一层尘土,也不知多久没人坐过。
   铺子里的伙计看到我,想叫我进去喝杯茶,我推说四爷交代办事,耽误不得,只站在门口跟他们闲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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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要上哪儿去?”
   “买米呗!前一阵米面给当兵的送去不少,在城外头叫日本人截走了,现在又来要,咱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城里百姓都不够吃,再不抢着买粮食,就只能等喝西北风 过日子了。”
   我冷笑一声,“米价也上去不少吧?”长沙城从来不缺发战争横财的人,这情形和前些年军阀混战的时候何其相似。
   伙计们纷纷咂嘴,摇头叹气。
   “铺子里生意怎样?”我决定换个轻松点儿的话题。
   但是他们的表情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无奈。“阿城,不是我们哥儿几个打击你,这时局,咱们古董文玩的铺子情况只有越来越糟,你也知道的。”
   我默然点头,知道又怎样,有时梦做得太美,人自然是不愿意醒过来的。
   “你这么惦记这儿,不如跟四爷说说,回来帮我们。”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张起灵的那句话。
   “我说过,你不适合留在这儿。”
    也许,他不是嫌我牵念太多,优柔寡断,而是早就知道张家的事会把外人卷入难以逃脱的漩涡之中。
   可我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而且……
   而且,经他们一问,我发现,我其实根本不想走。只是支撑我留下的东西先是从最初的倔强到身不由己,现在干脆变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情绪,更加无从分 辨。
   我朝倚在柜台上的伙计笑笑,揖手告别。
   临走时朝后面的内门望了一眼,那里并没有人,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可我分明听到吱吱呀呀喑哑的木头摇椅声。似乎门后通往一个遥远的时空,许多业已消失的声音 可以藉此重回人间。
   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真是无药可救了。
   走小巷穿过太平街是不错的选择,那里很安静,没什么人出入,大概都去弄粮食了吧。布帘子像姑娘一样羞涩虚掩着,炉膛上的水壶兀自发出“呜呜”的低响,无人 搭理,倒是有犬吠声偶尔从巷深处传来,几下也没了动静,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条巷子里的每样东西都那么无精打采,这让我的心情更加索然。
   但转过街角,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犹如打开了一个开关,各种喧闹的声音潮涌而入。电车喇叭声,人力车响铃声,酒楼伙计和报童叫卖声,行人交谈声,炒豆一样的 铜鼓声,纷纷扬扬扑面而来,极为刺耳。
   微风里全是烟火,汗水的气息,还有隐隐约约内河飘来的腥味。
   长沙城的繁华热闹在这里尽显无余。如果一个人的意志不够坚定,他必会迷失在这人流与杂声的海洋之中。因为所有的繁华都是丰满至极的贵妇,光彩照人,尽态极 妍,人们在对着她发出赞叹的时候,心里是不会想着她卸妆后那张枯槁的面庞的。
   我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天生的悲观者,在盛大的繁华面前,惊叹往往转瞬即逝,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悲观臆想。十里繁华场,一朝荒凉地。战火一旦烧过来,这里就 是最大的人间地狱。
   其实如果当初我多读两本书,跑去当个文人,凑一凑鸳鸯蝴蝶派的热闹,现在也许已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虽然清苦,起码能在精神上不时自我陶醉一番。说不定还能 迷倒一群女学生,成了别人心中的偶像。
   老焉很不喜欢我这些想法,他说我这人活着太矛盾,既然明白世间万事不长久,为什么还总伤春悲秋。
   我答不上来,只能任他吹过来的烟雾把自己层层包裹,幻想有一颗老僧入定的心。
   如果我有张起灵一半淡定就好了,他总是那样从容余裕,没有什么事能打乱他的情绪,但谁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都埋藏着哪些焦虑呢?
   穿过人群,我很快到了马路对面。聚贤楼坐落在街角,东北朝向,是整条太平街最热闹的去处,门前车水马龙自是不必说的。我尚不清楚聚贤楼的东家是九门提督中 哪一家,但这里出入的人马排场可算给足了他们面子。
   巨大的金字匾额下早有两辆一九三六式的黑色汽车停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官面上的人安排的。
   我整整衣服,尽量让自己精神一点儿,朝正门走去。
   门口的伙计并没有拦人,我心里的忐忑一下子泄了,转而被聚贤楼今天的热闹劲勾走了魂儿。
   跑堂的满头大汗,穿梭在楼上楼下,我被一个小个子挤到一边,越发觉得晚来一刻就要连下脚的地方也失去。猛然瞥见楼底下吃饭喝茶的人群中露出几张熟面孔,都 是九门中的伙计,手里茶壶瓜子,正跟同桌的人聊得热火朝天。爽朗的大笑声不时从角落中爆发出来。
   我环望四周,这人头攒动的场面,倒真有几分江湖上群侠聚义的架势。张起灵早上说让我来大堂找他,现在这里这么乱,去哪儿找人?我拉了旁边一个汗流浃背的伙 计,问他看没看到张家四爷,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哥。伙计根本顾不上理我,又给人喊走了。
    我心里烦躁起来,只能自己贴着墙边走边找。
    无奈人实在太多,到了楼梯后几个通往内院的小门前,我头上已经冒出细汗,正要转身去二楼找,突然踩到背后一个人的脚。
     “对不住!”我慌忙转身道歉,蓦然对上了一双天池般平静的眸子。
tbc


2025-06-23 00: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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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填坑阿南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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