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亚离开浴室，一边走一边把盘在头顶的头发放下来。热水洗去了一整天的激动紧张，披着睡袍趿着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让他感受到一直舒展至指尖的放松。宣誓，掌声，祝词，宴饮，蒙德人善于分享快乐，即使应当快乐的主角更多地感到疲惫。还是现在这样好，什么也不用想……
“凯亚，”红发的父亲突然从起居室闪出来，非常闲适地半倚在门上，向他发出邀请，“来和我说说话，好吗？”
父亲总是这样以很亲昵的口吻发起谈话，凯亚知道有些时候他并不是想闲聊。但他自己心里正有些话不知是否应当倾诉，于是顺势接受了父亲的邀请。
凯亚记得自己幼时起居室布置得简约而舒适，不宜与儿童共处一室的精巧尖锐的家具都被移除，他和迪卢克在此上窜下跳，坐在地毯上玩游戏，或者在沙发上蹦跳。后来他们长大了，忙碌于学业和骑士的职责，那些名贵精致的家具和摆件又逐渐回到了这里，被安置在父亲喜欢的位置。克利普斯在酒柜前挑选时，凯亚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闲适地伸长了腿，只当这是一次平常的聊天。
“你不是很开心。”克利普斯一边看瓶子上的标签一边说。
“嗯？我没有啊。我挺开心的。我终于……我是庶务长了。虽然这显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总之，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
克利普斯选定了一瓶酒，又顺手拈了两个玻璃杯过来，放在茶几上，拿起开瓶器。
“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你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忧虑。……不只是今天，很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总像是，并不真的那么快乐，表演得太累而逐渐忘了笑？”
软木塞“啵”地一声离开了瓶口。凯亚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这时刻意地翘起嘴角摇摇头，似乎这样能把父亲心中的印象驱除。
“不，我没说这是不好的……不如说，你正是应该接受这些负面情绪的存在。没有人不允许你难过、担忧、厌烦或者愤怒。”克利普斯拿着软木塞摆弄了一会儿，才看向他，“我从前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得到骑士团的认可了，我觉得这些话可以，不，应该对你说。”
“所以今天算是那什么，某种意义上的成人礼吗？”凯亚忍不住轻哂。
“可以这么说。已经是蒙德的大管家啦，还不算成年吗？”克利普斯也笑起来，然后露出认真的神情。
“我知道你遇到过许多质疑和嘲笑，因为你是异乡人，是养子，是个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请听我说完，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希望自己优秀但又谦逊，有自知之明，总而言之，从能力和心性上挑不出错。但这本来就是很难做到的事，人怎么会没有欲求不满，没有贪恋嫉妒和倦怠呢……不用强求自己宽容温和，不要对自己求全责备。这些事都可以向我倾诉，甚至对我的不满也无庸讳言，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希望你过得快乐舒心。”
凯亚愣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摇着头小声说：“我对您当然没有什么不满的……怎么会有不满呢？”
“那么，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为何而忧虑呢？”
少年沉默着，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长久的沉默让父亲主动退让了：“如果你不想说给我听，也没什么……”
“我害怕。”凯亚很清晰地说。
“害怕？害怕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抬头茫然地环顾房间，企图寻找一个答案。克利普斯十分耐心地等着他的解答。
“我得到这些，似乎是不应该的……不应该是我。他们——骑士团，把这样的，权柄，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不知道……”
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向父亲说明。他最深切的恐惧，从前总是离得很远，影影绰绰，以至于在浑浑噩噩中走近而不自知。现在，在刚刚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一步踏过了界限，关着灾祸和绝望的魔盒已经递到了他手里，而他不得不打开。他胡乱地打着手势，却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词句。
这时候，父亲温暖的怀抱接纳了他。
“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好一些……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我，你，迪卢克，我们三个人，还有爱德琳和埃泽，我们的这个家，一直都在这里，永远都会保护你。”
凯亚伏在他的肩头，落下两滴小小的泪水。
“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或许并不能安慰你什么，只能这样。”
“您确实不能。”凯亚心烦意乱地说，然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我……”
“没事的，我知道了。”克利普斯柔声说。
“呃，那个，我觉得有点……”在父亲怀里待久了让凯亚感到有些尴尬，他尽量缓慢地委婉地挪开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克利普斯并不介意孩子的推拒，回到了他的座椅上。“我从没有享有骑士的荣耀，自然也就不知道骑士所要承担的责任。”他露出遗憾的笑容，为自己的失意而叹息，“我不能给你什么建议和指导，甚至也不能在他们面前对你多加维护……不过你足够优秀。至于神之眼……承蒙神明厚爱的本来就是少数人，即使没有神之眼，在芸芸众生之中，你也已然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不会有谁因为这一点而轻看你。你和迪卢克一样，远远地胜过了我。”
