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画卷不曾署款钤印，亦无鲜明可猜的环境，只有亭亭净植的一朵莲花）
我只擅长绘荷。
（身侧女官是熟人，前些天得旨出宫办差时，倒替沈少爷传得话，道是想看那溪山老莲的《荷花鸳鸯图》，宫里头的是孤本，便需劳我替他描一副。自打进宫来，隔三差五便有沈少爷差人传话，但与沈少爷的情分只是同辈相约间寥寥几次晤谈，心知劳人带进宫门的，诸如“不怕你惹麻烦，只怕你过得不如意......”的言语，都是鉴正托付）
沈家九少爷偏让我“替人”临摹陈洪绶先生笔下的那双鸳鸯，分明是为难我。
（既讲的是“替”，便是心如琉璃般通透地晓得，背后，想要那鸳盟的到底是谁。嘴上虽是埋怨，但春纤将那纸张慢慢推裱）
（侧裙，将那已卷起的画卷递给女官，又瞧见她身后步入堂内的昂藏的一道影）
（垂着眼，浅樱色的唇瓣启开一线比作圆形，这已是“二”的字正腔圆的口型，但在舌尖向后蜷起时，声却又被压下。昔时分明是同龄人，在外相见，常循着规矩，却也不至太谨小慎微地称他为二阿哥，但想起此时身在紫禁城，年已入宣化，再张口时便改称）
x贝勒。

【宣化初年，父亲践祚时日不久，许多帝王事尚须劳心，前儿追了额涅孝X皇后的懿徽，又将安定门内的恭王旧邸赐我做了新宅，他自然待我如潜邸昔时一般亲厚，或许，应当更尽些父亲的慈心与轸虑。额涅去时，不过一道瘦伶伶的影儿，水青的蝠纹玉镯轻易便滑到了臂弯处，又随主人的乏力而空落的垂了下来，磕出长久的哀音】
【紫禁城里总是这样，美人香消玉散，在峻阀王邸，在高台紫闼，似乎觉罗氏的诸子业已为常，谓两句不温不火的嗟叹，表一番悲戚愁容，再不当作一桩新鲜事儿。底下的福晋们亦是，我冷眼瞧着，有几个是真伤心的，她们只盼着自个儿的滔天富贵，孰人还念博尔君氏的身后】
【我与阿陵说起此事时，已是稀疏平淡的语气，他凝着一双清润的眉眼，朗如远山尖崖上皑白的薄雪，寻常地向我诘问：“您不也是如此？”下颔轻点，凉凉地乜他一目】
我也如是，能教我平白伤心的，天底下不知几人，可四九城里，独你一个。
【愧怍无绪的阖当是这天下的圣人，他亏欠额涅的少时岁月，又何止一枝画不成的冷艳牡丹。将行至如意馆时，我这般想，他点名道姓要恽南田的牡丹图，偏令我亲自来取，如此大费周折，全的不知是谁的一点怜心。甫进虚堂，牖下立着婉娩的女郎，迨她先折腰一拜，才冷淡地道出几个字】
玉成格格。
【赫舍里氏，来往于慈宁宫的晨昏时分，偶能错影瞧见过那么几回，矜着世家女的身份贵重，她承养的规矩很好。信手一指她拢起的画卷，耐着性儿问】
是来给太后取画儿的么？

（那女官不及接手，自己索性便将那画收回，改成竖抱在臂间。垂着脑袋间蹲膝，目下只他伸来的指，再听闻他问句，因着多年来的寡语惯性，先摇首，却在其后想起，此刻该是张口答话才对）
不是，原是给沈家九少爷临摹那《荷花鸳鸯图》
（沈少爷托人送进宫的话不算多，只每回皆是带着深意的殷切叮嘱，想到那求鸳鸯的话，耳尖一红。而自己和鉴正之间的故事与情分，并不想叫旁人知晓，平白坏得鉴正家教名声，便只囫囵借着沈少爷所谓画痴的名义，称为“他”）他说，这天底下能教他看上眼的画作，虽不多，但亦有，只是紫禁城里，独这一幅。
（才想起，眼前人冠姓爱新觉罗，金尊玉贵，便难免养得眼高于顶，应对北京城里虽常玩在一处，但多是拱月似簇拥着他们的氏族记忆寥寥，将指间那画卷往怀里送得更紧些，细声细气地添道）
是沈尚书的二子，字观陵。
（因着少时失语经历，道起旁人名姓等紧要处，生怕旁人听出茬儿，总在这最简单的通名报姓间，显出些笨拙用力的稚气，而此时陵字念得更是格外清晰，虽不曾抿着笑，但因这字，便难免需将唇两边提起，弯成月牙似的弧度，恰恰好露出半弧皓齿和小虎牙）
（像是一个很端正的笑容）

