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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山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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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还要跟着我么?”
城门大火中坍塌,贼军四散入城劫掠。
火场里,乌青头巾的少年还在一个一个翻起尸体,检查他们的鼻息和颈脉。
女贼将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擦拭着沉重的直刀,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还活着!”少年忽然呼喊起来。
女贼将当然无动于衷,那是她和她的手下拿命对付的官军,她还不至于菩萨心肠到去救自己的敌人。
于是少年只能一个人拼命拖动这个穿着甲胄,比瘦骨嶙峋的他两倍还沉的壮汉。
不详的开裂声忽然传来,一根巨大的着火的木椽吱呀倒下,正对着还不肯松开伤者的少年。
少年猛然抬头,火焰在他瞳孔中放大。
比拳头还大的砖石擦着他头顶破风而来,把木椽撞偏了几尺,地面一阵震动。
少年咳嗽了几声。再睁开眼,他拖动的伤者睁大了眼睛,那细若游丝的呼吸也已经消失了。
少年再三确认了他的死亡,才扑灭了衣袖上的火焰,疲惫地走下城。那是城门上最后一具尸体,随着他下楼,贼军和官兵的尸体再也没有人关心,不分你我地淹没在火海中。
“你救了他,然后他拿起刀,还是兵,还会杀人,或者被杀。”,女首领说,“就像你救了我,我还是匪,还会杀人,还会受伤。你这救人,又有何益?”
医者少年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得像一粒灰尘。他从怀里掏出满是灰土的干粮,吃了一口,又就着在火场中烧得温热的水壶喝了一口,咽下去的感觉像吃进了泥土。
“总好过看他们在我眼前死。”过了许久他才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当初就把我杀了。你知道我柳杀是匪,是撞开剑门关的大匪。你把我背心那支箭再捅进去两寸,任神仙也死了,这样匪军不会深入蜀中,剑南十城也不会每一座都像眼下这样城破人亡……”
少年没有吭声。
“你该去好好读书,取个功名。非要行医,也该去江南那种温柔乡,治治风寒,花柳……以你的医术,是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的。”
“可你却非要跟着我?”
她把微凉的刀刃搁在少年的脖子上,随着少年呼吸,刀刃在脖子上来回划动,却只留下白痕。那不是什么好刀,反而钝得厉害,杀人全靠这女子的武艺和怪力。
这种事她每天都要做一下,少年也已经习以为常。
“你的经脉还在不停地开裂,你不停下运功,迟早有一天会变成连呼吸吞咽都做不到的残废……”少年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开始用力,语速却没有变化,“解决了这件事,我就会离开。”
“你是我出山的第一个病人,不治好你就离你而去,有违师训。”
“世道成这样了,你救一两个人有什么用?”
“师父说,学医救不了世道,只能救世人。”少年说,“你手下的人都听你的,只有你能阻止他们继续杀人。”
“你个榆木脑袋,这话又绕回来了。”她用刀背敲下去,慢得可以,连枯木一样的少年都躲过去了,“亡命之徒,你要阻止他杀人,除非杀了他。我手底下的都是这样的人,我也一样。你不杀人,只救人,怎么阻止我们?”
