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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堡迷梦
  • 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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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殿下镇楼


  • 古堡迷梦
  • 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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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殿内光线晦明晦暗,帘幕低垂,曾经的宁王朱宸濠在塌上醒来,仍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让他的身子感到些许僵硬,扶着身旁的锦被起身后忍不住地用手指在太阳穴处揉按,以缓解酒后初醒那股令人张口欲呕的疼痛感。
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恶心感和疼痛感终于稍微缓解,朱宸濠拉开床帐喊人送水。
不一会儿,侍女白生生的手就递上了一盏茶水,就着女子的手喝完那盏茶,朱宸濠清清嗓子才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现在已是酉时。”回话的女侍抬头看了朱宸濠一眼,自忖并无异常才开口继续:“殿下要传晚膳吗?”
朱宸濠抬抬手,惜字如金的一个“传”字就结束了这段对话,那女侍领命之后又低着头弯腰退出了殿门。
洗砚是朱宸濠跟前品级最高的女官,做事利落,心思聪慧敏捷,寡言但这永宁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没一样能逃过她的眼。要是朱宸濠还是宁王,洗砚必然能得到他的重用。但世易时移,曾经的宁王朱宸濠已经被软禁三年了。
2.
三年前,天牢内。
哪怕直到造反失败,被关进天牢,宁王周身气度依旧从容地好像在他王府的书房。他武功是自小练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未尝有一日懈怠。所以不论是朝堂上还是江湖里都可以称得上是一流高手,天牢内外的丝毫响动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面对着阴暗逼仄的天牢走道,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笑容。他即将迎来那个心知肚明的结局,那个一贯软弱的皇帝要杀他了。
即使是已经临近生死关头,他也没什么好紧张的。朱宸濠熟知赌术,也参与过不少豪赌,一掷千金也是常见的事。这只不过又是一场豪赌罢了,以生命,以自由,以一切为赌注的一场豪赌。既然输了,那也只有从头来过。
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杀手围着他,其中一个递过来一只精巧的银杯,朱宸濠没有犹豫,接过银杯一饮而尽。
但醒来的地方既不是阴司地狱,也不是大内天牢,身上着的是用料珍贵做工精致的寝衣,身下躺的是黄花梨的雕花四柱床,室内燃着沉香,险些让他以为身在王府,他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
朱宸濠不用想都知道是他那个好侄儿在搞鬼,但他不明白事到如今,他身上还有什么是好图谋的,皇帝为什么不杀了他。
3.
正德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这座冷宫,通过平定叛乱成功地稳固皇权的新帝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噙着笑,身上明黄的华服更衬得他英武的面容神采奕奕。朱宸濠看见他走进来,也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淡笑。这个场景实在诡异得很,他们不像胜利者和阶下囚,也不像曾经精心伪装的君臣,反而好像是他们身上存在感最弱的那重身份,远亲叔侄。
随着朱厚照踏入此间,所有正在伺候的宫娥侍人都自觉退出大殿,殿门也被阖上,朱厚照就站在空荡的大殿中央喊他:“小皇叔。”
