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暮色四合，各处昏黄之际，寻来凉亭小歇。侧身一解绣袋，将工夫茶具铺开来，才到观音入宫这一步，只见一个眉眼笼翠，檀口含丹的小女官，分花拂柳地扭了过去。
：小蹄子，给我刹住！
三寸长的丹蔻，就这么掐着茶镊，喝神骂鬼道。
：吊梢着一对儿骚眼，不看着大宝这是又去哪混！

濯大王总有些出人意料的巧思，譬如昨日还想吃猪油拌饭，今日便又要吃蟹。拗不过他，只得去司膳司问一问。也许是我陪濯大王去锦浪台拜天老爷的时候忒不诚心，天降神罚，叫我一出门就遇见了个罗刹。
她为什么总是不依不饶地找我麻烦？
被她逮住了实在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见礼，垂眸去望她猩红的蔻丹，柳眉微蹙。
：“玉娘子安”
：“娘子容禀，濯大王想吃蟹，故谴奴去司膳司问一问。”

嗓眼一噎，茶叶掉了三五片。
心中没了算计，只得默不作声，先悬壶高冲，任由盖瓯中可怜缩缩的干叶，被滚烫的白水欺凌地松软。
：这么寒的东西，你就任由他吃？
不知从哪寻摸出来一句，立马得势了，又叱咤着立起眼来。
：为什么不先来知问知问我？

濯大王是玉娘子盼星星盼月亮，祈求诸路神明才换来的心肝宝贝肉。但心肝也终有长成的一天。他合该是纵横天下的飞廉将军，可定娘子，分明要把濯养成躲在羽翼之下事事听人的金雀雀。
委婉地向她阐明一个事实——并不是我在忤逆她，而是鹿鸣苑里的龙子已经不再愿意事事听从他母亲苦口婆心地安排。
：“您事事上心，今秋鹿鸣苑里未曾吃过蟹，濯大王实在馋得紧，故才谴奴去司膳司里问一问。”
：“大王吩咐过，他的事不必桩桩件件都递进锦浪台扰您。况且日后濯大王封侯封王，在汴京城里开了府，总不能也一日三餐都递进来请您斟酌。”

噌得立起身来，纤掌在石桌上一拍，震得是茶歪盏倒，钗摇环晃。
：他还小呢，吃什么螃蟹！他一辈子甭想吃螃蟹，就算他封侯封王，那也是我的小子！索性求一道旨意，让他还在凝和殿住就是了！有你这么个蹄子在，我还放心他出去？
一壁揉着涨红的掌心，一壁踩着一片狼藉的玉阶朝她逼近，急得膝骨一软，险些崴了脚，声线也是愈发凛烈了。
：谁是你的大主子！怎么我的话不如濯大王好使了？这才多大呐，就知道拿他挡我了，日后可还得了？

玉盏委地，茶汤飞溅，玉娘子的美人面涨的通红，咄咄逼人地道出一连串尖利的话语。可见，出宫开府着实是她心中的隐痛，不过自立府衙，这是祖宗规矩，并不会为她的喜好左右。
在陪濯大王读书时，他偶尔会搁下笔，将我拉到身边，教我习字读书，或者给我讲书上的逸闻奇事。玉娘子的情态叫我想起几个新学的词，气急败坏？色厉内荏？好像都挺恰当。
虽垂着眼，也能感受到她的影子愈发逼近，突然没了刚才撞见她时的惧怕。如果是濯大王所坚持和追求的，那么就是我要拥戴和捍卫的，比如自由，又比如长相厮守。轻呼一口气，平静而温和地回答她。
：“禀娘子，奴是鹿鸣苑的女史，濯大王是奴的主子，奴也只认这一个主子。”

怒极反笑，嘴角一提，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白惨惨的榴齿。
：怎么，这会儿在这给我一心一眼地表决心来了？
迤长的艳甲往手里一窝，两指便夹住她温热的耳骨，左右拎了几下。
：只认一个主子？若是官家不许的事，你也要让濯大王强干不成？！你这等气焰的小骚达子若再不管制，怕是要翻了天了！
雷嗔方歇，只听一段细碎跫音，打左手一条蹊路近了，忙放下腕子，将人推开，两团浑圆的胸脯也渐渐偃息。

她红艳艳的指尖深深没入我的耳廓，仿佛使了十成的气力，好像要把所有无法阻止儿子长大以及儿子不再甘于对她事事言听计从的怨愤都发泄在我身上，莹白的耳朵很快通红一片。
很疼，但我不能哭，也不能向她臣服。
被她推了一把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几步，堪堪站定。一双杏眼虽翻涌着雾气，却未有一点眼泪滴落。
是她无理取闹，是她不敢让来人看到她责罚女官，是她留不住日益成长的濯，不是我。
：“就算不与您表明，奴对濯大王的忠心也日月可鉴，绝无转移。”
：“濯大王纯孝守礼，断不会做有损国祚的祸事。只是您何必为了几只蟹动怒至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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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线飘忽，当心女吏鱼贯而出，这才细呷起她的回话。檀口里复念了一遭，登时吓得软古囊囊，到底是磕上了砌阶。
：你说什么？有损国祚的祸事？
这么口无遮拦的货，再浸---淫了大宝，可还了得？！
怒目戟指，四围顾视，却怎么也提不起一碗盏了，只得怒叱左右，惊声喧叫道。
：你们俩机灵点，甭叫人起疑，给她盖个披帛，压去官家处，好镜鉴镜鉴这份忠心！

断章取义，胡搅蛮缠的功夫，她若排第二，那便没人敢称第一。还以为她是哪方的豪杰，左不过也得依膀她所攀附的乔木，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人。她的近侍也将狐假虎威学得极好，横眉冷对地要作势拽住我的手腕，这会子才终于有些慌了，开始四下寻觅濯大王的影子，“他总会来救我的吧？”这样想着，便已拉扯着到了正席。
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个小黄门，直径越过我朝着玉娘子直直拜下去，口呼着甚么“大喜”“恩和”之类的话。而玉娘子的神情也一下子由怒转喜，进而洋洋得意起来。我由此知道，上天再一次眷顾了我。

翩跹的裙裾戛然而止，脸色一时变得古怪，又要同内侍假以辞色，又要顾及着身后的小炮仗。
：还不是恩和省事，平日里便是个检点的孩子。
将人迎送走，这才宽缓地转过身来。冷幽幽地盯着她，半晌才伸出食指，冲她眉心指了几下，才松口吩咐左右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