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着明宫，昏昏沉沉的，大雨将倾，我执着的独自踏上青石径，穿过九曲廊，就在最后一段石径时，雨水打湿了裙裾，顾不上素日的端庄，兀自提起裙摆，急步走入了蓬莱殿内殿。
在殿中女史拦住时，我已从重重叠叠的纱帘里，瞧见了陆幼窈的身影，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还在。
也许是几日前那个分崩离析的梦，也许是连番变故与离别的惆怅，这场雨竟没由来得让人心悸，昨日我还在想，如若有一日，这里也变得物是人非，如若当真如同他们所说，蓬莱殿要易主了，我当真会开心吗？
这一刻踩着湿漉漉的裙裾，勉强定下着耳边的流苏，稳住仪态，我才知，我从来要的也不是至高的权力，不过是固执着一份襄助的执念罢了，若此事有人比我做得更好，必定是守着更多的执念，又或是，在重重叠叠的迷雾里，跌跌撞撞。
该释然了，祁玉筠。

常被阿耶抱在怀里时，曾听大明宫里的老宦讲应天年间的故事，讲武宗皇帝，常为暴雨忧愁。
如今武宗皇帝，阿耶、老宦，和我，都做雨里被打散在石台上的一页纸，但我从不为暴雨忧愁，河堤溃则堵，堵不住便泄洪，或许我也曾短暂地，有过为生灵哀悼的岁月。
——记不清了。
我还在插那一瓶花，把草木枝条修剪干净，整容入殓。蓬莱殿适合温养草木，春夏秋冬都有繁花不息，不怪娘子们喜欢这里。
金石清脆，草根断得干净，“上茶。”

如同那阵突来的心悸一般，很快的，便也好整以暇，行礼如仪。
“皇后娘娘。”
我抬眼望她，“等雨过天晴，外头的花便会再开起来，会更妍丽，娘娘何不等等，用最好的鲜花入这上好的瓷瓶。”
我曾在金钗年华时去过一趟扶风故乡，比起繁华的长安，其实甚是陌生，但在那里，我确是有了难得的几日安睡夜晚，从前想不明白，到如今一点悟，也已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光阴——
世道万事未必公允，但得失却总是公平。

垂眸，花的断口很鲜艳，片刻后轻轻向后勾动唇角，很僵硬地扭动下半张脸，为祁氏迟来的——
迟来的什么呢，他们这样的人。
“我不想等了。”
雨穿成珠子砸落，把我们的字句砸碎，让每个字都沉重——我并不能很好地感受这个人间，剪刀再次一开一合，执着地重复，雨声与金石的脆响纠缠，滚在一起，它们会生下什么呢。
这才认真地打量她，“你走得很急，有什么事吗。”

我的话里自是一语双关，那时候却未明白她的话里亦是双关，日后再想起，我也后悔那一日不曾将欲与她和解的心里话说得再直白些，是我忘了，我向她展露的，一直只有猜疑与恶意。
——人总是容易陷入自我里。
在她的打量下，我亦诚挚，“您应该等的，”蓬莱殿的一切繁盛与妍丽，该属于她，这是她应得的，“雨后的花，更衬您。”
自女官考核一事后，动摇宦官在内廷的地位，皇后未发难，再至如今，历经的事情的桩桩件件都在细查里了然，陆大人既已病逝，皇后虽无了一份倚仗，但也是另一条出路，至少保住这个位置不难，她从来都非池中物不是么。
那么我来得这么急，为了什么呢？
“我可以陪您一起等。”
终究是没能说，我想和解。

目光无所依凭地从左飘到眼下花心上，被雨打透后的腐烂的花瓣，彻底失却争鲜的心思，手指抠进去，将烂处摘出，放到一旁的瓷瓮里。
抬眼看她，“香玉牡丹不禁烂，”舌尖扫过上颚，苍白的指骨弯曲时，骨节上的青紫血丝根根可见，“但花瓣生得好，干净，”除了花，我又能和荣贵妃说什么呢，她看似兴致颇高，没有即刻要走的打算，况且，雨太大了，恐怕今夜侍花人要过得心惊胆战。
——这是今岁最后几支香玉牡丹了。
“祁易过，贵妃的那位族兄，什么时候回来？”
便向她问吧，我想不出不问的理由，再没什么恐惧能在这场雨后杀死牡丹，它的尸骸注定埋在这场雨中。

现下我以为，她是明白我的意思了，甚至已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少有的，在她面前将笑意融在眼角，“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她愿意示弱几分，处境并不至于如嚼舌根的人口中一般糟糕，况且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于我而言，与她和解不是成全，是自我慰藉。
诚然，和解，仅仅是我与她之间，同为女子之间。
若是旧时年少的我，会认为时局能因一人而变，渐渐年长才知道，坐上权位不易，持一片丹心坐稳更不易。
知冠之重，惟有承者。
“易过啊兄吗。”我回了神，一时对这一问有些茫然，“他此时还在大漠吧，前些日子听父亲提起。”
依稀记起，他们之间有交情，便托口再续，“过完这个冬天，他也该回来了。”
“娘娘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我可以递一封家书。”

祁易过动身去益州不久，长安迎来了它的雨季，那个雨季远比这个要骇人，小女史们来往跑动，我寝屋外的木回廊仿佛一刻也不得安静，傅母站在檐下说：天漏了个窟窿呀！那几日卖杏花的小娘也不曾叩陆宅的门，雨小时，她把衣摆扎起来，走街串巷不肯歇生意，唯有那几日，雨实在太大。
我终究没能再见她，那场雨后，杏花的花期结束，那一年我奉诏入东宫，她大约也在三两年后嫁了人。
“烦请贵妃在家书中帮我问候他，就说，”
说什么呢，我原以为自己肚肠里满满地都是坏心思，搜肠刮肚也不得三两句好话，我却错了，我连三两句坏话也没有，窗外的雨依旧止不住地流着，这世上的所有溪江河海，也如此不息不绝，但我不关心这些，也不关心祁璎，不关心祁仁愿——我短暂地关心祁易过，只关心一句话那么长的时间。
“长安的上元夜又要到了，问他要不要回来。”
几朵牡丹，很快便消陨，桌上再无它物，被它的主人捡拾得干干净净。
“回去吧，让雪仙送你。”

她的声愈清晰起来，是雨势渐弱了，可天仍未敞亮。
“娘娘……”
可欲言又止，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上一两句什么，或许我该问她可有后悔过，又早在心中知晓答案，这座宫城的红颜笑，皆是哭脸里擦干泪，也许无悔，却有憾。
她的遗憾是什么我不知，尚有来日方长，我相信她会想明白、能想明白。
我点头，应允着她，不问缘由的——
“好。”
退离到殿门，欲抬步迈出门槛前，扶门回眸多看了内室一眼，恍惚间，像瞧见了我与她初识时，彼时她是长安里明媚的一抹阳，眼中也曾有清澈明朗的笑意。
是何时开始，我看不见这些了？
长安里人人称羡的富贵荣华啊，此时此刻真真是叫人，黯然神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