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竹峰寺》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竹峰寺》

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竹峰寺》

《城市云彩管理条例》规定：“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我局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裁云记》

在深山里研究海中久已灭绝的巨大生物，有一种甜美的荒诞感。我并非想成为学者，只想找一处深渊供我沉溺。一些知识在脑海中沉积成珊瑚，一些则如遮天蔽日的鱼群，疏密不定，轰然而散。半年后，当一只沧龙时常横亘在我梦中，我停止了学习。我意识到再往下研究，就永远出不来了，深蓝色的魔咒会席卷我的余生，于是驻足不前。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裁云记》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裁云记》

这些不需要理由的事情，是文明世界的基石，不容动摇。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裁云记》

后来他在南方创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教派，但也不叫无名教，教义宣称名字是人生烦恼的根源。万物本都没有名字，山便是山，虎便是虎，只有被占据的地方、被驯养的鸟兽方有名字。人便是人，姓名徒增累赘。抹去了名字便如摘除了枷锁。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酿酒师》

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红楼梦〉弥撒》

我想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那就不必言说，存放在语言之外的空间就好，也无需被理解。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李茵的湖》

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音乐家》

写字的行为就像生理现象，无论自己多想写出漂亮的字，无法如愿时就是无法如愿。即使痛苦得满地打滚，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文字就是这样的怪物。
小川糸《山茶文具店》

我抬头向着天空，闭上眼睛，想着今年新春试笔要写些什么，自己又希望今年是怎样的一年。
“魁”？“晓”？“元旦曙光”？还是“希望”？
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刚好可以卡进心灵缝隙的词语。
小川糸《山茶文具店》

过去的全部十年中，我最想做的，就是把政治性写作变成一种艺术。
乔治·奥威尔《我为何写作》

仔细想想，每个人其实都看不见自己。虽然可以看到手和手指，但除非照镜子，否则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和屁股。无论任何时候，周遭人们所看到的我，都比我看到的自己更多。
正因为如此，即使自己觉得如此这般，但也许别人看到了不同的我。
小川糸《山茶文具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