看看你这新对象，啧啧，根本不回戏

【我向来是没甚么耐心的，至若她湛默不语地摇首时，已将目风偏了过去，睨着朱鸟牖上糊着的那层高丽纸，尚且泛着濡润的油色，四扇槅扇上交错着碎冰纹，上头不过一道浅白的痕迹，俨然将内室映得明晃晃。然而，就在这般曦光温郁时，我听见寡默的赫舍里氏张了张口，唇边抿起几不可察的、浅淡的弧度】
【沈家九少爷、荷花鸳鸯图——沈观陵？】
【她甚至不消说后面二人的种种，只单前半句话，膺内七情六欲的躁恼便轻易被勾了出来，渐涌成褊意难平的心火】
【平日里同我讲什么情深意重、明心不疑，如今抱着紫禁城里独一份儿他看上眼的旧画，却是她赫舍里玉成。笑话，原来沈观陵私下跟望衡对宇的豆蔻少女郎情妾意，瞧瞧，连着定情之物都敢“光明正大”地私相授受，捎进宫墙里头，解一解相思之苦，阖当我是全天下最无知的呆子】
【他岂敢？】
【眉目霎时间阴沉了下来，打量她的眼色里压着隐深的不善，声音倒是绷得紧】
【叫人看不出端倪】是么？
不知你二人有这般因缘。
【“因缘”二字咬得极重，因与姻缘同音，倘若旁人错听了去，还以为是一桩琴瑟和谐的美事。可惜了，沈观陵的心就算不在我这儿，人也得留在我身边，娇妻美妾，呵，他是痴心妄想！既今日被我无端撞着，他与赫舍里的好因缘也算到了头，只是同眼前人发作委实没甚么意思，她年岁太轻、本事也小，不过几句话的吩咐，就能轻巧地拿捏了她。是以，我拢着平淡的话音儿，抬手一指】
既是独一幅，想来有些不同，让我瞧瞧。
【是寻常的问，却是不容置喙的口气】
【甭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柔肠百转，在我跟前儿，总是碍眼】你是觉得，沈观陵他长得好看吗？

（少观百家学问，对他口中的“好看”原该生出疑窦，天边的微月好看，楼火星星好看，风月场间的娘子好看，人间，许多赋予女性化的事物皆好看.......但沈少爷是儿郎，便是如琢如磨，也不该单拎出这个词语形容。此时自己却不察，因着满心皆记挂着鉴正，但并不想失却赫舍里氏教养的礼数，心底是一人，嘴间诚意夸赞的却是另一人）
沈少爷长得周正英隽，是极君子的相貌，平日大家行止，也称得起有德馨还远，清虚道亦开。
（那画卷不重，却被自己极珍重地托在臂弯处，又见他从容却威压地一点，无法间，只得将画卷横托着，一只手握着那量裁镶嵌好的天头，另一只手垂得低，生恐地头撞在地上）是臣女才描摹出的，倒非是原作，笔力不及陈洪绶先生。
（在惊燕带飘动的窸窣声里）而且，臣女只擅绘荷，便只有一对浅浅淡淡的荷。
但这幅画想送给很珍重的......（探出发丝间的耳朵尖红着，像擦了胭脂。顿声片刻，两面嘴角提着露出上排如贝的皓齿，那分明已是“良”的口型，却被吃掉音，只留下）人
您，也一定懂的吧。

