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折竹，玉梨穿庭，满布园中的牡丹与蔷薇残丛为雪所覆，草木尽枯，唯墙角一树红梅开的大盛，朱砂色映着雪色，如血绮明。一场突来的寒疾数日不痊，从小积下沉疴，以致病去似抽丝，而立之岁，却觉北境之冬如此难熬。辰时精神尚好，天色清朗，便披了大氅往园中来】
【昨日做了一个梦，梦见蔓蔓，她穿着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件素衫，青钗挽发，十分凄戚。她说，在忘川岸上寻不见靖王，让我帮着找。也许病中易伤情，惊悸之时，竟觉是个预兆】
【母亲在园中收梅上雪，留待来年制“雪中春信”，三年尚未探索出法门，仍乐此不疲】
【连忙趋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袖炉递与她，道】冬日寒冷，您何不在室中暖和，反在这挨冻。【看了看随侍手中的金勺玉盅，伸出手一笑】给我吧。
额娘，当年您说的，香制成就当我的生辰礼。如今腊月初四将近，这次可能成？

（那年蔓蔓走后，她身后总相随着的沅娘，自请要去往云南旧乡。我默然地听着她絮絮说起女儿的那些生平，又似乎听得不大清楚，末了点了点头，算作是准了她的请求，实则何必呢——长女所求的哪里是滇地风光，分明是靖王归来，忠仆不懂，亦或是不愿细想，便叫她一双眼代替蔓蔓去瞧瞧，也罢啦。）
（细想起来，这约莫也过了许久了。我的人生里，能一心一意留住的人很少，也知晓整日供奉的神佛大抵是有些耳背的，并听不清我的祈愿，是而令世事随水，流淌向我未知的方向，我懒去抗争，也再不愿为使神佛看清诚心而想尽办法。阿元的提醒与惟宁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便率先，下意识地看向了儿子，哪怕阿元就立于我身侧不到一步的距离。）
“昨夜落雪，今晨正是最好的时刻，再晚些或脏了，或融了，总觉得少了那点味道。”
（香道之于我，不过是来打发时间的，眼下凛冬，恰好能琢磨琢磨这久而不成的香。细为他整理了襟前大氅的毛领子，似乎想得了什么紧要的。）
“此刻时辰还尚早，这日头也还未全然出来……”（叨叨两句，又觉得没趣，总也不能叫他时时闷在屋子里不走动，于是话说到半句便止住了，侧首看了看面前红梅。）“今日若是能采到合我心意的梅上雪，自然是可成的。”
“惟宁，你去收吧，你收的定然合额娘心意。”

【庭中充斥着入骨的寒气，梅花一丛又一丛，披雪挟霜，不甚齐整】
【戎马半生，机关算尽，几乎用竭了所有气力。羊脂玉纯净温润、寒气透壁，不大，托在手中却有些沉。不知她何时辰便起身，蛊中已铺了一层雪水。其人袖上还沾着檀木味，她常去寺中进香，近年更勤，千万险阻不辞辛劳。神佛许我二十年平步青云、扶摇霄上，却毫不垂怜地施予伤痛】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好。【我比母亲高出不少，笑着应下，便伸手去收长枝上的晶莹。正伤病缠身时，手指将白玉也衬得微微泛黄，生怕她瞧见，勉强支撑着与人笑道】我收了，这雪便沾上我的好运气，送给额娘正好。
姜姜小时候在梅林间埋了一枚栀子花种，明知植不活，也日日盼着。香若成了，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旭日从天外高升，将雪地照成一片银亮】
我自少外驻，甚少于父母膝下尽孝，总觉得有所亏欠。如今，陛下恩准我在京休养，也算是了却一桩遗憾事。额娘，有时候真想念以前，想念濯玉和姜姜。

（阿元奔向房内，叫伺候着的婆子再送一只暖炉来。大约清凌凌的寒山天地间，小子如今是病体，又要怜他母亲娇柔，一只小小的炉子并不好庇佑这样的两个人的。而我顺其自然地接过阿宁的手炉，并不推诿他的孝心——威风凛凛的将军，哪怕如今缠绵病榻，仍应当有他的傲骨，我这样想着。）
（梅蕊被积雪压得有些扁平，可被冰水浸透后，又充满了灵动的润泽。手炉却热腾腾地，蒸着我的眼睛，感动于大儿说的要馈赠好气运的言辞，又在离他这样近的时候闻见药味儿，蓦然觉得难过。等“雪中春信”制成，我回赠于他，连带我自己的好运气，一并还给他，只望我的孩子福泽深厚，这次养好了伤痛，往后便再无风雨。）
（但此刻，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温柔地笑言一句）“傻小子。”
“姜姜的花种后来叫我挪到花园暖房里去了，如今不是它的花期，待捱过凛冬，它便能开花了。”（只是待姜姜入宫后，我才无比怀念稚女幼时故事，也便是在那时，萌生的栽种念头。）“到时候我们写封家书，将栀子花瓣晾干了藏在信中，再带进宫中去给姜姜，如何？”
（原不过说几句家常，他的末句尾音淡淡，以前二字里唯独少了蔓蔓。）
（微垂了眼，任由裹挟细细霜雪的风拂过眼睫。自然地想起了数年前，扬佳明昼与我说过的话……约莫是他同阿宁深谈过后的那日，又是前朝旧事，又是陈词重提，待到靖王身死，才渐渐显露出一点端倪来，生离的名字仍在提起，死别后的那句亲昵，却要在唇齿间斟酌许久。）
“阿宁，人生憾事有万千，你现下能了却一桩，也是极好的了。”

