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走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夜幕已经降临，偶尔一两辆车的灯光扫进屋内，短暂地照亮屋内的黑暗。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我轻轻跟唱着隔壁的歌声，眼前浮现出A-Soul毕业那天的情景，在珈乐最后的歌声中，她们挥着手，和屏幕前的我作着告别，如先前几百次的周末团播一样，只是那一晚之后的第二天，醒来之后的我将再也不会与她们相见。
那一天的枝江火车站，彻夜都是远行的旅客，我们离开童话，哭着走向没有嘉然小姐的老鼠世界。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翻身掏出手机按下了张赫的号码。
“别惦记你那驻唱了，我可能找到珈乐了。”

第二天早上，张赫敲响了我的门。
这一晚上我睡得极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多梦，时光将我投掷在人生里一个个无助的站点。和初恋分手的课桌前，论文接连被拒的实验室门口，还有珈乐回归前反复刷新等待QA的周二傍晚。
醒来后我意识到昨晚睡前忘记脱去外套，屋内充沛的暖气让我的后背已经浸湿。剥去外面的衣服后，汗液蒸发，胸口发凉。我一时有点恍惚：昨天是否真的遇见了那个如珈乐一般的女孩，还好，隔壁起床洗漱的声音让我暂时打消了顾虑。
打开门，张赫几乎没啥太大变化，还是那头乱糟糟的鸡窝发型，小脸在故乡饮食的哺育下微微有点发福，眼睛里还是闪烁着狡猾与聪明之间的神色。

“十万？”他那双眼睛顿时瞪大了，“我还以为是我来接洽你的。”
“你以为你在氪手游的时候，我把钱放哪儿了？”我惨淡笑了笑，在北京，十万元能买四环两个平方就是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在这里依然可以称得上一笔巨款。
“好啊，那我现在就有底了。”这回轮到张赫躺倒在东北大花被上，眯上眼睛露出标准的摆烂笑容。
“你那个唱歌的找的怎么样了”我若无其事地问。
张赫眯起来的眼睛微微张开，斜着看了我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你不是让我别找了吗？你不是说找到珈乐了吗？”我白了他一眼，他又说到：“招聘早贴了，等了半个月，昨天才有两个人联系我，我约她们下午见个面。你来帮我把把关吧，也看下餐馆开在哪。”
“好”。我呼出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我心里其实还存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没有可能把“珈乐”请来当我们的驻场歌手呢？但我跟她目前只有一面之缘，上去敲门邀请的这种行为……也许曾经社交牛逼症的我可以办到，但现在，也许是出于不愿意改变现状的软弱，我还是想以一个陌生的倾听者的身份，在傍晚打开窗子，听一听熟悉的歌声。这就已经足以让我感到幸福了。
现实里永远也不会发生童话故事，我深知希望是会吞噬人心的魔咒，只要我保持这段微妙的距离，她的模糊身影也许就能和记忆里的小狼公主永远贴合在一起。
珈乐，如果真是你路过这座小城，此刻的你会来参加这场应聘吗？当初的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参加Asoul的面试呢？
我的思绪逐渐飞远。窗外两只灰喜鹊飞过，此刻我愿意相信它们预示着好事的发生。

和张赫在楼下简单吃过午饭，我和他步行前往饭馆。时间刚过一点半，应该是人们下午上班的时间，但是在这座小城，路上的车辆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稀少。
上午天边的颜色有些发灰，中午过去，天色就暗淡了，雪片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大概到傍晚的时候，洁白的宁静就会再次将这座城市包裹。
我努力地在街道上寻找着年轻人的身影，但是收获无几。街道两旁有很多店铺都拉着卷帘门。门外张贴着招聘服务员或者导购的广告，我看了看，月薪大多在1500到2000之间，且没有休息日。远处是小城的地标性建筑——一座六层的购物中心，它的外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的广告，广告原是粉色的，如今已经褪色，内容是直播经纪公司招募直播员。