“那么，难道您不是吗？在蒙德，没有谁能像您一样经营一个大酒庄，理清这些庞杂的事务。全提瓦特像您一样的人也屈指可数。”
“哈哈，我只是蒙受祖上的荫蔽得以享受这些罢了，若论开拓和发展，实在是一事无成。”
凯亚抿了抿唇，看着父亲，“我也是一样的。我所得到的能力和地位，有太多是源于莱艮芬德的财富和名誉。”虽然，得到的这些并不都是幸运——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有许多人，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达到现在的我的地位，并非是由于他们缺乏天资或努力不足，而仅仅是由于他们没有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当然，获得了就必须承担起责任……”
克利普斯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很赞同你的说法。但在我年轻的时候，只会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奔忙，而后又因失望而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恐怕也是如此……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喝一杯吧。说起来，这么多年进出酒庄，你还没有真正地喝过酒呢。”
他拿起瓶子，往其中一个玻璃杯里注入少许玫瑰色的酒液，将杯子递给凯亚。
“哎，可以吗？”凯亚双手捧住杯子，睁大眼睛瞧着他，“可是我还没有成年……”
“没事的，就是当饮料喝的甜酒。你都十五了！”克利普斯宽容地笑笑，“而且这是在家里，喝吧。”
凯亚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捏住杯柄，稚嫩的效仿让克利普斯忍俊不禁。少年有点不满地瞥了一眼父亲，不太潇洒地举杯浅啜。
“……和葡萄汁很不一样。”他为口感清爽而丰富的酒液露出了笑容，“很好喝。”
“你觉得好喝吗？迪卢克说味道和口感都怪怪的，而且一喝就头晕。他的酒量是出乎意料的差。”
“看来他要做一个不喝酒的卖酒商人了。”凯亚还沉浸在少许酒精带来的飘然的快感中，轻轻笑着说。
“哈哈，或许他做骑士开心，就不愿再管酒庄的事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克利普斯为自己斟了酒，拈着杯子悠然地晃动，让花果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这一盅美酒，它曾是枝头上青涩的葡萄，酒窖里清甜的果汁，那时它也未曾料到将会抚慰了哪个迷途旅人干渴的喉咙和茫然的心。人生就是这样，且走下去吧，纵然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处……只要这样走着，应着爱你的这些人期待的目光……你总是会做得很好。”
他举起杯子将酒液一饮而尽。凯亚也学他的样子喝光了自己的酒，如父亲所言，就像饮料一样。不过那一点点酒精让他有些恍惚，眼皮也开始打架。
“就这样吧，不能再多了，你该回床上去了。”克利普斯收走了他的酒杯。
他沉浸在美酒的余韵中，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父亲的衣角飘过走廊。躺在床上，坠入各种美丽香气编织的梦境之前，凯亚听到了克利普斯的“晚安”。
Fin.
“凯亚，”红发的父亲突然从起居室闪出来，非常闲适地半倚在门上，向他发出邀请，“来和我说说话，好吗？”
父亲总是这样以很亲昵的口吻发起谈话，凯亚知道有些时候他并不是想闲聊。但他自己心里正有些话不知是否应当倾诉，于是顺势接受了父亲的邀请。
凯亚记得自己幼时起居室布置得简约而舒适，不宜与儿童共处一室的精巧尖锐的家具都被移除，他和迪卢克在此上窜下跳，坐在地毯上玩游戏，或者在沙发上蹦跳。后来他们长大了，忙碌于学业和骑士的职责，那些名贵精致的家具和摆件又逐渐回到了这里，被安置在父亲喜欢的位置。克利普斯在酒柜前挑选时，凯亚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闲适地伸长了腿，只当这是一次平常的聊天。
“你不是很开心。”克利普斯一边看瓶子上的标签一边说。
“嗯？我没有啊。我挺开心的。我终于……我是庶务长了。虽然这显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总之，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
克利普斯选定了一瓶酒，又顺手拈了两个玻璃杯过来，放在茶几上，拿起开瓶器。
“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你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忧虑。……不只是今天，很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总像是，并不真的那么快乐，表演得太累而逐渐忘了笑？”
软木塞“啵”地一声离开了瓶口。凯亚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这时刻意地翘起嘴角摇摇头，似乎这样能把父亲心中的印象驱除。
“不，我没说这是不好的……不如说，你正是应该接受这些负面情绪的存在。没有人不允许你难过、担忧、厌烦或者愤怒。”克利普斯拿着软木塞摆弄了一会儿，才看向他，“我从前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得到骑士团的认可了，我觉得这些话可以，不，应该对你说。”
“所以今天算是那什么，某种意义上的成人礼吗？”凯亚忍不住轻哂。
“可以这么说。已经是蒙德的大管家啦，还不算成年吗？”克利普斯也笑起来，然后露出认真的神情。
“我知道你遇到过许多质疑和嘲笑，因为你是异乡人，是养子，是个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请听我说完，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希望自己优秀但又谦逊，有自知之明，总而言之，从能力和心性上挑不出错。但这本来就是很难做到的事，人怎么会没有欲求不满，没有贪恋嫉妒和倦怠呢……不用强求自己宽容温和，不要对自己求全责备。这些事都可以向我倾诉，甚至对我的不满也无庸讳言，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希望你过得快乐舒心。”