“我不知道。”
少年缓缓摇了摇头,缓缓是因为他不想自己把自己割喉,而后继续吃起干粮。
刀铿然落地,以女首领惊人的武艺,却忍不住这股从骨髓深处传来的疼痛。她的病又发作了,全身的气血像煮开的热粥一样在身体里翻腾。
少年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强忍过这一时的疼痛。直到冷汗像淋头泼水一样打湿了她身边一小圈砖地,她全身脱力,双眼像烧得发白得木炭一样灰暗。
少年往她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自然地接住了倒下的她。这个统帅上千贼军的女统领也不过和他相似的身材。他让她枕在自己大腿上,掏出特制的香囊。虽然陷入短暂的昏厥,她闻到药香还是明显舒缓了很多。
在少年枯槁但有力的手指的按摩下,她慢慢睁开了眼。“你饿不饿?我听说这座城里的荤饼汤能喝得人通体发汗。”
“你再歇一会儿,天黑还早。”
“你师父有没有给你说过婚事。”
“从小我和师父住在岐山里,一年也只出山两次。哪里有婚事可说。”
她觉得无趣,不再强找话头。城楼上的火终于烧无可烧,变成了沉闷焦黄天空下的余烟。
“接下来我们要往哪里去呢?”少年忽然问。
“不知道。”她直直地盯着在烟云中忽隐忽现的太阳,好像完全不介意眼睛的疼痛。
“那我们走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
过了很久,她才说,“也许走不了多久了。”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犬牙交错的群山中的时候,这支饱经刀兵的贼军已经动身没入漆黑的山林中。
三天后,他们在山谷中遭伏,全军死伤过半,幸存者人人带伤,四散入深山各自逃亡。
大雨淹山。


IP属地:美国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1-11-20 18:39回复
    (三)
    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有点失望。
    “那个时候……到底是谁救了我呢?我和他们说,他们都不信。”
    “他们说是我的命糟得不能再遭,晦气又凶恶,才会把照顾我长大的阿大害死。”
    “可是……那个时候,他是要杀我……我说给谁,谁都不信,我怎么办呢……”
    剩下的话她说不出口了。
    她依稀记得在那个月夜,举起斧头劈向自己的养父,被看不到的东西撞飞出去,陷在柴火和炉灶的废墟里,再也没有了声音。而他对侧的墙壁整面塌掉了,连带外面石块垒的院墙也塌了。
    村里人查看他的尸体,只好得出是墙壁无故垮塌,砖石砸破了他的头。也就顺带怪罪到了少女的头上。
    可是少女记得不是这样的,她记得那面倒塌的院墙外,一个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起身便离开了。
    她不能说,她觉得那个人是白天来到寨子里四处乞求布施的乞丐。
    她也不能说,她觉得是那个乞丐救了她。
    更不能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个乞丐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门后愿意听自己几年来这么多无趣的倾诉的人,一定是菩萨一样的人。如果她把他和乞丐联系在一起,他一定会生气的吧。
    最后她只好后退几步,端端正正地叩头行礼。
    如果他这个时候回话,她就好好说一声谢谢。谢谢他听自己说话,谢谢他不驱赶自己。
    可是门后还是沉默。
    于是少女起身离开。
    年轻的僧人目光没有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天空,直到一夜过去,好像要变成石头。
    ……
    ……
    夜晚过去了,天却没有亮起来。乌云在山村上空驻留一夜,竟然变得更加沉重了。
    火把接连亮起,红袍袒胸的僧人,青袍赤足的僧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各自跪拜。
    ”善哉。如此佛子便可以得衣钵。”为首的老僧拜下去。
    “善哉,善哉。”僧众应和。
    “为什么是今日?”年轻的僧人目光下移。
    “今日正是佛子领受衣钵,发慈悲心,前去与蜀中新王说法,令我等不必再受灭佛之苦的日子。”
    “为什么是今日?”年轻的僧人又问。
    “密教八千护法,剑南十万僧兵,今日都会听从佛子号令。人人崇佛,人人礼敬,众生便要远离苦海。”
    “为什么是今日。”僧人的声音不再是淡漠,而是带上了一丝嘲讽。
    “佛子此处坐禅十年,修为当今无人可比。”
    “善哉,善哉。”
    年轻的僧人想了想,说:“也就是说,你们囚禁了我十年,现在终于打不过我了?”
