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回望青龙，很坦荡地说：“我和田秀珍一直有联系，他们有支部队在北边两省交界的山里。”
战争爆发后，田秀珍就来信一再催促子规撤离。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们计划前往根据地与大部队汇合，重新整编部署，届时将途经九峰山，田秀珍希望子规跟她一起走。
“他们是真的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为百姓着想，为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抗争。比起现在的政府，我认为他们更可靠。”子规语气坚定，环顾四周，“如今天下大乱，未来谁主乾坤，不一定……得民心者得天下。”
九峰寨的兄弟也不是孤陋寡闻之人，知道有些地方在进行游击战，颇有成效，青龙也曾深入了解过。
“他们什么时候到，去拜会一下。”青龙凝视着杯中酒，有种壮志未酬的抑郁。

十五
雪从大年初一开始下，时大时小，始终没停，不过几天出山的路就封住了。以往也不是没封过山，只是都在年前，大家并不以为然，谁知异常的天气才刚开始。
风雪愈演愈烈，春天仿佛遥遥无期，外界的一切信息都断了，九峰寨像孤岛一样被困困茫茫雪海中。
眼看三月将至，寨里的物资开始捉襟见肘。不能再等了，开路下山要紧。众人一合计，说干就干，没几天路就通了。
之前的战火并未波及青石镇，但此时镇上的景象却让九峰寨的兄弟们大吃一惊。年前还有的那点烟火气如今已消失殆尽，犹如一座死城般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屋，冻死的尸骸随处可见。
青龙带着一队人马穿过破败的街道，几个小孩躲在街角眼巴巴地望着，想靠近又不敢。他们衣裳褴褛，冻得瑟瑟发抖，苍白瘦削得可能一夜过后就成孤魂野鬼。
三锁子招手让孩子们过来，拿出两个饼给他们。一帮大男人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都不好受，眼眶都红了。
“镇上的人呢？”青龙问最大的那个孩子。
“跑了，”小孩咽下一大口饼说，“徐司令一走，大家就都跑了。”
徐司令什么时候走的镇上的百姓并不知道，就突然间惊觉当兵的少了，有人跑去徐府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兵营那儿也只剩老弱病残。
战刚打起来时，有条件的人家就先走了。现在徐司令也带兵跑了，谁还敢留，整个正月，青石镇就在骚乱中度过，最后变成一座空城。
“把镇上剩下的人叫到茶水铺。”既然徐秃子跑了，青龙就让兄弟们放开手脚，挨家挨户搜，把能用的都找出来。安排好后，他带着两个人直奔前线。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战壕都被大雪覆盖，敌方也悄无声息，一点人影没有。天灾威胁着人的性命，却也暂缓了战争的脚步。青龙默默地望着远方，趁着这点喘息的机会，他必须进尽快安排好后续。
重新回到镇上，茶水铺里已经聚了些人，面如死灰的脸上没有惶恐，望向青龙的眼里隐约有着一丝期盼。
“我是九峰寨三当家，寨里还有些粮食，愿意上山的跟我走，不愿意的，我会让兄弟们送些吃的下来。”青龙语气平淡冷静，让人感到踏实。
就算暂时有点吃的，可等天晴鬼子打过来，还是难以活命，能得到九峰寨的庇佑，大家求之不得，所以纷纷表示愿意上山。
原本青龙下山是为了补充物资，结果却带了人回来，但寨里所有人都没有怨言，只有更加不辞辛苦地下山扩大范围搜索。

没几天，周边村庄里还留着的人都得了风声，携家带口的上山来投靠，议事堂里重新住满了人。
“三当家，”小兄弟恭敬地向青龙打了声招呼，然后转头对子规说：“先生，山下来了两个人找您，说是田家故人。”
子规与青龙对视一眼，俩人都明白来者是谁：“麻烦带他们过来，再去请大当家和二当家来。”
来的是南川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南川已经是连长，变得沉稳刚毅，话也不多。而负责这次会谈的是中年男人，他是政治指导员。
因为大雪，部队分几条路走，南川这个连按原定路线行进，昨晚刚到之前他们隐藏的村庄。
“珍丫头最近可好？也在村里？”子规关心地问。
“没有。她想来，我没让。”南川面露喜色，略显羞涩地小声说：“她有了……让她提前从另一条路走。”
“应该的。”听到田秀珍有身孕，子规很开心，一边道喜，一边从椅子上下来，撑着他的两只小板凳往柜子那过去。
南川和指导员第一次见子规移动，那笨拙费劲却颇有效果的方式让他俩有点尴尬，想帮忙又见其他人无动于衷，只得将目光转向他处，与老梁他们谈起如今的局势。
子规从柜子里拿出个小小的红布包，回到座位上，将布包递给南川：“给孩子的，保平安。”
谁也不知道布包里是什么，子规说是早就备下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南川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会面很顺利，双方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南川他们三日后开拔，老梁表示与寨里的兄弟们讨论后，明天一定答复他们。
当晚，老梁把兄弟们招集到一块说明情况：“想打鬼子的跟着三当家走，想到新地方过活的跟二当家走，想留下的就继续呆在寨里，我也会留下。”
侯夫子是希望老梁能一起走的，但这样恶劣的天气那些病弱的人一上路，十有八九到不了目的地，还会拖后腿，所以老梁拒绝了。果然，不少人都表示愿意留下，等天暖雪化之后，再从长计议。
要走的人开始准备。这一分开，也许一辈子不会再见，每个人都尽量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但寨里还是渐渐弥漫起悲伤的情绪。