朱宸濠却不理他,看了他片刻就跌回床榻上,懒得再陪他演戏。不管皇帝如今打得什么主意,他既然已是一无所有之人,那也就没必要再顾忌什么。
朱厚照面对他的无礼举动却也不恼,走到他塌边,又好声好气地喊他:“小叔叔。”
朱宸濠干脆堂而皇之地闭上眼睛,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让他讲礼貌的好侄儿着急。
但朱厚照却好像玩这游戏上了瘾,嘴角上扬地变着法子喊他,什么宁王殿下,朱宸濠乱叫一气,也无所谓礼数和禁忌,就一心想看看他喊到什么称呼那个人才会应一声。
只是从进殿开始,他已把他们所有的关系都捋了一遍,小皇叔所有的头衔都恭维了一番,甚至学着南宫越意的语气迷妹一般地喊他好潇洒好漂亮的宁王殿下,他的小叔叔仍是八风不动地装睡。
想起梅龙镇的经历让朱厚照本就愉悦的心情更添一丝快意,他故意蹲下身凑到宁王身子前,拉住宁王的袖子,学着老实憨直的汉子哄媳妇儿的样子,撇下眉毛说:“老婆,理理我嘛。”这个称呼果然如他所料引来了那个人的反应,床上的宁王一听这话,登时睁大双眼,还没半坐起身子就伸手推倒了塌边的无耻之徒。堂堂大明的皇帝被他小叔叔轻易地推了个倒,两手撑着身后的地砖笑得开怀。
宁王起身在塌边坐好,身姿仍是一如往常的优雅,居高临下地对着皇帝说:“不许胡说。”
朱厚照看他小叔叔因为自己的话气得眉毛倒竖,脸颊泛红,忍不住地想笑。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皇子,听父皇母后的话,听太傅的话,还从来没做过这种捉弄别人拿人取笑的事,看他小皇叔生气,反而更生出恶劣心思。
朱厚照站起身,负手背对着塌上之人,殿内的光线已越来越暗,本应到掌灯时分,但朱厚照在这里,没有人敢进来为这殿内添上一线光明。朱厚照的身影在眼前半明半暗,敛起容色的模样和刚刚同他笑闹的样子判若两人。朱厚照用平静地语气说:“以后皇叔就住在这里,而且皇叔也不需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朱宸濠听得这话,忍不住冷笑一声,“要我认输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片刻,宁王又露出一副促狭笑容:“你不杀我,日后定教你悔得肝肠寸断。”
朱厚照突然间转过身子直面正满面讥讽笑容的宁王,他满脸怒容,眼睛烧地通红,胸口起伏着,一时之间宁王也震惊于他的情绪变化之大。
“是怕我不杀你对吗?宁可死也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是吗?”说完又像是怒极反笑,朱厚照露出一副偏执笑容:“我不管皇叔喜不喜欢,朕想要的,都能得到。”
朱宸濠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可别高兴地太早,即使你手握天下又如何,这世上事终究难两全。”
沉沉的帘幕被窗外的风吹起,轻柔飘逸地在两个人之间飞起又飘荡而下,朱厚照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被飘飞的帘子遮掩,不仅是面孔,连身影都有些模糊。
朱宸濠难得地生出点怀旧感,他努力地回想记忆里那个仁义规矩的太子,合格的储君,却怎么也跟如今这个一脸恨恨地放狠话的人对不上,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果然改变人良多。


2025-06-22 12:5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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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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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宁王殿下的生母出身不高,就连这样的说法其实都已经是顾忌了他的体面的说法。更难听的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但在她口中,却全然不是外界猜测的那么回事。秦淮河畔的歌女,色艺双绝,清倌人为第一次见面的风流倜傥的皇亲贵胄破了身子,情至浓时,他许诺为她赎身,以后就跟着他做主子娘娘。那样柔弱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还要求什么呢?跟着他回到了王府,继而生下了宁王府的庶子。