    僧众们不再说话,一味地俯身拜下。
    这个时候山门外也热闹起来,一群人敲敲打打,夹杂着喧闹声卷上山,却不是喜庆的声音。
    仔细听去,隐约是男人们的叫骂声,说着“打杀妖女”,“为民除害”之类的话。
    寨子里老少三十来号人,人人举着火把,追逐着前面那个瘦小的身影。
    用追逐恐怕不合适。如果他们愿意,两三大步就能赶上那个已经无法站直身体的少女。可是他们保持着距离,随着少女放慢速度,好整以暇地撵在她后面,就像玩弄有十成把握的猎物。
    石头从后面接连投掷过来。有一些没有准头,砸在她身旁,而有的精准地砸在她的背后,肩头,腿弯。天原本救一片漆黑,现在更是蒙上了一层血色,她几乎是凭着记忆,摸索着爬上这长长的石级。
    比石头更致命的是她的喘病,她觉得自己的胸膛里不再可以容纳空气,只剩下烧空的灰烬。不知道是怎样惊人的执念支撑着她来到这里。
    当里正把她领到那个漆黑的家中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第三次婚配的相公。
    没有红裙和盖头,因为她从来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没有接亲迎亲,寨里的人们觉得孤女寡妇和残缺逃兵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霉头,恨不得离得八丈远。只有里正一身正气不怕邪祟,才愿意领她上门。
    没有人为新郎点亮蜡烛,因此他就坐在黑暗中等待。当里正把蜡烛点亮,少女看到了他,裹着满是污痕的毯子,干瘦得就像枯枝。
    他也看见了这个未来的妻子,他麻木的眼睛终于动了动,张开嘴巴,发出“嗬嗬”的动静。
    毯子随着他的肩头耸动,从他身上滑下来,露出了他不着寸缕的胸腹和下体,还有圆球肉瘤形的膝盖的断口。那断口在微弱的烛火照亮下明艳又狰狞,像是活着的独立的肉团,像是马上要发出凄厉的嘶叫。
    “混账!你去哪里!”


    IP属地:美国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1-11-20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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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直到两个人合二为一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里,失色僵死的一切才终于松动。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拼命叩拜。摔落的火把点燃了不少人的衣襟和头发,只好彼此扑打。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一众灰头土脸的僧人也从废墟中走了出来,身上的服饰再不分青黄。
      “菩提心死,莲池已废。”
      “他已经不是佛子了……”
      “你们快去收敛佛性,此事不可声张,我们总要给新蜀王一个交代。”
      “那这些人怎么办?”
      为首的老僧沉默良久,走到了仍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一众村民中。
      “上……上师呵……”他们终于敢开口说话,颤抖的声音里无尽的乞求和恐惧。
      “无需恐惧。”他脸上涌现出慈悲的神色,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和他对视后的的村民果然好受了很多,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双手合十。这一刻,恐怕很多名山大刹中的僧人也未必有他们诚心信佛。
      “善哉,善哉。”
      老僧见众人一片虔诚,也不由得绽放出微笑,伸手抚上一个村民的头顶。
      “阿……阿弥陀……呃……呃……噗……”
      合十念诵佛号的村民口中涌出大口的鲜血,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雨水在一瞬间倾盆而下,冲刷着老僧脸上因为微笑挤出的沟壑,以及地上的鲜血。
      “动作快些。”


      IP属地:美国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21-11-20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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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笔很好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1-11-30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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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强了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1-11-30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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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1-11-30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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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住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1-12-04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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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贵州14楼2021-12-09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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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群山沉默在青黑色中。连绵闷雷,雨打林野,其余一切声响都被淹没。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他每念一句,就往前走一步。雨水打在朽败的蓑衣上,顺着他的脸颊流进嘴里,每念一句,嘴里的雨水都会积一大口,他一半咽下去,一半吐出来,嘴唇泡得惨白。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如果不是师父教他背诵的字句,如果不是他从小跟着师父在岐山里穿行奔跑,即便是老练的樵夫也可能在这样的大雨中迷路,或者踩上垮塌的腐土,摔落山崖。
                  就像他捡来的这半副蓑衣,就属于一具已经无法辨认面目的尸体。
