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曾听闻兄长被邀入宴，请的是一道驴炙，倘说是吃，不如说是赏乐为重。自己虽不曾亲眼目睹过，但此刻，见得那鳖被缚在铁盘间，那昔日被兄长描绘的场面，便似活现在眼前，而那司膳紧跟着的举动，竟亦让我不知为何，想起天统五年，绛鹤居捧着药碗的身侧人。偏着颊，想要在天子面间捕捉到几分不忍的情绪，但却又想起，既是天子，便不该显露太多在外，张口时，很扫兴地低着眉道）
儒家君子离庖厨，连着寻常百姓家都讲究：去杀之事，必勉行之。
（因着海鳖内里被炽得极烫，那调羹被灌进去时，便是再如何慢条斯理，难免发出“滋”的一声响。往下的话，亦像是往这融融间泼了一盆冷水）
天子保天下。陛下，更何况今日既是正旦
（分明晓得行事分寸，但此刻却在这筵席间行着规谏之责）
便不该行如此好杀之事。

[内廷西路|慈宁宫]---慈荫楼
（低着颈，将那归置着经卷的格间尘埃拂净，因着此番动作，小袖一并扫开透过翠窗纱，映照在八宝阁间的几竿修竹，数扇芭蕉的影子。这厢将那匣经文收归齐整，才落座，潜伺紫禁城数日的夏雨廉纤，便细细索索敲在黄琉璃瓦上）
（在第一声梅子雨里，起身）
（因敏锐地捕捉到进得藏经楼里的脚步声）
（急雨打窗，接连着兴许已是第二十声、第三十声，像是紧催着人打破这片沉默。只隔着那绘着山海双鹤的屏，隐约见那人身形细瘦窈窕，但因着进宫那日，逢得先帝忌辰，慈宁众人皆往雍和宫伴銮驾进香，于前朝便伴在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自己是尚不曾得见的。犹豫着张口）
是......姑姑吗？

（梅月里淅沥有声，溽风扑在珞窗间，也将魂梦里故园与禁城的部分悄然间隔开。只是此晌，我不曾再去忖想。檀香点于袖端、落怀襟上，我为太后娘娘做的第一件事，是照护那卷才掸谢损抑的《无量经》。书帙从滚滚旧尘中步来，工匠回春的妙手只教它重见几许浅淡的天日，今下细看，其外仍然惟存一件单薄的新衣）
（递去有关它安危的讯息，初来乍到，也只是做这样一样简单的事。却偏记起慈宁座上人，娘娘望向我时，眼底总蓄起缱绻藏缄的悲恻。她会因我而忆及姑祖母，也因而择中名不见经传的觉禅格格。这是入宫拜会之际，嬷嬷说与我听的）
（心底族门的钤记由而再度镌深。单只一念，步履在一霎里落进千钧之重，那声年轻的、来自咫尺之外的问，便也显得迟滞又意外）
（置下经文，怯怯然探过身去，眸中映入一道纤秀的影子，服制的色泽要矜贵些，却颇相类。敛起的气息方才有短暂的释然，话如旧放得轻）不是
觉禅是初至慈宁当值的芳婉女官（话一顿，对上某件讯息的一瞬，仍端持着见得生人的谨慎）您是，赫舍里……淑仪？

（因着大家礼教，叫我从裙底踏出绣履，先自那扇屏后绕出。抬着睫，小心翼翼却又不当称作窥探地端量着她，相较先前常在一处的闺秀，眼前人生得面嫩清秀，襟上也有乘风来的新窨的茉莉花香，再往下，她袖后腰间一支笛探出头，宫里包衣姑姑是无有这般雅兴的。但不曾因高她几阶，长她几岁，便生出乘势使气的任性，雪纤仍规规矩矩搭在身前裙门处，下颌轻轻一点，应她道）
是。
（听见“觉禅”氏时，心底已经有了关乎她身份的答案）
我晓得你。在宫外便听闻，曾想和你结交。
（起先蕉园读书，总能听闻觉禅家这位格格的名号，活在旁人言谈里，称得起淑性茂质。但此刻，不曾再多提这些遗落在风底的传闻，因着有些人爱被众目具瞻，但有些人却偏睐眼见为实。低着脑袋，声是细细的一线）
我不叫淑仪，我有名字的。玉成，玉汝于成。
（因着“玉”字念起时，唇珠敲得分明，便在这用力间显出些许倔强）