朱宸濠是从小养在王妃身边的,王妃对他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不好,那个长相明艳威严的女人早被丈夫的风流多情逼地发疯,有时候温柔地问候他和几个姐姐的生活,但一提到她的丈夫,她就暴虐发狂地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有时候用温柔的语气喊他我的孩子,有时候又用阴冷地眼神盯着他说你是那个贱人生的。
王妃的暴虐使得他不敢对生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在任何场合都称呼王妃为母亲,而那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也从来不敢称呼。他在王府里如履薄冰,更怕因为自己给她的生活带来灭顶之灾。
而那个男人却完美地在这场战争中隐形,他清楚地知道王妃的善妒和隐藏在妒忌背后的爱意,更知道他生母的柔弱可欺,可是他不发一言。他终日流连在秦楼楚馆,也带回来过一些别的女子,各个都是美貌绝伦,直到这些妒意恨意把王妃逼死,逼疯。
王妃死的时候,几个姐姐和他都在榻前,她被积年的郁结和病痛折磨地形销骨立,那副明艳的长相已变得憔悴不堪,王妃拉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姐姐们,虽然那时候几个姐姐都已成家了。
但他无端地想起小时候得了风寒,王妃抱着他给他喂药,喊他我的儿啊,声音拖地长长的。他鬼使神差地朝王妃点点头:“母亲,我会的。”
王妃死后,他见到生母,喊她:“云姨娘。”那个女人仅仅因为他喊她一声就高兴地喜上眉梢,要拉着他去她阁里吃点心。她说她亲手做的莲花酥,牛乳糕谁都说好吃。
可是彼时正是他应当去校场练功的时间,朱宸濠只好后退避开她温暖的掌心,说时间紧迫,还是下次吧。
云姨娘失望的表情里仍显出几分昔日名动天下的艳色,下一刻又毫不犹豫地展露笑颜,说我做好了让小燕给你送去。
他抿一抿嘴说这样也好,就拱一拱手继续朝校场快步走。
王妃一死,也就没人会再限制朱宸濠去亲近生母。吃食衣物,凡是她能做的都早早备下差人给他送来,像是要一并弥补他十几年来缺失的爱。亲手做的糕点美食,精心缝制的冬衣棉被,他有时候想,来的也不算太迟。
夏夜里朱宸濠仗着还未及冠,睡在了云姨娘的海棠阁里,明明有的是下人,但云姨娘非要亲自给他打扇,丝丝凉风里云姨娘说起秦淮河畔的往事,不管她在王府里受了多少委屈,在她眼中,那个人品不佳的宁王爷却始终是风流倜傥,温柔体贴的,丝毫没想到,只要他愿意,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了她去。
朱宸濠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是嗤笑一声。他的生母,王妃都是这样,为了一个情字甘愿受千刀万剐的苦,为了曾经的片刻欢愉就愿意相信一辈子天长地久,却没看到故人心易变。
世上事变化无常。
云姨娘没过几年欢欣日子就死在了一个冬夜,急病发的快,去的也快,朱宸濠见到的时候那双眼已永久地阖上了。他觉得难过,但终究还是没掉下泪来。
5.
王妃还活着的时候,朱宸濠十三岁那年,王爷王妃带着他上京庆祝年节,那是他第一次出南昌。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南昌出发,过应天府经杭州,接着转乘大船沿京杭大运河上京。宁王爷在外面始终还维持着夫妻体面,连带着王妃的表情也温软不少,朱宸濠始终恭谨守礼,好像真有几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第一次见到朱厚照就在老皇帝的御书房里,王爷王妃带着他来请安,老皇帝对着王爷王妃冷淡严肃,只说场面话,王爷弯着腰附和。朱宸濠趁着请安时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天下至尊的人。他比朱宸濠内心想象地要年轻地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一旁写字的小太子不专心,偷偷抬着眼看朱宸濠。
老皇帝看他那副样子就招呼他过来,让他见过王爷王妃。小太子见过礼以后,倚着老皇帝问这个好看哥哥是世子吗?老皇帝笑着搂住小太子的背弯腰告诉他,这可不是哥哥,论辈分要叫叔叔的。小太子惊奇道:这个叔叔年纪并不像其他叔叔那么大,可以只叫小叔叔吗?老皇帝抬起头带着笑看向朱宸濠,似乎是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就喊门外的内监带他们到御花园去赏梅花,还不忘提醒太子记得披上狐裘。