                  “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
                  “人以期其圣,我以不期其圣……”
                  前一日,这支从不做修整,只是连续地行军,进攻,劫掠的奇怪贼军,在山谷中遭遇了致命的袭击。
                  滚石,檑木,满天的箭雨。遭遇这样的埋伏,别说是盗贼,哪怕是正规军也会被打得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可这个自称柳杀的女匪首,面对两侧山谷上的军队,竟然吼叫着要发起反攻。而这群盗贼也疯了一般呼应她的号令,迎着居高临下射来的箭矢攀爬冲锋。
                  就这样,她身中两箭,和她的部下用无数条人命的代价杀穿了林间的防线,得以流窜入山。此后官军的追杀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拂晓时分大雨落下,他们才得以在混乱中化整为零消失在追兵的视野里。
                  “带我去那里。”她昏厥前,身边已经没有部下,竟然就这样放心地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少年。
                  而他压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只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那处山头进发。
                  “八卦甲子……八卦甲子……八卦……”
                  他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了,耳畔却突然传来声音:
                  “看着路,小医师。”
                  他悚然惊醒,好像回到了被师父在山里苦训的时候,本能地收回脚步。
                  他面前的落脚处忽然垮塌,随着枯枝落叶下暗流的山雨一起滑下山坡。
                  “……你醒了。”他感觉到背后一轻,自己也站不住了,靠着身旁的大树缓缓坐下。
                  “是啊,本来还想多享受一下你这匹小马驹,没想到这么不济事。”女匪首踢了踢他,“别在这坐着。”
                  “就……歇一会儿,马上走。”
                  “走什么?”柳杀哭笑不得,“小医师,我们到了。”
                  少年这才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山神庙。
                  ……
                  ……
                  “你一路上在念叨什么鬼东西。”
                  “阴符经,我师父让我背来启蒙。”少年低头收拾着火堆,把衣服一件一件用树枝架在火边烘烤。
                  “刚刚你吃的什么药?”
                  “沸汗散,淋了两天的雨,我不想生病。”
                  “为什么不给我?”
                  “你的伤口没有完全好,沸汗散药力太大,会让你因为淋雨而没有长合的创口崩血。”
                  “你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因为你现在光着上半身。”
                  柳杀低头看了看,“不是你说穿着湿衣服容易生病,非要让我脱了么?”
                  少年顿了顿,放下手中的小包袱,平静地抬头看向她。她贫瘠的胸乳并不好看,还有陈年的刀剑伤疤。“你是想看我害臊?”
                  “你现在盯着我看,不也是想让我害臊么?”
                  少年只好无奈地起身。他在庙前头转了一圈,不得已向山神老爷告罪,扯下了一大块龛帘。
                  蜀中多锦,连这座野山荒庙也挂着蜀锦叠扎的帘布,其上刺着花鸟纹样。他闻了闻气味,没有生霉,于是拍掉灰尘,走过来给她盖在身上,还特意掖好她的胸口。
                  柳杀见他要走,伸手一把拽到自己身旁坐下。
                  “一个来月,我光叫你小医师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你叫什么?我没记住。”
                  “李停风。”
                  “好,李停风。”她注视着火光,慢慢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慢慢嘴角出现笑容。“那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说你叫柳杀。”
                  “嗯,我不叫柳杀。”她目光颤抖,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IP属地:美国15楼2021-12-13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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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李停风转过头看她,静静等她说出下文。
                    “就像青楼姑娘也不会糟践本名,落草为寇,要有个匪号。父母取名,不是寄托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她解释道,“有没有听说过梓州柳家?”
                    他想了想,“没有。”
                    “没有最好。”她点点头,“我本名叫柳抟莺。”
                    说着她拾起一支柴火,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李停风有些惊讶她熟稔的簪花小楷。当年他师父每年两次带他出山购置,其中必买的一项就是点金宣纸,往往几大刀一买,很考验他的驮力。买宣纸是为了教他写字,他此时自然认得这地上的字体。
                    这么看来她果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成为了匪军,大概曾经也是书香门第的千金之女。
                    “为什么和我说这个?”他忽然问。
                    “因为你看了我身子?”她捉狭地笑。
                    “因为你觉得你要死了?”他平静地问。
                    她没有说话。
                    “对不起。”
                    可能他也觉得这话太难听,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又闷了很久,才解释道:
                    “我跟着师父学习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喊我过去,开始说一些他以前的故事,说完了又说他死后的事情。说完这么多,又让我发誓不会说出去,才告诉我他的名字。说完以后他就死了,以前我不知道人可以对自己的死这么平静的。”
                    “你师父多古怪,不让你说,为什么又告诉你?”