【少女怀着羞赧的心意，扬起娇面，分明那双清凌凌的杏目里是含情的，像是一支雨媚云娇的芰荷，正如她不大情愿地、骤生迟缓间递来的那幅画卷，上头空立着一对盈盈挺秀的芙蕖，余下皆是留白。仿佛以无声的明证，昭彰着春情久长、此间真心】
【神色愈发疏离，鼻腔间哼出一声哂笑，杂糅在捻搓玉扣纸的哗啷寒音里，便显得微不足道。方才原就不多的耐心刻下消耗殆尽，鹰目轻睐，辄悬问起一道无状地诘】
懂什么？
【丹青间灰白的几笔亦用了十足的赤忱，我懒怠与她再周折，干脆了当地换了副倨慢面孔，一字一句、威势渐生】赫舍里玉成。
你入慈宁宫侍奉太后也有些时候了，宫里的规矩不该我亲自教。
但今日无事，告诉你明白些也无妨。
【在通明澄廓的四方堂里，我隐于金乌难照的明灭小山旁遮在昏晦光线里的那半张脸，显露出阴冷的、忍鸷的表情。眉峰一凛，反倒是嘴角噙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含着上位者独有的散漫与慵疎，一片金灿灿的宝光华色里，我心满意足地看见了绿眉轻蹙】
【——同一张煞白的小脸儿】
私相授受，自古便是大罪。
你当听的，是龙恩凤旨、父母之命。什么时候，沈太后下了这道懿旨，准你擅自同宫外送画儿了？
【眄她白面，旋即倾近了两寸，凝着她细白的皮肉，饱满的耳垂上乖顺地坠着三钳。倏忽，抬指狎弄起那串几欲滴成浓翠的玉珠，昭然若揭的轻慢里，看不出一点从前的郑重】
倘若她知道是沈观陵，你说，她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好性儿待你，许你进出慈宁无虞？

（虽惯常少言寡语，但倘使论道，常能在仗着慧心在最末胜人一筹。但此时分明想讲些什么，却又被尽数堵在心里，倒觉得自己像是泰冲阿哥指着的那只要被剥开壳的虾子。垂着袖，那幅荷花图踉跄卷在身前，张口，嗫喏着做回笨嘴拙舌间，打着磕绊的小哑巴）
我并没有想亲自出宫送画..........
（却又不甘心做那只虾）
太后娘娘和善，便是犯得错，也并不会冒然苛待底下的人。
（实则八旗子弟贵女青鸟传信，原算不得忌讳。但因着自己心里头藏着的是一位爱新觉罗氏，仓惶间亦会错了意，便又细声细气地梗着道）而且即便是“私相授受”，若日后结为白头夫妻，这便是压抑不住的情投意合与心倾于侧。
（翠莹圆润的耳坠被他捏在指间，以免伤到自己，分明不该有所动作，却在此时，倔强地挺起雪嫩纤细的颈项，他指间尚来不及动，自己耳垂便因着这番迅疾的举动一沉，也一痛。便是踩着花盆底的自己仍矮他至肩处，而也因着抬首，倒像是去迎他的眼光；却也因着离得太近）
（像是本不长在一处的荷，不意跌在一处）
也是人之常情。

【我原以为小女郎的绮思当应是婉折而易催的，无须以甚么疾风暴雨相迫，只消一点凛严的声势、罗织的罪俳便能教人轻易散了这份心思。她色授魂与的少年郎又如何，芝兰玉树、含霜履雪，沈观陵自然当得贵女倾心，然紫宫之内，万人伏拜从命的，只能是爱新觉罗一支】
【她赫舍里玉成，凭什么逃得出我的指掌？】
哦，那是我会错了意，没想到你竟已肖想与他做一对白头夫妻、与子偕老了。
【凌厉的眉眼间泄出一点了然的讥诮，笑意愈深】痴心妄想。
【沈氏是骤贵，她未必没有攀附高枝的意味，在她昂首望过来的那一目里，俨然是韧劲十足的鲜活气儿，固执、稚拙、但不肯退让。眄着她皓雪般的纤长细颈，兀然心生出轻诡的一谋，她辗转翻覆、春情横波的，不过想做沈家新妇，可我偏要折损她一爿笃心，让她此后的琼钗与香罗，只在四方王府里虚晃磋磨】
知慕少艾，既是人之常情，那日后我亲往慈宁宫求一道赐婚懿旨，想来太后也乐意成全。
【折眉拢了荷花图入怀，慢条斯理地言道】
这画我拿走了，改日瞧见你那意中人，咱也做回菩萨，帮你送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