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哥哥~
【六月晨煦的威势竟不容小觑，从白玉丹墀的石龙头前赶上霍英时，业已累得我鼻头冒光了。】
何必冲撞陆师呢，如今你与三哥便像那糟糠大妻，可不能拿共过的苦拿乔。
【二人的袍角掠过影壁下的须弥座，静悄悄地，又像是要起风。我惯不爱动弹，累得拍拍肚皮，冲他斜了一眼。】
什么不忠，不义，不悌，叫三哥这么慑吓一顿，就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不劝着些，还呛起陆相，这这这...与吕雉何异哇？陛下大了，前朝后生便如深宫美妇，多少没有？都等着咬你们的马脚，好死出风头呢！
【把九旒分出五四，往两边耳后一挂，露出张凤眸微眯，略显阴愎的脸。】
凡事劝三哥熄声些吧。

【闻身后传来守敬的呼声，步速刻意放慢，待他追上来也未侧目视之，仍朝前头走着，只兀自道】不是臣冲撞他，是他不肯放过臣啊
【象牙朝笏摔打在脊背上，虽不疼，却惹来众人的惊惶，陆存斋一向以他清风有骨的节气为傲，他在青云上，我便在烂泥里；他是赤心拳拳、忧国恤民的大忠臣，旁人便都成了该被史官刀笔刻入《奸佞传》骂上一万年的乱臣贼子，再好的脾性也要迫出三分气】
老东西，越发的讨厌了【实际上呢？摇首作一苦笑】臣为大明自然万死不辞，可肃王殿下冤枉啊，如无肃王殿下这些年黄沙百战，哪有他陆退之在堂上坐而论道大言欺世的好光景？
【目光一凛，又道】
守敬慎言，将你三哥比妒妇，怎么思量的？千万别当着他说这些

嗐，年纪大了，不都这样浑浑头头的，你不亏，打一下还醒神了。
【我也想刚才的事，后脊一疼，哆嗦着将自个儿的朝笏插回腰间了。】
可三哥冤不冤，陛下身处无人之巅，能看不清吗？
【冷哼一声，张口欲续，眼一斜，还是在他凌冽的眸光下，附耳哼唧唧地凑过去。】
看不清的是旁人！我姓朱，这话原就该我说——陛下冲龄践祚，是靠着肃王拳头硬，才打出的一片海晏河清，打出来了，你就得容下有人坐而论道，大享时光！可你们呢？朝堂之上，太阿在握，摆出恨不得诛杀一众宵小的架势，那可不是引人忌惮吗？
幸而陛下不信谗言，干不来鸟尽弓藏的勾当，既要哄美妾，又要给糟糠体面。
【又轻咳一声，掏出个丝丝滑滑的帕子，捂住嘴巴。】
你请好吧！我看这内阁之选，非你不可了。

【元祯三十几年初见朱鉴拙，他尚一副不知上进、言无所谓的模样，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如此。听他几句话说完，眉毛都要横飞入天，倏然身形一顿，立于原地，负手侧向他，冷声道】
太阿在握？穆王，慎言呐——【这是我今日第二次提醒他】兵马之权是先帝亲交到殿下手中的，穆王话外有话，是对此有什么不满？
【与穆王相识，他半大小子而已，整日浑噩玩乐，除此之外倒也没甚野心，养正并我自是不对他加以格外的提防，至于玩么，听之任之也就罢了，养成个富贵闲人又有何不好？可惜鉴拙其人，不如其名，诸多年后他说话仍不中听】
什么糟糠美妾，穆王一将燕肃王比之弱质女流，深宫妒妇，二将文武公卿比之无名贱妾，这是何道理？于兄长不悌，于臣工不恤，臣自问十余载谆谆不敢倦怠，为何殿下仍学不会规矩？

霍英，如今陛下已然亲政，先帝二字万不可这样轻易搬出来了。
【霍哥目光如炬，却又像一盘炬上怎么也捂不暖的冷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粉墨登场的搅诨和难处，并不能软化他刚絜的刃影。】
你若连我的话都听不出好赖，他日朝堂之上，再被陆师等人作九鼎之烹，那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了。
【我生性庸懦，这一份令人不齿的腌臜，自然未曾在大明的兴隆之路上有幸添瓦，可走在父亲、兄长铺好的康庄大道上，我也曾目睹过多少去岁换盏的五陵郎，今朝沦为盘中餐。】
【旁观者清，京都是龙争虎斗的名利场，无人闲情，会以真假对错论成败得失。】
朱家的前路今朝，有你，有肃王，有先帝也有陛下的苦劳，他日史书工笔，街头评话，极尽偏驳亵玩者，又岂止二三？水至清则无鱼，你就忍不了一星半点的污水吗？低个头就那么难吗？
【无力地踉跄几步，将头顶的冠冕取了下来。】