                    “我也不懂。”
                    她扒拉了一下火堆,才缓缓地说,“有些人的命是这样的。他们其实已经死了,只是有些事没做完,拖着肉体还要奔忙。做完了事,才像还清赌债一样死干净。有些人不用,他们就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多活一天都好。如果是个好世道,也没人想要活成前者那样。”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我不会让你死于经脉崩坏。”他点点头,好像听懂她的话对他来说特别容易。
                    “啊,我要嘘尿,你转过去一下。”
                    他对她的跳脱见怪不怪,听话地转过头去。
                    可下一刻,这女疯子悄悄站起来,大敞怀抱,从背后抱住他。
                    措手不及的少年被扑得向前倒去,两个人卷着帘子裹在一起,一圈两圈地滚到了墙边。
                    “你……”少年在山里学惯了老师父处变不惊的气态,却也不禁在此刻破功。
                    “怎么。”
                    少年挣扎着爬起来,还怕动到她的伤口。可这怪力的女人却不管不顾,单手卡着他脖子让他无法挣脱。
                    他不能呼吸,就只能乖巧地停止反抗。她不愧是贼军中的将军,警惕心很强,虽然手上稍微放松,却并没有给他任何逃脱的可乘之机。
                    “唉……你做什么……”
                    他的话很快就噎了回去。他感觉到布裹里,柳杀大半个身体环抱上来。为了不生病,他也同样脱了上身的衣服,被火烤干的肌肤异常敏感,就这样与她紧紧贴住。
                    抱了很久,他在心里默背阴符经,滚瓜烂熟的一篇,却错了一遍又一遍。
                    “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让我抱一下。你身体好暖和,我冷。”她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来的时候也是你背我的,怎么这会又不行了。”
                    暖和是真的,他用了自己调配的沸汗散,身体相贴,比靠在篝火旁还要暖和。再加上他从小与药材为伴,发出来的汗都是让人安宁的药香。她嗅到这个味道,实在欲罢不能,闭上眼睛顺着他的脖颈和耳后一遍一遍闻起来。
                    “我的父母,亲族,同袍,都没有了。”她的眼神安宁又迷离,好像在少年的体温里得到了再好不过的憩息。“我欺负你了,以后你不妨多记恨我。”
                    他恍恍惚惚,听见了这句话,忍不住想起了师父把自己名字告诉他时候的眼神。乱世里,人孤独地来,孤独地走,总要有人记得,才好过草木枯死。
                    莫大的悲伤像刀子一样捅了一下他的心口,少年医者这才知道人世间有这种伤。
                    山神庙里,烟雨声中,几乎。
                    但柳杀的耳朵突然动了动,手刚握住他,就停住了。她摸索了一下,抓住了从不离身的战刀。
                    “看还不够。”她的声音忽然清冷。“还要打搅别人?”
                    少年悚然惊醒,才注意到庙宇的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
                    “这雨太大,我的主人身子经不住,借贵地避雨。”青灰色僧袍的男人收回了敲门的手,微微躬身,“不曾想到打扰二位,罪过罪过。”
                    站在他身旁,衣裳破烂,浑身却不涨一滴雨水的少女也学着他一起躬身。
                    柳杀看了看怀里窘迫无助的少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离我们远些。”
                    于是两人小心翼翼走进庙宇,期间少女又忍不住偷瞄了一样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佛子感觉到少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头看见她扭捏的眼神,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第一次对少女的命令表示拒绝。


                    IP属地:美国16楼2021-12-13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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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李停风穿好了衣服,又举着帘子,方便柳抟莺把衣服穿好。火堆把两人的湿衣勉强烘得半干,在雨潮的山中实在不能指望更好。
                      风呼啸着从庙门涌进来,那两个人比想象得还要有礼,宁肯坐在风口也不过来分享他们的篝火。虽然很轻微,但是那个小女孩的呼吸很紊乱,还一直压抑着咳嗽。