夜深人静的时候，青龙安排好所有事务回房，子规正坐在桌边等他。桌上摆着酒和一小碟花生米。
子规一边倒酒，一边说：“过来喝一杯，权当为你饯行。”
子规也要离开九峰寨，但时间上晚一天。原本南川要他一起去根据地，这也是田秀珍的意思，但青龙觉得路上不安全，又不放心他留下，最后还是让二柱带着子规跟侯夫子走。
“寨里的这些日子，多谢你。”子规端起酒盅一口喝下，待青龙也喝了后，又给双方满上。
青龙按住子规又要举杯的手，道：“什么都别说，喝酒。”
“行，喝酒。“子规很爽快，一盅接一盅地喝，只是两眼一刻也没错开，紧盯着青龙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处死角。
青龙轻叹了口气，拿走子规手上的酒盅放下，然后一把将他抱到腿上，为防止他再看，让他背对着自己，将他圈在怀中。谁知，子规又抓起青龙的手，仔细端详起来。
“别看了。”青龙反手将子规的双手包住，头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语，“能遇到你，这辈子就值了。”
子规在看什么，又看出什么，青龙从没问过，子规也从没说。
那一夜，漫长得仿佛将两辈子重新来过， 也短暂得未曾入眠就已清醒。
从此，青龙一路杀敌斩寇，优秀的军事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不仅让敌人吃尽苦头，也在军中赢得了极高的声望。而子规于途中的一次混乱中与侯夫子分开后，不得不改变行程，带着二柱和几个孩子南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争像雪崩一样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子规他们逃到了最南边，而青龙也面临着一场生死大战。
月光笼罩着大地，秋风萧瑟中的这片宁静明日就将被打破，这里会变成最惨烈的地狱。
青龙点燃最后一根烟。他不后悔选择这条路，也不介意这里成为自己最后的归宿，但分外想念子规。
两辈子，他都没能好好珍惜与保护子规，是他的错。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所有想对子规说的话都写在信里，青龙最后看了一遍，然后把信烧了。灰烬还来不及落地，就随风飘散。
“如果有来世……一定要有来世……会有的……”青龙踩灭烟蒂，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另一边，咸咸的海风吹得旗子呼呼作响，浪花落在脸上冰冷刺骨，子规坐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地平线，手里摩挲着雕龙玉佩。
上辈子最后那场战争，他不曾亲眼看见，也看不见，但昨夜梦里却真实再现。
“先生……冷……”吸着鼻涕的孩子扯了扯子规的袖子。这个孩子最小，也最黏子规。
“你先进去吧。”子规拍了下他的屁股，见他执意不走，只得收起玉佩，挪动小板凳进船舱。
今生，与青龙的缘分已尽，而他无法像前世一样追随，二柱和几个孩子都需要他。
此刻，子规终于明白师傅说的劫数是什么。
失去双腿又怎样，不过是肉体的疼痛。死，也算不得劫数。
爱上青龙才是真正的劫数。他将用余生来慢慢煎熬这份爱，体验什么是蚀骨噬心的绝望。

尾声
风雨凄凄，夜寒凉。
无力的咳嗽过后，帕上如红梅绽放。子规看也不看，专心致志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先生，喝药了。”二柱端着药碗进来。
已年过五旬的二柱还是一脸单纯与憨厚，此时，看着床上的子规，他明白先生已时日无多，努力地忍着眼泪，却怎么也做不到和往常一样。
枯瘦的子规头发灰白，面无血色，大限将至的他如释重负般很是惬意地靠在床头听雨声，摆摆手让二柱把药端出去。
“就喝两口，先生，求您了。”二柱坐在床边，像个无助的孩子。
子规配合地喝了两口就吐了，还带出点点血色，吓得二柱手忙脚乱地擦拭。
四十载，春秋冬夏。青龙的模样，子规已记不清，曾经日夜思念的痛苦也早已变得麻木，唯有相拥时的悸动与温暖始终记得，让他确信青龙真的存在过，他也真的爱过。
二柱泪眼婆娑地看着子规，子规笑着安慰地拍拍他的手。
如果说上辈子青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救赎，那今生，是二柱和几孩子给了他活下来的力气，才让他在这个没有青龙的人世撑到现在。
如今，他要解脱了。
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这一世的苦全都忘掉。
清晨，二柱再次端药进来时，子规已离去，很平静，像睡着一样。
二柱趴在床头哭了良久，抓紧子规握着玉佩的手，哽咽道：“先生……三当家，我一定……找到，三当家……”
一滴泪从子规的眼角滑落，带着半生对青龙的眷恋与渴望，还有斯人已逝，无处追寻的孤独与绝望。

第一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