凯亚愣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摇着头小声说：“我对您当然没有什么不满的……怎么会有不满呢？”
“那么，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为何而忧虑呢？”
少年沉默着，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长久的沉默让父亲主动退让了：“如果你不想说给我听，也没什么……”
“我害怕。”凯亚很清晰地说。
“害怕？害怕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抬头茫然地环顾房间，企图寻找一个答案。克利普斯十分耐心地等着他的解答。
“我得到这些，似乎是不应该的……不应该是我。他们——骑士团，把这样的，权柄，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不知道……”
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向父亲说明。他最深切的恐惧，从前总是离得很远，影影绰绰，以至于在浑浑噩噩中走近而不自知。现在，在刚刚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一步踏过了界限，关着灾祸和绝望的魔盒已经递到了他手里，而他不得不打开。他胡乱地打着手势，却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词句。
这时候，父亲温暖的怀抱接纳了他。
“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好一些……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我，你，迪卢克，我们三个人，还有爱德琳和埃泽，我们的这个家，一直都在这里，永远都会保护你。”
凯亚伏在他的肩头，落下两滴小小的泪水。
“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或许并不能安慰你什么，只能这样。”
“您确实不能。”凯亚心烦意乱地说，然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我……”
“没事的，我知道了。”克利普斯柔声说。
“呃，那个，我觉得有点……”在父亲怀里待久了让凯亚感到有些尴尬，他尽量缓慢地委婉地挪开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克利普斯并不介意孩子的推拒，回到了他的座椅上。“我从没有享有骑士的荣耀，自然也就不知道骑士所要承担的责任。”他露出遗憾的笑容，为自己的失意而叹息，“我不能给你什么建议和指导，甚至也不能在他们面前对你多加维护……不过你足够优秀。至于神之眼……承蒙神明厚爱的本来就是少数人，即使没有神之眼，在芸芸众生之中，你也已然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不会有谁因为这一点而轻看你。你和迪卢克一样，远远地胜过了我。”
“那么，难道您不是吗？在蒙德，没有谁能像您一样经营一个大酒庄，理清这些庞杂的事务。全提瓦特像您一样的人也屈指可数。”
“哈哈，我只是蒙受祖上的荫蔽得以享受这些罢了，若论开拓和发展，实在是一事无成。”
凯亚抿了抿唇，看着父亲，“我也是一样的。我所得到的能力和地位，有太多是源于莱艮芬德的财富和名誉。”虽然，得到的这些并不都是幸运——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有许多人，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达到现在的我的地位，并非是由于他们缺乏天资或努力不足，而仅仅是由于他们没有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当然，获得了就必须承担起责任……”
克利普斯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很赞同你的说法。但在我年轻的时候，只会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奔忙，而后又因失望而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恐怕也是如此……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喝一杯吧。说起来，这么多年进出酒庄，你还没有真正地喝过酒呢。”
他拿起瓶子，往其中一个玻璃杯里注入少许玫瑰色的酒液，将杯子递给凯亚。
“哎，可以吗？”凯亚双手捧住杯子，睁大眼睛瞧着他，“可是我还没有成年……”
“没事的，就是当饮料喝的甜酒。你都十五了！”克利普斯宽容地笑笑，“而且这是在家里，喝吧。”
凯亚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捏住杯柄，稚嫩的效仿让克利普斯忍俊不禁。少年有点不满地瞥了一眼父亲，不太潇洒地举杯浅啜。
“……和葡萄汁很不一样。”他为口感清爽而丰富的酒液露出了笑容，“很好喝。”
“你觉得好喝吗？迪卢克说味道和口感都怪怪的，而且一喝就头晕。他的酒量是出乎意料的差。”
“看来他要做一个不喝酒的卖酒商人了。”凯亚还沉浸在少许酒精带来的飘然的快感中，轻轻笑着说。
“哈哈，或许他做骑士开心，就不愿再管酒庄的事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克利普斯为自己斟了酒，拈着杯子悠然地晃动，让花果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这一盅美酒，它曾是枝头上青涩的葡萄，酒窖里清甜的果汁，那时它也未曾料到将会抚慰了哪个迷途旅人干渴的喉咙和茫然的心。人生就是这样，且走下去吧，纵然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处……只要这样走着，应着爱你的这些人期待的目光……你总是会做得很好。”
他举起杯子将酒液一饮而尽。凯亚也学他的样子喝光了自己的酒，如父亲所言，就像饮料一样。不过那一点点酒精让他有些恍惚，眼皮也开始打架。
“就这样吧，不能再多了，你该回床上去了。”克利普斯收走了他的酒杯。
他沉浸在美酒的余韵中，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父亲的衣角飘过走廊。躺在床上，坠入各种美丽香气编织的梦境之前，凯亚听到了克利普斯的“晚安”。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