                      “别多管闲事。”柳抟莺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李停风想了想,想不出好的理由,只能用恳求的眼神看向她。
                      柳抟莺只好站起来,“你们可以过来,别让她吹风了。”
                      “你有喘病,坐在这边吧,不必被烟熏到。”李停风又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两个人走过来坐下,各自对他们道谢。少女说可以叫她阿青,旁边的僧袍男人叫半山。
                      ——之前少女问年轻僧人的时候,他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少女想了想,因为两个人总在半山腰上的寺院前隔门相见,就喊他半山哥哥。少女没读过什么书,无意中取的名字却别有雅致。少女叫得开心,他对此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自从两人出现,柳抟莺就放松过警惕。高瘦的僧人一直抓着麻布衣服少女的手,用手掌在她手心有节律地摩挲。这当然是不合清规戒律的事情,但柳抟莺看破不说破。倒是李停风看出来端倪,这年轻的僧人好像掌握着一种非常玄妙的呼吸方式,并且用手掌引导着少女和自己同步地呼吸,来减轻喘病的痛苦。
                      “这位小姐,我是医生。如果不介意,可否让我为你号脉,看看病情。”
                      在山里学医的时候,都是病人听闻了岐山神医的名声,不远千里迢迢来到山口的草堂看病。李停风出山以来还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此刻和陌生人搭话就显得有些笨拙。
                      少女看了一眼僧人,然后伸出了手,“有劳先生。”
                      李停风从怀里抽出薄如蝉翼的丝巾搭在她腕上,半跪在地让她把手搁在自己膝盖上。搭脉片刻,他又收回手。走到少女背后,说了一句“失礼了”,耳朵贴上她背后。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他才起身回到原位,脸色有些难看。
                      “先生不用觉得为难,这病……我知道的,治不好了。”少女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
                      李停风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默不作声的僧人。“是你的?”
                      僧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的病还有救,你应该趁着腹中胎儿还不成负担,带她出山,好好好好调养。”
                      一直在旁听的柳抟莺瞪大了眼睛,“什么胎儿?”
                      少年犹豫了,倒是麻衣少女笑起来,“小先生,你说来听吧,不怪你哩。”
                      “小姐,我猜……你的命,现在是两样事物吊着。一个是你的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一样我想不明白,都不是药理以内的东西。”
                      “这孩子不是他的。”少女摇了摇头,“不过我只知道怀孩子是很苦的事情,我现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大概……有这么个说法。母亲养胎,骤然被分走了气血,常人都会觉得艰难。可如果这母亲将死,胎儿在腹中求生,为了继续得到气血供给,反而会激发母亲身体的生机。”
                      柳抟莺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医者少年说出来的理论透着邪气,仿佛比庙外的山雨还要冰冷。
                      “哦,我也只是在一本偏门的册子上看到过。这类说法不见正统医书,往往被打成歪理邪说,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只是我刚刚把你脉象,生机之旺极其反常,所以作了这样的猜测。”
                      少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但这是竭泽而渔的路子,等到胎儿在腹中长全,消耗越来越大,撑到足月要生下来之前,你就已经不行了。”
                      少女很平静,“没事的,我活不了那么久,更不打算生下来这孩子。死在我这里虽然凄惨,也好过来到这祸害人的世道里。”
                      “那你方才说的,还有一样,是什么?”柳抟莺忽然发问。
                      “是他哩。”少女笑着扯了扯身边僧人的袖子,“他本来是要成佛的人,一直在把福气给我。”
                      柳抟莺挑了挑眉,“你这头陀,看起来近日里没少杀人,成佛我看够悬。”
                      “他跟我走,就不成佛了。”阿青笑嘻嘻地靠在他身上。
                      半山僧任她靠了一会,伸出手理了理她的鬓角:“又来人了,我要去挡一下。”
