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使·张贲思
天水金声将鸣,留守庆阳的大军虽不至散漫,但的的确确是多了些弹指退兵的自满的。何况边地的水草十分轻易地就能滋养起凡俗骨血里的躁动和野蛮。于是金乌西坠时点起的篝火窜起很高的一簇,被且燃且添的柴梗拥成了经久不灭的晴虹。
兵卒三两成堆,嗜肉的啖肉、好酒的吃酒,不会写字的找会写字的帮忙写信,天色黑成了老鸦青,营里还热闹的很。
张贲思坐在宋砌下首,拿匕首划着一只羊腿分食,冷酒吃了两盏,便跟着他一道退席、回了军帐。
一豆昏黄把案桌投亮,他走过去,头鍪的顿项便遣开灰腻的布防图,露出了底下被压皱的信札。
他对东胡的惨败几乎笃定,也深知这会是他挂靠着宋砌、信手摘下的又一桩功绩,于是早在三月行军时便开始半月一续与宋润的“展信安”,攒到今日,早书下八行又八行,含着庆阳的沙土蜷在褶皱的信封里,压实了棣棠花自三月始放的春情。
这是他与宋润自显庆二年即有的小儿女把戏——几色压花、几行细草,点滴织起轻薄而柔韧的网,或有情、或只是趣,在宋不言和渝娘渐渐拔起的个子里铺开很相宜的恬淡。本是很好的一件事。
只是折花压页的熟稔里生出困窘:
张贲思大小战场上的“斩首数级”,同今次退胡无差,早已不用他全然真刀真枪地砍瓜切菜、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了。兹是宋砌点兵将将,他朝服的青易靛、靛易红不过是大人物权衡拉锯中顺带着的微不足道的一项。相较他那位在马匪手里丢了命的父亲,他只会愈加层层打裹的体面来的实在过于轻松。
于是压抑的抽离感更深重,几乎要把他那根假戏真做打了八道弯的脊骨碾碎了、压迫进肺腑,翻搅着烹煮心肺的一锅温油。
困窘便是这时候枝枝蔓蔓地绕上来的。
冷酒做净瓶水,点化它虬结蛮横地刺开心下三寸的帷帐,把深映在此处的、三松堂里的一派温情曝露无疑了。于是才觉察,把他温油里烹着的一颗心捞出来的,竟是三松堂里集了百数的花鉴,和簇簇红榴里垂下的两架小秋千。
这是很不应该的。
他该是,从宋砌把张贲思当成路数既定的棋子开始,就不该在别处安置哪怕一丁点的寄托和眷恋的。
这是很不应该的。
——困窘原是忧惧五味,牢牢亘在心头,成了雁脚上很强硬的桎梏。
他吸了很长的一口气,只叹出很细弱的一个尾巴。劲风略过戈壁,被毛毡筛去砂石,留下冷冽的一阵,从帐子底下钻进来,把那一尾叹吞吃掉了,吹散了案上叠成月历的八行书——压的薄薄的、褪成晶莹的黄褐色的棣棠花瓣就飞开了一大半。
他没有去捞,只是把信函封好了。
然后枯坐到明,挟了只困顿的鹰隼,几粒水米敷衍过,放它带着庆阳的老春飞回天水去了。
“... ...
且月
阿润吾妻俪鉴,
庆阳风冷,棣棠春谢。两地相悬,添衣增饭细嘱,听。
天水溽热未成,大郎持己不论,渝姐儿若有贪凉、顽劣,且记珍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