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人物关系的倾斜
“我”的词源意义是什么?上古汉语中,“我、俄、峨、騀、硪”是一组同源词,其词源意义与“倾斜”意象有关:《说文》:“我,施身自谓也。或说:我,顷顿也。”“我”是自我称谓,“顷顿”是理解其词源意义的关键。《说文》:“顷,头不正也。顿,下首也”,皆为头部之倾斜。“俄”与“我”同源,本义亦为倾斜。《说文》:“俄,顷也。《诗》曰:仄弁之俄。”按:《小雅·宾之初筵》作“侧弁之俄”,“仄”与“侧”皆为倾斜之义,描写宾客酒后纵情舞蹈,头上皮弁倾斜将倒之状。“俄”又有“俄而”之义,表示时间之迅忽,事物之倾倒只在瞬息之间,故引申为此义。《段注》:“寻今义之所由,以俄顷皆偏侧之意,小有偏侧,为时几何,故因谓倏忽为俄顷。许说其本义以晐今义,凡读许书当心知其意矣。《匕部》曰:‘顷、头不正也。’《小雅·宾之初筵》笺云:‘俄、倾皃。’《广雅》:‘俄、衺也。’皆本义也。”准确说解了其引申机制。騀为马头之倾斜,《说文》:“騀,马摇头也。”《马部》:“駊,駊騀也。”駊与跛同源,皆倾侧之貌。峨、硪为山石之倾斜。《说文》:“峨,嵯峨也。”“嵯峨”即“崔嵬”之音转,《山部》:“崔,大高也。嵬,高不平也。”为山势高峻,陡峭不平之貌。《说文》:“硪,石岩也。”亦为高峻倾侧之貌。值得注意的是,甲骨卜辞中有“甲午,王往逐兕,小臣由车马硪驭王车,子央亦坠”一语,李学勤先生解释说:“‘硪’读为‘俄’,义为斜,辞义是小臣由乘车的马撞斜了王的乘车,子央也从车上堕下来了。”[5]这是“硪”表示倾斜的最早用例。
“倾斜”的词源意象和“我”的关系是什么呢?理解这一问题,先要明确庄子对“我”的反思视角。陈静先生指出,“在庄子那里,‘我’是对象性关系中的存在,永远处于物我、人我、彼此、彼是、是非的对待性关系之中,相对于不同的对象,‘我’又具体地展现为形态的和情态的存在。”[6]在《庄子》中,对“我”的理解体现为三重角度:人物关系中的“我”、形体的“我”与精神的“我”,后两种“我”的特质又是以人物关系为基础的。因此,“倾斜”和“我”的关系在于,自我意识具有“倾斜”特性,它的实质是一种人物关系的不对等性。在人与物、心与万象、主体与存在之间,由“自取”而导致了以“我”为中心的关系倾斜与认识偏重。这就像一个身躯沉重的人跳上蹦床一样,他的位置往下一陷,周围的人都向他倾斜——打破均平,发生倾斜,都与“独重”的状态密不可分。自我意识亦是如此,“我”在人物关系中是最重要的,一切事物都以之为中心进行倾斜,从而形成了属于“我”的一隅,这是个体生命牢不可破的角落[7]。
“我”的倾斜是如何形成的呢?“吾丧我”之后,庄子旋即提出“三籁说”,在三籁的发展脉络中探讨“成心”与“成形”的生成机制,这是对“我”的进一步说解。从“大块噫气”到万窍之声,再到人为的丝竹管弦,“三籁”展现出由整体走向判分的、心与物共通的生成框架。其中,“大块”是宇宙混沌之象,“噫气”象征造化流行,“天籁”既是生成万物的本体之“道”,也是作为各种精神现象的内在依据的“真心”。天籁吹过不同窍穴,奏响地籁的“万窍怒号”,喻指多样性的存在样态与精神形态。到了人籁,“比竹”是对自然的仿效与规范,代表后天的执取、分别与是非。我们将其哲学隐喻表解如下:
在“三籁”的判分运动中,由“天籁”到“人籁”的过程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一方面,“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郭注:“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三籁”的生成是“自取”而非“他予”的,不依赖任何外在主宰,因而是自然的;一方面,具体心物形态的生成是精神运动和宇宙造化的规律,人文价值的不断创造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地籁与人籁都是“不得已”的必然进程。“我”与地籁相应,天籁之风吹入地籁的不同窍穴,形成了具体而多样的万籁;进入窍穴、进入角落、进入具体的心物存在——这种“不得已”的入隅运动,是“我”得以产生的根源。“我”的具体性与特殊性使之呈现出“倾斜”特点,在每一个人的外在样态(成形)与精神形态(成心)构成的存在角落中,“我”与整体性的世界区别开来。就形体而言,“我”表现为“成形”的外在样态,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身体形貌。“成形”与“成心”密不可分,“形”何以能“成”?人执之而成!它的背后是各种与身体有关的人文价值的纷争执取。因此,“成形”成为生命悲剧的重要来源,“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亡”与“丧”同源,倘不能“丧”其成形[8],生命不断与外物顺逆往复,直到“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庄子称之为“行尽如驰”,当不得已的入隅运动不能自觉与自反时,“我”的倾斜与强化、“我”与物的对立也就永不止息,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存在困境。
就精神而言,“我”表现为“成心”的精神形态,这是由天籁到地籁的入隅运动中形成的精神有限性。成疏解释“成心”说:“夫域情滞著,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它体现为三个特点:第一,“成心”是有限性的,在“有封”“有畛”的限定下,体现出牢不可破的自我界限。第二,“成心”是封闭性的,在《逍遥游》中,庄子用“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来譬喻成心,郭注:“蓬,非直达者也。”人的心灵被杂草般的观念与知识充满,固执难化。第三,“成心”的有限与封闭和“知”密不可分。《庚桑楚》:“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知识是人对万物的判分与归纳,将混沌之物不断析入理性的网格;在这一过程中,人物之间的畛域与差异不断强化,从而形成了背离整体的精神角落——“成心”。“睨”是斜视之貌,庄子将“知之不知”喻为斜视的目光,宣颖曰:“如目斜视一方,所见者不多。”用斜视的目光窥探世界,看到的景象是片面的;知识的局限来自“我”的倾斜状态,这是“偏见”得以产生的根源。
“成心”是执着成形的根本,也是人物关系不断倾斜的内在动因。“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作为地籁的成心不断衍生人籁的是非分别,从而与天籁愈行愈远。这一过程中,以“我”为中心的倾斜与有限不断强化,这让庄子深感悲哀。面对这种“入隅”的存在困境,“丧我”又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运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