                      黑蓑衣的士兵从树后现身,弯刀一把接一把地出鞘,不发出任何声音。
                      “没事的,你们慢慢聊。”他把身上的袍子解下,露出满是新鲜伤痕的赤膊。老旧的僧袍披在她身上,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


                      IP属地:美国17楼2021-12-13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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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
                        钩锁从四面八方无声地飞来,镶着密密麻麻倒刺的钩头打在半山僧的身上,顺着身体缠绕几圈,深深嵌入肉里。
                        四道缠金的软索一齐绷直,每一道绳索上都附带了千钧的力道,足以撕裂一头活牛。半山僧在雨中双手缓缓合十,蜿蜒的血蛇从被撕开的皮肉上流淌而下,站在烂泥中的脚步却纹丝未动。
                        黑蓑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两人上前,弯刀从左右劈下。
                        “诚心拜佛佛不应,便将弯刀向佛头。”
                        半山僧忽然咕哝了这样好笑的一句,双臂忽然横探,震拳如雷。
                        弯刀刚刚在他手臂上留下浅浅一道血口,就被沛然巨力震碎。两名黑蓑果断弃刀向后撤,却没有快过半山僧的拳风。在山雨中,咽喉破碎的声音竟然依旧清脆可闻,但对常人来说的致命伤,落在黑蓑身上,也仅仅是逼迫他们退出战斗的程度。
                        击退二人,半山僧紧接着腰马一沉,后背肌肉舒展,双臂倒抡半圈,把所有缠在身上的软索握在手里。漆佛一般的金光在他身上流淌。在阴雨中,那光轮扩散开,像是褪色的虹弧,再染上了灰黑色的杀意。
                        他向前一步,与这些豢养的怪物角力。软索绷得笔直,把雨水都崩得四溅。一向沉默如死尸的黑蓑们竟然喉咙里也发出嘶哑的声音。
                        “来!”
                        他向后一步,终于暴喝出声,眼中还洋溢着狂性的笑意。黑蓑们被倒拽着飞起来,翻滚中高举刀光。
                        有了刚刚两个不幸者的试探,这些黑蓑更加的谨慎。非人的速度被他们使用到极致,他们凭借着树木跃起,从他防备的死角切入。半山僧下盘不动,双臂挥出百掌千手,却依然不能阻止他们的袭击。每当黑影掠过,他的身上就会多一道血口。这些黑蓑在他的身周翻飞,如同环绕尸骸起落的食腐的乌鸦。
                        这些伤口几乎是在呼吸间就愈合了,但刀刃上的黑色,仍然在伤口的附近不断蔓延。粪汁,乌头,尸浆,每个人的刀刃上的涂毒各不相同,以防那些目标有准备解药。
                        刺痛,灼烧,麻痒,酸胀,眩晕……种种毒性片刻间一齐爆发,黑蓑们默契地后退,等待这头凶猛的猎物倒下。
                        “当年,师父给我讲贪嗔痴三毒,讲种种苦难根源。人皆有贪嗔痴心,对向佛之人却是毒性。又说佛法僧三宝,使人圆满觉悟。我于是问师父,日光是否有毒?否,那为何冰雪见日光为毒?黄土是否有毒?否,那为何死尸入土而腐?死为生之毒,生是否也是死之毒?”
                        “若如是,对你们来说,佛息是否也是一种毒?”
                        他起举手印,微笑以此看向那些把面庞隐藏在斗笠下的士兵们,“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黑蓑们纷纷低头,随着他口诵真言,他们身体各自不同的位置都浮现出一个散发着淡淡金光的手印。
                        在此之前,接掌,中拳,断喉,他们的进攻都没有丝毫迟滞,也不会因为受伤而发出声音,仿佛任何伤害都不能在他们身上造成效果。可随着这个手印亮起,被悄无声息,又蛮不讲理地渡入他们身体里的佛性一时爆发,仿佛在他们漆黑的身体里炸开了烈火。几乎超过耳朵能够听见的范畴的尖锐嘶鸣从他们胸腔里传来,整座山林里的飞鸟都被惊起。
                        斩草除根,是唯一能够摆脱这些阴魂一般的斥候骚扰的办法。他正要向前追击,却听到身后的庙宇中传来门窗被撞破的声音。
                        他立刻就明白,有黑蓑趁着自己在正面御敌,从背后突袭了明显藏着人的山神庙。趁着这个时候,黑蓑们捂着心口后退,有一些甚至半途摔下山去。
                        怒意涌上,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向坡上。这些黑蓑的手段极其阴毒残忍,被他们的手段碰到一下都有可能致命,如果他们对阿青下手,那两个许他们烤火的路人可能也会一并遭殃。
                        吱呀一声,门轴已经朽坏的山庙大门被推开。黑蓑跌跌撞撞地倒退出来。
                        “你是怎么招惹了这些昆仑巫兵的?”