御花园里的景致自然是好的,小太子颇有些东道主的感觉一路给他介绍梅花的品种,絮絮地讲一些梅花和梅花的区别,张着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瞧,似乎是想看他的反应一般。那是将来大明的执掌者,得罪他没什么好处,他想得到的不就是惊喜和恭维吗?只需要微微笑着赞叹几句就能达到目的,可朱宸濠偏偏不太想如他的意,他微微一笑,对着那个比他稍微矮点的小太子说:“太子殿下,这些臣俱已知晓,不若说些新鲜的事如何?”接着随手指着周围的梅花一一说出了它们的品种。
然后朱宸濠歪歪头,对着小太子一笑,好像他不是故意拆他台,而是真的无聊才说那些话。
小太子一时也有些语塞,憋得脸都有些红,本来是想着小叔叔远道而来,说些新鲜的给小叔叔听,但没想到说了半天都是小叔叔早就知道的东西。
朱宸濠见小太子在原地半天没说话,又觉得不好太得罪太子殿下,只好捡一些江西发生的趣闻和书上看到的逸事来缓解气氛。朱宸濠博闻强记,很多看过一次的书就再也忘不掉,好笑的故事张口就来,终于逗得小太子直笑。小太子新奇于小叔叔口中的各种趣事,更感叹小叔叔的宽广胸襟,明明是他说了一堆小叔叔早已知晓的事,惹得他无聊。如今他却又说这些话来逗他开心,这样英俊又风趣的人没法让人不产生好感。
他们边聊边赏景,小太子忍不住感叹,若是有雪,这梅花园才更加景致动人。
那天的晚膳是在宫里用的,内监来报皇上已在太和殿设宴,请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同去。朱宸濠跟着太子到的时候,果然见到王爷和王妃也在席上。
没过多久,等到皇后娘娘也到了就正式开席。只需要一眼,朱宸濠就知道,帝后和他那对伪装和谐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看着对面正安静吃菜的小太子,朱宸濠难得地觉得羡慕。
往后的几日,朱宸濠就安静地在京中王府里读书写字,有些东西是一日也不可懈怠的。王爷王妃则每日带着礼物去到处应酬,久未见面的皇亲,略有交情的大臣,都是人情往来。
转眼间就至除夕,皇帝在宫中设宴,皇亲国戚,朝中大臣都欢聚一堂。乱糟糟的场合最能催生人的无聊,朱宸濠跟王妃说了一句就悄悄起身离了席,顺着内监的指路慢慢度到了殿后的花园里,严寒冬日,花园里也盛开着姹紫嫣红,精心培育的花朵。
正欣赏着独一无二的景致,却冷不丁瞧见了暗处站着一个人,朱宸濠慢慢走过去,就见到一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单看身量长相似乎要比他还大几岁,脸上却仿佛散发着融融暖意,把周围的寒冷空气都暖化几分。
一聊才知,那美少年居然是新科进士,一甲的探花,如今正在翰林院做编修,更有缘的是这美少年竟也是江西南昌府人士。
那美少年行了一礼正式介绍自己,江西南昌府陈芳修,字子建,庶吉士,弘治四年进士。接着又请朱宸濠。
朱宸濠狡黠一笑,也拱一拱手,却抬头说,江西南昌府人士朱宸濠,小弟无功名在身。
朱宸濠身着华服,长相气度不凡,年纪尚小又姓朱,陈芳修连忙告罪行礼,自称眼拙未能认出世子殿下。
朱宸濠伸手拉他表示并不计较,又和他继续谈天说地。陈芳修进士出身,自是文采斐然,朱宸濠年纪尚小,但过目不忘,居然很是投契,这两人虽然身份差异巨大,但聊得火热,直到内监来找,说王妃正找世子殿下,朱宸濠还有些不舍,拉着陈芳修的袖子说等回了南昌定来寻我。说完才随内监回到了席上,王妃看外面天气严寒,他脸上仍带着薄红,赶快把手炉递给他要他暖一暖。
席面吃得差不多,老皇帝看时间尚早,下令联诗助兴,满朝臣子都兴奋起来,如今满朝坐的都是大明的贵人,若是此时露了脸,以后可不得平步青云。
满殿坐着的都是大明朝最有才学的人,老的少的做过几联,都深得上意,老皇帝接连喊了几个赏字,接着又道,出彩的都是朝中官员,皇室子弟有无好诗献上。这是赤裸裸地想要试试这帮皇亲子侄。
大明朝的皇亲国戚不事生产,锦衣玉食,自出生就享受着尊崇的地位,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有一部分皇亲国戚就是不学无术,整日里斗鸡走狗。况且有文人士子珠玉在前,一时之间大殿之内都有些静了。
朱宸濠眼见这气氛已慢慢变冷,环顾一周都是些不敢张口的,眼珠一转就缓缓站起身来:“宸濠不自量力,学识浅薄,谨以拙句进献圣上。”
朱宸濠缓缓吟出两联,“休叹流光去,看看春欲回。椒盘卷红独,柏酒溢金杯。”这两联诗虽不至惊天地泣鬼神,却也是佳句,至少比起不发一言的其他皇家子弟,算得上是脱颖而出。老皇帝听了点点头,这两联诗既切时间又合春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起身立得如松如柏的朱宸濠,又赞道:“才学上佳。”接着回味了一下,又说,“只是词句意犹未尽。”
