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春深,几场风雨浇透桃柳。
连宵风雨,冬寒欲回。
过了清明,该是花柳行人最盛时。这一年的三月,旧城朱雀门外,东南横街的石板上,已生出了青苔。
一个半晴未晴的日子过去,又是一个雨天。
三月汴京,连半晴不晴也成了奢侈。漾满雨气的街巷,似乎空气都湿滞了起来。
春寒料峭。
这料峭春寒夹在那带雨的空气里,便丝丝缕缕地浸透衣履,侵彻肌骨。
透人处,胜似飞雪严霜。
不是冬天的冰寒霜冷,不似大刀长剑的凛冽森锐,只如情人的一声轻叹,低愁薄怨。
一样能伤彻心肺。
——或许,比刀剑伤得更深。
这样一个雨天里,横街南回春堂的生意,自然是清淡的。
平日的十里繁华市井,游人稀少,车马寥落。
汴京的士庶,到底还是不能习惯这样漫细彻骨的寒春。
清淡,亦是清闲。
至少,回春堂新近聘的药师,那个叫作王小石的年轻人,很享受这清闲。
靠着方正坚折的椅背,舒服地坐在这张并不舒服的椅上,王小石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药。不时,停了药杵,搓几下手,驱开窗里飘进的透人寒气。
偌大的回春堂,没了平日的人来人往,一屋子药气里,便只有这一下下捣药声响。时轻时重,裹在细雨凉风里,散碎透出门外。
那白衣人走进回春堂时,雨并不很大。
他右手里有一柄伞,没有撑起。带着一身雨意走进回春堂,却又像是身上点雨未沾。
春三月的雨,纵挟着冬寒,到底也还是轻柔细密,触骨无声。
若非在雨中立得太久,有伞无伞,原无太大的分别。
何况,纵然衣上沾了雨痕深浅,也会被那一袭莫测的白,全然掩去。
斜倚着门放下伞,白衣的客人直起身。
墨发白衣,五官在轻灰的雨色里显出种水墨画般的清俊。
只有一只手。
另一只袖子垂在身畔,空荡寂寞——而他,似乎也无意去掩饰这一份寂寞。
王小石搁下了手里的药杵,略有些好奇地瞧着那个人。
透过疏疏雨影,瞧清了五官与轮廓,却是一惊。
——仿佛是记忆中的某个影子。
青衫长剑,逸兴遄飞。
白衣空袖,孤茕落寞。
恰似风削了棱角,雨褪了颜色。
与那故人旧影,已不能完全吻合。
这么思索的时候,那人走到近来,眼光已落在王小石身上。
一滞。神情是一般的讶然:
“王小石?”
几乎在同时,王小石脱口:
“戚少商?”
相顾莞尔,又骇然。
王小石立起身,一时还未从愕然中平复。
反倒是戚少商眼神亮了一霎,便重归化在雨里的一线黯然:“小石头,你也入京了?”
“是啊!”王小石尚自雀跃,“当初听说你寨中有了叛徒,我原想去相助。可是赶到赤练峰,人去寨空,全无线索。”低下头,按住柜面,负疚般叹口气,“帮不上你,一路兜转,索性,上京城闯上一闯。”
戚少商失笑:“你倒还是老样子,不相干的错都往身上揽。”
“帮不上老朋友,过意不去。”王小石笑笑,一双大眼打量着这已有些陌生的旧友。
轻抚空荡的衣袖,戚少商似欲笑出些故友重逢的欣喜,眉眼却难脱寥落。
“难得,你还认得出我。”
“我是石子,可不是瞎子。”王小石搓着手,有些悻悻,“难道你巴不得六亲不认?”
一如既往的前言不搭后语。
戚少商摇了摇头,想笑一笑,又打住。
环顾一下空落的回春堂,叹息一声:“你入京多久了?怎样?”
“去年秋天进京的。现下么……”王小石笑着一拍药橱门,“在这里挣点银两,混日子——不是都瞧见了?”
“是么。”戚少商若有所思,“只你一个人?凭你,大半年还遇不上几个朋友?”
“当然有朋友。”王小石大眼一亮,“可是极好的朋友!戚兄,晚上来见见白兄,我担保,你同他定谈得来!”
“我怕耽不到晚。”戚少商摆手,一笑,“一打岔,险忘了我是来买药的。那位白兄,改日再见不迟。”自怀中取出药方,交给王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