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昌平|小汤山]---汤泉别院
【此处难见九秋霜，山中萧索也被藏在雾杳里，于是那些枯黄、痩损皆作了古韵，只留了案上酒盅，用宝石红、翠青耀着人眼。府中本遍藏珍物，那些与先父有关的旧物皆锁于库房，于是这等鲜繁之色只在记忆里涌现，约莫五年前先父的红宝石扳指、约莫七年前额娘腕上悬着的一枚翡翠镯子，和呈在人眼前的樱桃脆梨是一般颜色】
【本是佐酒的无情物，却翻了旧岁的陈卷，纵使无风，陈卷也能自启】
【可惜红透的樱桃不属于遍地秋霜的八月，它好酸，只空有一副好颜色，是个摆设。汤泉比酒醉人，它暖彻人肺腑，只是药香散在热气里，又醒人脑】他们论汤泉，都要说骊山。先父藏有一幅画，绘的是黄山松石，还绘了朱砂峰下的朱砂泉，世人叹咏黄山云海、怪石、汤泉，李白却要道黄山的江海声，陆游要道黄山孤塔。
我若是去了黄山，我得尝尝黄山里跑的山兔啊，再用当地的笋炖出来。届时我多打几只兔子，直接活的往京里送，不让你们馋。

[京昌平|小汤山]---汤泉别院

【他父去早，那年睿邸白绸似浪，缠着小孩细挺的脖颈，将人拱在神主金棺前，生受了王爵千钧，也打碎了畴昔野游一并许下的少年行。岁聿云将暮，柴天改玉时，畿辅间权潮更迭，小睿王自有意气】
【秋风里霜雾渐起，寒林凋黄了半山。本想笑他叫王冠压在京城，黄山便是一梦，话音擦舌，就又咽下了】叔王闳识孤怀，最知情趣，不想也沾给你三分，如今倒收拾出几番文侠风骨，心向起六合八荒，晚生敬佩啊——
【说着抱了拳，偏过叫汤泉水温麻的半身，倚在石壁上，满池氲气化作了水珠子，从发梢眉角滴滴答答坠下。人被蒸得懒了，声儿里也带着慵懈】王爷钧谕，准在下同行就是了，千里抵京哪有现吃的鲜？
【我们这辈里，多得是王侯公子，可谁加了爵，便是谁没了爹。荣华是一出愿，私下想着却是菽水承欢的平凡，他不逢巧，踏进这红尘时，还不及弱冠】甭夸这口，听说上赶着掌睿王中馈的闺秀可是踏破了府门，你倒四处躲闲。

【崔巍群山由眼前的水雾遮挡，只余浅淡的山形，即便有目力卓绝者，也望不见青山里藏下的英雄冢。我本不在阔论天地造化的年纪，却被这雾气引至玄霄，也要俯临天地，再道一声世事难谐】
【便如山下清潭，水满则溢，倘若福禄有盈，终归要化作什么别的物事——眼下我观天地都凉薄，观九州也寡淡，那些名山大川摹画在方寸间，我观不出真趣，只觉古人欺我，他们早将山水真容藏起，要引人去行千里】
【或许当我不再观一片云，一座山，一张弓时，便能从山川的泯默里觅得适意】你离京做什么？叔叔会怨我。等着吧，大不了让他们多筹几匹快马，送到你口边的肯定是鲜的。【其实不仅黄山，寻那些旅人踪迹无用，唯南疆与西北，是藏过至亲踪迹的，我又恐那些马鸣声、风吼声、抽刀出鞘声扰了温谷中的安逸汤泉】
【继而阖了目，汤泉浸至颌间】总算无人管我了，给自己寻什么樊笼，我也恐哪天上头赐下一道恩典。不如我自己先请旨，出京去吃几口沙子，我父既殁，不在人眼前晃，就不会有人还念起我来。
【念起我那张旧弓，又道得冷峻】我武傅从军四载，一点音讯也无，或许人是死了，要不就被番部捉走了，当人家女婿去了。

这话不对，我也想见鸿雁山下的跑马场，塞北的雪峰冰原，拾来黄山一片秋叶做书签，与他人何干？
【否则都城里只会说觉罗宗子是好闲的纨绔，不知民为邦本，妄言细务。再见着夫妇亲戚哭于途，父子兄弟号于路，便没有大政可办了】
叔王是去了【捋起一绺松垂的发，热气蒸得人迷蒙，捧着股泉搓了把脸，继而才道】缚着你的便是这个“睿”字，和硕亲王——皇上的亲儿子都没封到的爵，当真以为没人念你了吗？
【拨弄着水声泛泛，实在又热得不行，双臂便向岸石上一撑，拽下衣架搭着的大氅裹了，垂眸望他】既这么着，我们就先上河西走廊，看你武傅是被捉到哪儿当女婿的，兴许在库车喀什，又或者和阗做了小国王。
【石桌早晾着两盏热茶，秋风一透，如今都凉了。一盏直饮下，蒸干的喉嗓才润开，又抓起另一盏递给仍泡在泉里的人，踹着石壁笑他】
还没泡美呢？干脆往池里撒一把香料，再过一个时辰就炖化开锅了。