张赫似乎对故乡的这副景象已经习惯，但是对我这个南方沿海城市出生的人来说，的确很难想象还有这样的地方：发展已经停滞，整座城市如同黑暗里的枯木，新生的枝芽已经接近消失，剩下的组织靠着当年留下来的养料，呼吸着一点一点走向衰亡。
我有点怀疑在这儿花钱请人在餐馆里唱歌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但是碍于张赫的情面，还是决定过一阵子再和他聊聊这个计划的现实性。
雪越下越大，张赫以中午吃撑了走不快为由跟在我的身后，我感受着接近指甲盖大的雪花扑打在脸上。现实的残酷再一次向我展开了阴影的翅膀，无论我逃向何处，它都紧随在我的身旁准备啄食我的腐肉。
走过了两个街道，在这座城市的“繁华区”的边缘，张赫叫住了我。原来他选的地方就在前面十米的铺面。

我和他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把灯和暖气开了，好歹有个营生的样子。然后摸排了一下后厨的设施，还好姑妈是个可靠人，东西都挺好，明天请厨子来开业都毫无问题。冰箱里自然都是空的，但是进门的收银台后的柜子里已经有模有样地装上了酒水。大堂中央是一个简易的舞台，大概只有十个平方多点，高出地面半米，两台灯箱指着舞台中央，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工作。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只立式麦克风，似乎在等待着下一个演唱的过客。
我随便搬了个椅子坐下，想象着过一阵子这里五光十色或门可罗雀的场面，但无论是哪种场景，我总是忍不住将台上的人影看成珈乐的模样，或者说，是李雨乐的模样。但心中的理智总是在提醒着我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幼稚。
“你好，请问这里是招聘驻唱的对吗？我约了今天下午见面。”熟悉的声线在我身后响起。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来人披着米黄色的大衣，脖子被那件灰白色毛衣的高领很暖和地保护着。她还是戴着那只有小狼耳朵的帽子，只是此刻两只耳朵被风雪刮得有些耷拉。

“啊…是我zhou错…走错了吗？不不好意思，但我明明记得是这里的啊……”。见我和张赫没有什么反应，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的舌头开始不听指挥。“诶等会儿，你是我隔壁的那个……”这时李雨乐终于认出了我。
“对，就是这儿你没走错。”我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此刻“珈乐”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面前，而我也真的有可能体会臭羊驼的生活了。
“我们等你很久了。”张赫补上了一句，然后他凑上了我的耳边：“现在我有点儿信你了。”
是啊，我真的等待了很久，不只是这样一个大雪飘扬的下午，七年里每个周三的晚上七点，我挤过比特流的汹涌人海，盼望着和你见面。

“来，坐坐坐”我招呼她坐在一张桌前，然后和张赫坐在她的对面。“先唱一段试试音吧。”也许这不该是面试的开头，但是我确实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贵店想要在晚间呈现怎样的风格的歌曲呢？”虽然我的要求只是随便唱一段，但是李雨乐表现得很认真。
“那就，红色高跟鞋那样的”我抛出了这个埋藏许久的问题，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姑娘，只要她表现出一丝的犹豫或者是迟疑，我的理智将再一次劝告我不要做童话故事的美梦。
“诶？”她眼中一亮，忍不住向前靠了靠。“那我们…放个BGM吧”她笑着闭眼等了三秒，似乎是之前的习惯让她在等待BGM自动响起。意识到情况不对后，她慌乱地缩起肩膀：“抱歉我傻了…”然后赶紧掏出手机寻找着音乐app。
这时红色高跟鞋开头标志性的两声Ride Cymbal已经响了起来，我向她挥了挥手机：“没事，你只要负责唱好歌就行了。”

我从未想象过在珈乐面前听她唱歌是什么感受，如果非要找个形容，那就是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原本模糊只辨色彩的世界顿时清晰了起来。没有羊驼的电流麦，没有叔叔推流的压音质，也没有我伊拉克耳机的二次失真，我的手指放在桌子上，指尖能感受到她的声带传来的振动。
尽管我忘记给《红色高跟鞋》降调，但是珈乐还是无缝接上了这样的音阶。多年的演唱已经让她对于这首歌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相比于两年前的最后一版高跟鞋，她在字尾升降的处理上更加圆润灵活。我微微侧着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那双红色的鞋子咬着节拍一次次跳跃在我的心头，让我的胸口一阵悸动。
没有什么好怀疑了，久违的幸福感包围了我，在异乡的小城里，流浪的骑士再一次确认了他的小狼公主，写下了童话故事的另一种开头：
“在很久很久以后。”

