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坐在马车上，神情犹在梦中，虚渺的目光越不过乳母肩头，可她知道，她的女儿正在那儿睡着。）
（昨霄月圆，陈氏已许多个晚上没有好眠了，她的枕头是乌云做的，叫她夜半难寐时，颊上每每落满凉凉的雨珠。陈氏厌倦没完没了的忧愁，像岭南透不过气的阴天，这里没有人欺侮她，京城正如长辈们吹嘘的一样好，然而她永远备受折磨，她是灰烬里的灰烬、尘埃下的尘埃，在她第一次见到皱巴巴的爱新觉罗书砚时，那女孩儿耀目的光辉让她羞愧欲死。）
（陈氏悄悄推开门，她做甚么都无声无息。榕斋前有一口井，初到王府那日，陈氏颠簸了数十天的面孔惨白，将它视之为梦魇般的诅咒，又不敢说一个字。她美丽而罪恶的母亲溺死在井里，她是跳下去的，还是因为不贞被推下去的，陈氏从没有问过。然而月光太好，她竟感到平静与释然，一点儿也不怕了，这儿也有一口井，奇迹般的恩惠。）
（陈氏从井口看下去，果然看见母亲，漂亮的头颅、乌黑的眼睛、圆钝的嘴唇，构筑出必要遭遇一切又忍受一切之温驯、谦卑和哀伤，她们惊人相似。银白的月光下，她看见母亲被千千万万相同宿命的女人托起，每一只手臂都像一尾半透明的鱼，母亲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指尖长出飘荡的薄鳍。她就要去了，却听见一声婴啼。）
（陈氏悚然，魂魄从母亲冰冷的怀抱里惊醒，发现自己正仓皇穿过庭院，云鬓散乱，泪眼婆娑，步履停在饮冰阶下。隔着门，乳母哼唱着异族的歌谣，她的女儿将自襁褓起被白山黑水所钟情，而她痴痴地站着，露水结在肩头。）
（母亲不是自己投井的，最后，陈氏想，她怎么舍得我呢。）
（车换作轿子，轿子再落地，如果叔伯所言属实，千百年前，陈家的先祖曾戴笼冠、着褒衣，昂首走上晋帝的明堂。如今，疏瘦的陈坠子披着她新赐的侧妃吉服，抱着她诞下的功勋，慢慢行向景仁宫，杏花纷繁如云影子落在她的眉宇间。）
给贵妃娘娘请安。（口中颂着，头垂得极低，她的身骨天然适宜这诚惶诚恐和毕恭毕敬，却把孩子捧得高一些，如同献出无上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