【或许我与霜雪更熟稔，它们是我的旧友，遍观我幼年习武、少年失怙，却一直缄默，连声慰释的话都道不出。汤泉的沸热更像火，它贴在人心口时更灼了神魄，以至于将藏匿数载的惶惑翻出，连霜雪也封不住了】
【或许贫者会奋勉，贵者反而惶惶，到底皆不及拥一田一舍的普通人。回首观他袍角，顺势枕在了花岗石砌出的棱角上】你想什么你想？你只能扮作我的护卫，才能去千里百里外的地方见一见雪幕，不然只能候着腊月里下雪，看庭中松柏挂着雪朵，就当捱过一个冬日了。
【烈风不断蔓草之根，可人的命往往还不及草木，得不到厚土的庇护】你真要去？【始正色观人，氤氲的水汽挂在眉峰上，啪嗒就落在了眼里，囫囵一拂，也翻身出了池子】
【只是我一定要拍起大片水花来，我最恐毫无声息、寂寂无闻】要去的话我写道折子呈上去，请个苦差给那些老狐狸们宽宽心，没准当一回菩萨，福泽攒够了，能见到任何想见的人了。

【昌平早见秋，更比都城雪厚，若再迟来上一月，这会儿已叫白雪覆了檐顶。汤泉一出，热气蒸化了冰溜子，拿器皿盛着煮茶喝才是一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捧着盏汝瓷，内里点滴都没有，偏像个诗兴大发的醉翁，好似揣着一坛兰陵醴，已凭醉意醺红了双颊】胡扯！你能有我这样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护卫？真给自己贴金！
【一言却点破了旧境，是王府四方天下的老松覆雪，条杖榛榛。或是檐瓦上偶有一声的老鸦聒鸣，孤鸿长掠，又当是一岁冬】
有何不可？【便也倚栏斜靠着，赤脚踩在泉眼滚热的木板上，眉眼间挂着闲情，乜瞧他】睿亲王从来不安分呐。【这封字赋了几代人，圣知通微，虑周事表，也不尽然】
你既然爱汤泉，怎不在昌平置个庄子？反正京里也没挂心人，不像我，左府右邻的小妹成天追着，我是分身乏术，应接不暇啦！

【他把凉透的茶当宝，不仅饮了，还要对着空杯盏兴叹】方才你说的，我是和硕亲王，皇上亲儿子都没封到的爵，淑婉贞静的嘉县主给我扮过书童，而后便得了御赏的镇纸，你玉树临风的元禄得封辅国公，怎么不能给我当护卫？若得赐金错刀，是不是还得请我？
【那些动辄便大醉作赋的文士半数疯癫，我却观着雪念塞外，眼前衔山抱水的佳景入眼不入心，虽是活成了一块雪溪边的冷石头，命数却要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城连在一起，都要为朔风摧】
【拢在身上的宽袍也像雪，和浮着热气的汤泉一起将严冬阻隔在外，阖了眼漫道】那你回去和你阿玛说，若是半路被捉了回去，我还要疼惜给你备下的好马好鞍——我也确实得了一副宝鞍，外头的风越急，它越生温，像玉又不是玉。
【他引我说话，却没见置热茶和好酒】是啊，我若置了庄子，得藏下不少东西，不能像你们家一样抠门。明日给你送几车酒来，金银钗环要不要？你拿什么送人家东邻小女西厢小妹。

【汤泉池临着山，却又隔着俗世，一方一隅之外尽是岁寒霜雪摧，而此间天地共春，踏步生温，怎容得闲人搅扰。人立在一树空桠下，热气凝在枝头，化作水珠坠了满身】
来人烫酒，再把备好的茶点果子端上来！睿亲王恼了，嫌你们伺候不周，回头都打发去柴房！【一抹额前不知是水是汗，扬声朝外间传了话，不多时烫好的照殿红，几品茶果子都垒上了石案】
行啊，玉树临风辅国公给你当侍卫，岁俸怎么不得五百两？【踹他一脚，招呼人落座吃酒，且先敬一盅，根本不藏着心思】好马好鞍，金银钗环我都要了，不准反悔。
【现京里的马被驯得温顺，早没了草原与高山的烈性，好料喂着便亲人，跑起来却像骡子】我哪有钱？这不得赚你和硕亲王的俸饷，好去哄我那十个八个的妹妹。
【心里着实又惦记那宝鞍，什么质材，如何像玉不是玉，还能生温？思绪偏的远，扯回来就难，捏了块不知什么糕塞进嘴，又噎得再下一盅酒】
说来我阿玛，自打沈叔外放了四川，成日就开始寻我们兄弟几个的茬儿，我这才到别院来躲几天。不像你，睿王府的霸王主儿，没在家欺弟凌妹么？

【京中常有贵胄，虽居显位，却只食蔬，少见山海八珍置在席上，而后我去登临贵邸窥了仙人本尊，以亲王尊位来讨羹汤，有“百味羹”者，耗数人之力，经十数工序才成】
【指端拈了他们府上的红色沙果】山海经说，有果名沙棠，味如李，食之可御水。你家这是凡间果子，但我不信有这等神果，若是往后想出海，还是借艘船来更为妥当。不过我进折子便无用了，你得询询你阿玛，他可是正蓝旗梅勒额真。
【王邸尚有一室，存贮先父生前珍物，而后我观那些宝鞍、金玉，全都望见了它们的宿命一样——阅尽世间变幻，珍物不过是挂了陈迹，其主却土融尘化，也真是寡情薄义。一时蹙眉，像抛出去了一个麻烦】你要便给你，不许拿马车来拿，你得自己搬，能拿多少便回去养你几个妹妹。
【还是啖了酸果，入口却甜，又回首观人】我不愿在家里，养个鹦哥儿嫌吵，挪走了又静得骇人，再有俩月便逢春，我见春风都会晚至我家几天，冷啊，是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