【少年从戎，行走于炎凉，过惯了孤于上而如履薄冰的日子，自以为孑然一身，沉浮由己，从不言欢喜。怎知，世间尚有至亲至爱之人，移青山，存春风，不辞烦劳。二十余年，父亲寻遍名医珍药，仍持之不舍，哪知我日夜竭虑、凿冰饮雪，千金万银只是填着一副难愈的躯壳】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今日天气好，不算太冷。【梅枝轻轻一抖，雪和着呼出的白雾落入玉盅。万念皆专注于梅园一角，神思自在，如释众负，温声宽慰道】您不必担心。
【大雪一场又一场，年关将近，扬起的银白衣袖上多了母亲刺绣的朱纹，针线巧密，一丝不苟，只为求吉祥如意。她爱汉家习俗，每逢端午节，便会往儿女手腕上系红色的长命缕，仿佛缠绵延长、艾香浸透经纬的丝绦能守人百岁不虞。可这期许终成空望，蔓蔓早逝，此后十年，我眼见母亲的青发中长出银丝，直至栉挽也瞒不住】
【我很少提蔓蔓，唯恐使人伤心。我们都太清楚，至亲分离，宏志已灭，靖王夫妻同赴死于少年时，一个决绝，一个贞烈，皆不曾回头——这道伤永难愈合。仍活着的人分明清醒，却故作胡涂，心照不宣地“忘记”】
【春华辞树，人间第一无奈事】
【母亲青春不再，却还是很美，笑时如见春山。钟吉氏诗礼之门，不逐功利，亦无煊赫荣名，却将她生养得淑良温和，应一生福寿双全、儿孙满堂，有个十分完满的结局。我虽慧极，伤病弥留之时却不能探知生死，宁愿早早将命中所余时运与她，才不算遗憾】
【不想越过漫长光阴，昔年一篇儿时故事竟又展开续章。岁月骛过，前尘与来日终究牵连不断。生如沙戏影灯，旋转飞绕，铁骑碎月，横剑破关，通明灿烂，支轧轧一周轮回重归原点，也算圆满。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她，道】
草木短寿，已过十几寒暑，来年开花，想来也是它几生几世的子孙。【长天青湛，清俊双目望着和暖天光微微一顿，又笑着摇头】不对，如此看来，它的寿数又长长久久，好似没有尽头......姜姜一定会喜欢。
额娘，待我病好了，便上一封折子调回京。我想家了。

补1
【一夜风雪折竹，玉梨穿庭，满布园中的牡丹与蔷薇残丛为雪所覆，草木尽枯，唯墙角一树红梅开的大盛，朱砂色映着雪色，如血绮明。一场突来的寒疾数日不痊，从小积下沉疴，以致病去似抽丝，而立之岁，却觉北境之冬如此难熬。辰时精神尚好，天色清朗，便披了大氅往园中来】
【昨日做了一个梦，梦见蔓蔓，她穿着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件素衫，青钗挽发，十分凄戚。她说，在忘川岸上寻不见靖王，让我帮着找。也许病中易伤情，惊悸之时，竟觉是个预兆】
【近年少安眠，却多梦。梦见一柄染血的丹心剑，梦见一场弥天盖地的山雾，梦见一提沉水的玉酒壶，唯独没有梦见过蔓蔓和靖王】
【母亲在园中收梅上雪，留待来年制“雪中春信”，三年尚未探索出法门，仍乐此不疲】
【连忙趋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袖炉递与她，道】冬日寒冷，您何不在室中暖和，反在这挨冻。【言讫，又看了看随侍手中的金勺和玉盅，伸出手接道】给我吧。
【茫茫大雪覆盖了庭中乌青色的石砖，几行足印深浅不一，看着却不凌乱。病中感知不如平日，仰头时竟也闻见了一阵梅花香，其浓其馥，如坐室中点烧香蜡。大氅为风所拂，立起雪色的绒毛，眉眼亦轻轻一扬】
额娘，当年您说的，香制成就当我的生辰礼。如今腊月初四将近，这次可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