臣征伐大小战役十数次，阵地交锋百余回，坊间俗语“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便尽如此，这些年，并非全然无畏。臣也是血肉之躯，亦有妻儿老小，于庙堂立身与沙场其实无异，臣不是容不下半句污言，而是臣——不能退这一步
【满朝的文武公卿，他们的唇枪舌剑并非冲我，是冲肃王，我先于他之前，既是手中利刃，也如护身鳞甲，必要之时，当为君死守。我若退了，养正又待如何？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一步也不能退】
【伸臂搀扶一把，并不为他的话着恼，反因守敬尚能参透局势而少有欣慰】
臣如何不知他们把臣架在火上烤？臣本士卒，虽历科考，仍是行伍之人，天职本是服从军令，不该醉心周旋权势，可臣也没有办法【我与养正早已一荣俱荣、一损同损，非视寻常同党而矣】来日穆王自然会懂，但臣私心盼着，您最好永远不懂

【我哪里是不懂，偏是懂了，怕了，才退过不知多少步，却还是和他一样难，和三哥一样不知餍足。】
【将冠冕把玩在手中，泄气得很。我是够鲁蠢的了，这些年自认参悟，却仍旧走不出几个像样的棋阵。不像霍哥，便是为主力竭而亡，起码也能混上个义胆忠肝的扶柩之礼，而我多年远谋，又会终了在何处呢？】
【可戏台子搭了，便要一直唱下去，指不定熬着熬着，也能成个角儿。】
罢罢，我劝不动你，谁也劝不动你，这下可好了，人人都见识到你护主心切，陛下只怕不会“薄待”你的。
【我贵为皇胄，不必冒险钻营，故而嘴上鲁直些却也滴水不漏，甚少套出什么峻言来。今日是看在绨袍之义，又兼之心头那点难凉的热血，这才再三哀劝。】
【男人嘛，总易被霍英这种百战穿甲的高亢，煽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日入内阁，还是领内卫，你都...小心为妙，切不可再落人口实了。哪怕像我这样...永远不懂呢。
【我长身玉立挡在风口，抓住他宽魁的腕处。】
哥，守身严谨，敬君思退，求你了。

【我当还对他言明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我这一生，能得养正一个知己，知我寒门疾苦，解我报国赤诚，风雨同路，山河共守，死生交付，肝胆相照，已是幸甚至哉。为了他，寸步难动，又何妨利刃出鞘】
【复行起，喉内淡淡地嗯了一声，叹道】
大明开朝以来不曾有过武将入阁的先例，臣虽负两解，终究武科出身，真让臣入内阁为主辅，臣心惶惶，唯恐未建所成，令圣人失望啊
【目风睇下手腕处骤升的一小段温度，一时尚未挣开，守身严谨，敬君思退是我昔年见他及冠无字，斗胆相赠的，只希望他真如守敬二字一般，无论何时，行有行途，退有退路】
愧受您一声兄长数载，您的心，臣…谢过了

【一边是我看着长大，贤身贵体的幼弟，一边是看着我长大，授道解惑的兄长们，我孤立于甬道之中，风比此刻还大。】
失望最好，失望了，就没得多心了。
【唇口一颤，下意识观其面色，心中暗自叫悔，怎么乱嚼吣起来，这次才是真的莽愚了！只得撒开他的手，生出又退一步的老招数。】
【霍英是不得无理先行的，亦如这条正走的宫路，唯有我先失兴驾离的规矩。】
走了，霍将军。
【我摆摆手，把折腾得够呛的冠冕，重又梳节理珠，套在头上，然后大马金刀地受众人簇拥而去了。】

【久怔于“失望最好”四字，甚引得一侧目，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若长居高位，不胜孤寒，间离养正待我之心，使我二人相隔心腹，我不能接受；更怕自己行差踏错，棋漏一招，落人以柄，为养正招惹是非，红口白舌的一场刀枪剑雨，倒不如久在而今名位来得踏实】
是啊，失望了倒好，臣天资愚钝，不该配此高位
【一笑置之，二人行至午门分别，目送他的车驾离去，才翻身上马往中军都督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