说好了只唱一段，但是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打断，让雨乐开心地唱完了全曲。BGM渐渐弱，我庄重地举起双臂鼓掌，但刚刚手肘一直撑在桌上有些麻木，让动作有些变形。在雨乐眼里，面前应该是一只小海豹正在卖力地扑打前掌。
“挺好的”张赫和我对了下眼神。“每周二到周日，晚上七点半到十点，能接受吗？”
“可以”雨乐点点头，“这里有吉他吗？”
“你还会吉他？”我有点小吃惊，我从来都不知道珈乐还会这个，我已经习惯了这是向晚的技能。
“对，吉他留在我之前待的城市了”雨乐的嘴角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弧度。
“可以，我们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我答应下来。心里想着也许是两年的空档让珈乐也学了些其他的技能。

“薪资方面6000底薪”张赫作为老板依旧抓着最现实的关注点。“然后按照客人送的酒水利润的50%做提成。”听张赫说完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提成比例多少带点熟悉感。
“好。”雨乐的眼神飘了几下，又回到了桌子上，也许还是带着些失望。我能听出她的这声呼吸有些沉重。但是在这个小城，这个工资水平确实不能称得上低了。我们目前囊中羞涩的水平，也不可能还按照珈乐几年前的薪水水平去发放。
“既然如此，那下周二试营业的时候你过来吧，如果效果好的话咱们就把合同签了。”张赫朝我眨眨眼，流程还是要走的。我只好配合他点点头，李雨乐也同意了这个办法。

时间指向了五时，当地的太阳已经落山一刻钟了，天边的余光正在消失，路灯还没有亮起，行人们裹紧衣服迎着风雪，赶着回到家中。
“时间不早了，本店今天不提供晚饭。”张赫伸了个懒腰，“你送她回去吧，正好顺路。”我朝张赫皱皱眉，他向我回应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我想强行把张赫拉上，理由就编成到我那儿后请他吃顿饭，但是张赫表示还有一位面试者没来，他要继续等着人家。好吧，还是他的点子多。
雨乐没有拒绝我和她一起回去，她重新披上大衣，站在门口握着把手向外看着。温柔的大眼睛倒映着漫天的雪花，呼吸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行水汽，模糊了她在玻璃中的倩影。雨乐望着白色世界中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出神。和见怪不怪的张赫不同，她似乎也和我一样对这座北方的小城充满了闯入者的迷离感，她应该是来自雪花世界的小狼公主，也许是杭州的生活让她与故乡之间已经产生了一些疏离。

我打理好衣服和围巾，轻轻走到雨乐身后，不想打扰到这位出访的公主。但是她的耳朵着实灵敏，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向我眨了眨眼，修长的睫毛在风中颤动着：“走吧，这位……同学？”
“报告大哥，你可以叫我黄嘉奇。”我忍不住笑意，跟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叫女孩子大哥是吧，你再想想？”雨乐被我逗笑了，露出好看的乳白小虎牙。“黄嘉奇……嗯……”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跳着小碎步领先了我几米，然后转过来说：“嘉奇，好！大哥我记住了嗷。”
我低着头笑着跨出几步，跟上女孩的步伐，行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冰雪世界里的小兽，正追逐着走向回家的路。

天边的霞光全都融化在寂静的夜里，我们走出两个街道，周边的行人愈发稀少，好在雪渐渐变小了，原本打在脸上生疼的雪粒子现在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我和雨乐并排，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甚至想直接地向她确认身份，但我觉得现在就提出这个问题她也不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复，不如问一些其他的问题去确认我心中的愿景。
“这两年你都在新民吗？”我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是半个月前刚到这里，我想在回去之前来东北看看。”雨乐看着洁白的街道，呼出一口悠长的白雾。
“回去？”
“对，我应该会过一阵子回到南方，但还没有确定。”雨乐的脸背着我，似乎不愿意让我看懂她此刻的神情。
“是啊，现在什么事情能确定呢？两年前谁能想到会有一天用不了微信，刷不了抖音了呢？”我一边附和着雨乐，一边思索着她透露出来的信息。
“也有时候我会幻想，如果时光再往回zui溯…追溯…就，回到那个大家还在拿磁带和CD听歌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就有更多机会呢？”她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闷闷地叙说。
“确实有可能，但回到那个年代我就更加没饭吃了。”我笑道。回到二十年前，谁会让孩子去学计算机专业呢？
雨乐也笑了，命运对我和她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但是由于我们曾受过它的恩宠，所以总是会幻想它的光芒再一次指向我们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