                        柳抟莺平举着刀向前推,长刀洞穿了黑蓑的心脏,又切断了他的脊椎,让这生命力惊人的士兵丧失了绝大部分的反抗能力。但即便如此,它也没有死去,甚至还在伸手试图抓住刀锋,想把自己从刀上拔出去。
                        “柳小姐竟然认得这些人的根脚。”他瞟了一眼庙内,确认少女安然无恙。
                        “原本以为已经绝迹了,没想到又有人在制造他们。”她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推刀把它钉在了门口的大青石上。“砍掉头总该能杀掉吧?”
                        “可以是可以,但它们体内的巫毒便会扩散。这片山头,今后恐怕要成为不毛之地了。”
                        “那交给你,阿弥陀佛给它超度了?”
                        半山僧身上的刀毒还在肆虐,有几处青紫竟然从皮肤上渗出腐臭的液体。但他确认少女无事后就恢复了平静,眉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示意柳杀松开刀柄,伸手点在黑蓑的头上。笠帽掉下以后,它的面目就显露出来,青黑色的脸庞上满是凸起的棱皮。开裂的眼睛,以及张大的鼻孔,几乎已经看不出人的特征。
                        一点微不可查的佛息顺着他的手指钻入黑蓑的眉心,已经半死不活的它猛然睁大眼睛,身体不断地抽搐,只是因为被长刀钉死而无法挣脱。
                        莫大的痛苦折磨了它良久,解脱也随之而来。
                        半山僧口说“恕罪”,伸手撕下柳杀身上的披着的龛帘一角,包裹住刀柄,拔出以后就着檐下的雨水洗净。“切记要在火中灼烧祛毒。”
                        “这么邪门。”柳杀笑了笑,显然没有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反而用刀尖去刮了刮黑蓑兵的脸庞,竟然发出刮擦石头的粗砺声音。“你也挺邪门,小姑娘说你是成佛的人,一开始我还不信。”
                        “成佛何用。”半山僧平静地回答。
                        “那这点佛性是不是用一点少一点?”
                        半山僧愣了愣,“不用也是白白散去。”
                        “我听说大和尚抄数十年经文,若是有慧根,也不过修出一点手上的佛息。你倒好,也不知道省着点。”
                        “佛门说慧根,也是天生就有的,是故有云我佛不渡痴儿。佛性也是这样,择人天赐,受之无功。僧尼口说钱财身外之物,若又对这事儿抠门吝啬,那也不过是换了一味的俗气。”
                        柳杀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嗯……真是富家子弟的做派。”
                        “其实我在出家之前,是个要饭的流浪儿。”
                        半山僧随着她胡扯乱扯,终于嘴角露出笑容。
                        两个人说一时话,也是在看四周还没有没有残余的敌人。山中大雨不停,被惊动的鸟儿也接连回到了树枝之间。
                        “嗬……呵呵……呵呵……”
                        从背后传来的微弱的喘息声停住了两人的脚步,下一秒柳杀的刀已经架在了黑蓑的眉心前。
                        但它并不是活了过来,更像是一种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回光返照。佛性杀死了它由“死”支撑的巫兵的生病,却又带回来了一丝他的人性。
                        “呵呵……王氏……余孽……呵呵……死!”
                        在他声嘶力竭的声音中,那两颗如干枯的果实一般的眼球爆开,只剩下黑窟窟的眼窝。
                        随后就是死一样的沉默。
                        “你的方法还是不太好用。”柳杀圆转长刀,剁下了这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的头颅。人头落在地上,断颈上没有一滴血。
                        半山僧摸了摸长出了不少头发的脑袋,“回去吧。”
                        她长刀点地,抬头看了看檐外的雨天,声音有些沙哑:
                        “王氏余孽?”
                        半山僧看了她一眼。
                        “回去吧。”
                        大雨滂沱。


                        IP属地:美国18楼2021-12-13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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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给我帖子放上面点儿吗


                          IP属地:美国来自iPhone客户端19楼2021-12-13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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