（几是在聆见“结交”的一刹间，仍垂着音调，愕异地探出一声）为什么（知及不当，遽尔无措起来，改口道）谢、谢谢
（自未敢问落入她耳廓的前文，是因明白名中“淑”字，于此添附太甚。我既为旁人口中欲契缘的心愿暗喜，却又生怕有谁真正走近。日久时长，他们总会晓得，在所谓名门高阀、太后近侍的影翳下，觉禅问淑的身影着实渺小，当不得可缔为友的佳媛）
（她的前话应只是作为初见的礼貌和客气，也幸而，在入侍慈宁宫后，为避娘娘先时旧诰，淑之一字总要减去一笔。便这样想道）
对不起，我先时不知道（诚恳应过声，才温温然抿起笑）嬷嬷先时向我夸你行事细致、性质淑慎，只未提名字，如今才得见，应不算晚
玉成姐姐，这个名字很衬你（温吞道，偏不提最简明的“蕙问清淑”）我唤作问淑。从问字辈，湖风清淑的淑，有字深深（提起可以昵唤的叠字，盖因二人尚还生疏，未免有几分迟疑）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平日里唤我深深便好

（她话里的错愕像是沉钟敲来，叫我也一并低下脑袋，像是做错事般，映照在屏间的便成一幅没“头脑”的黑影，但片刻，雨声加急打翠蕉里，又扬起细瘦如叶的眉尾，递给她的，除却抬起的眼光，还有奇怪下的添问）从心底仰慕一个人，便想着和她认识，也需要原因吗？
（待她自报门户）
很好听。
（怕她不解其中意，便又张口添得后话。只是因着自己在人情往来里，总是显出几分用力，认真间，更是露出半贝皓齿，而这不仅是因着将“深”字念来，而因着诚挚的笑意，连带着一双漆瞳也弯作月）深深很好听；但淑字很好听，也很衬你。
（因着相似经历，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自卑，那有别于名门的自谦）
你很怕太后娘娘吗？

（闻得后话里的疑异，再忖量所谓仰慕一节，亟然开口，语气稍稍扬高）我不是那个意思（逐至音尾，较同龄人还要纤瘦上一圈的软肩挺直了，语声虽渐弱下来，又浑然落进三分执拗）我只是觉得，若真是因此而想识得我，在日后大约会失望
毕竟，我真的很寻常、也不曾有什么特别的（也从来未尝听说我何时做过好评里的主角，若论书院生涯里因身量不足、身形瘦小而惹来的无形捉弄，一句句层叠累起，大抵堪称“可怜”之榜首。然而刻下，抬首迎上的她的双眼正晏晏含笑，终知我已被放在不低的位置郑重端量，心下一动，便不由随她冁然笑起，鼓起勇气、说得同样认真）
但是，能听到玉成这样说，我很高兴，也很高兴认识你
（但逢后文，又该摇摇头，惟恐引来误解）怎么会，太后娘娘如此慈爱温柔，我敬之爱之，尚且来不及（顿了声，再作解释）是母亲叮嘱我，如此方算不留分毫差错

（她的肩生得细削，像是怯怯迎风的木樨花，但又因肩挑着觉禅氏的门楣礼教，脊背格外直。伸出手，落在她肩头，自她雪颈侧往旁边拂，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重逾千钧，但自己此番动作，便似为她扫去肩上担着的一切。倘刚才只现在人前的只有温吞含蓄的笑意，刻下像是被她的忧虑逗乐，更露出一侧已有些圆钝的虎牙，用力地笃定道）
但是，我现在没有失望，以后（却也不曾昏头，说出太过邈远的话）我也不会因为我今日的选择失望。
（收手，却又见她将脑袋轻一摇。不想叫她陷在耽忧的情绪里，便随意捏造出一桩错漏）我将《吉祥经》不小心放在了更高的那格。你看，我也犯了错。
（但那本经书分明仍安安静静躺在匣里）
那我私下以你的闺名称呼你。算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

（尚不曾找寻及她话外的意义、出言的缘义，只顾一壁听、一壁笑，渐知共处慈宁檐下的光阴间，已有信任二字愈渐描深。教见来不群的觉禅问淑卸下心防，也的确只需要几句有别于诽议的婉言）
（此刻点了点头，启声时已添上些许松快意）那我相信玉成（顽笑般地续道）日后也不许反悔
（而后由她揭破毫厘之失，目光略一追随，然藏经楼汗牛充栋，层架无比高昂、仿若堪可抵顶，古与今的经书箴言字字，纵是只撷序页，在青灯古佛的鉴照下，也应可谱成深重的咒曲，编唱最真挚的、天心月圆的满愿，几可压身。因自知身丈几余，不经意再瞥，便将眸风安分下来）小错罢了，不打紧的。现在已取下来了吗？
（笑应，即算揭过此章）嗯
不提这些了（又问）如今入夏，太后娘娘道是午后将进些冰杨梅，届时赐下一些，是今年的头一份。待将这几匣经文拾掇毕了，我们一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