朱宸濠连忙拱手行礼:“此句仓促所做,还缺两联,还未做得。”老皇帝点点头,又兴致勃勃地望向百官,“既是如此,众卿不若来和一和这两联。”
皇帝一时兴起,但这可不是个美差,不得不说这宁王一脉和帝王一脉的历史渊源,万一让皇帝陛下起了疑心,别说平步青云,这脑袋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且让臣来试试。”熟悉的嗓音自下首方响起,朱宸濠抬头去看,陈芳修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席间,“残腊余更尽,新年晓角催。争先何物早?唯有后园梅。”
这两联刚好与朱宸濠的两联对仗工整,文意也契合,正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老皇帝已有些许醉意,听了这联契的诗句,忍不住大笑出声,连唤三个赏字。
朱宸濠自己也有些惊讶,他自己的和陈芳修的合在一起竟像是一首完整的诗,但转头又想想,他可是探花郎,对上一首诗也没什么大惊小怪。虽然心知他肯定看不到,但还是遥遥朝他点头致意。
随后宴会就进入尾声,众人都有些熏然,皇帝离席后,众人也散了,朱宸濠跟着王爷王妃回王府。
一路上宁王爷像是吃醉了一般只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但没想到的是,一进王府大门宁王爷就暴起扯着朱宸濠的手臂往书房走,一进门就让他跪下。
朱宸濠一边顺从地跪下一边回想今日有无错处,宁王爷的鞭子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鞭子抽下卷起一阵劲风,织料精细的锦衣也被划出一道道口子。鞭子落在背上是火辣辣的疼,但朱宸濠只是咬紧牙关。
这时候王妃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不善地对着丈夫说,要打人也得有个缘由。
宁王爷暴怒地疾声说,他在殿前出够风头了,明日要是皇上酒醒回想起来,你我,王府一干人都得为他的轻狂葬送了。
宁王爷又转过身对着朱宸濠,两联诗谁不会做,为什么偏偏别人都安安静静。拔尖露头,你是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朱宸濠强忍着背上的疼痛,挺直身子,大声说:“请父亲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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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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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朱宸濠在王府内受刑的时候,东宫里小太子正窝在锦被里伤怀。
自从那日见过小叔叔,到今日席间已四五日没见面,小太子还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再和小叔叔聊聊天,他身边的尽是一些太监宫女,没有同龄人,更没有小叔叔这样博学的。
因此等小叔叔离席,小太子也跟了出去,稍晚了几步,就见到小叔叔同一人聊得开怀,他们的笑声从隔得不远的地方传来,听得小太子无端烦闷,于是他又悄悄回到席间。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叔叔回来,直到王妃差人去找。小叔叔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又让小太子高兴了半晌,许是认识的人,小叔叔同他说了两句就算了,早知道刚刚就不该这么早回来。
随后小叔叔作诗又是惊艳众人,那群皇室子弟里只有小叔叔文采好。后来探花郎联诗又让小太子烦闷起来,小叔叔的诗他是对不上的,可是探花郎不仅对得好,他还看见小叔叔朝探花郎的方向点头。
“唯有后园梅,唯有后园梅……”多巧啊,自己同小叔叔就赏的梅花。
接着小太子想起来,刚刚在保和殿的后花园,与小叔叔交谈的那人前方也是一棵梅树,一树红梅开得可好。
都是梅花,可自己与小叔叔赏的梅花更多,而且也更早。可是自己却没有这样的文采……应当发奋读书啊!
小太子烦闷非常,躺在床上只能想起那天赏的梅花。
7.
朱宸濠挨了一顿鞭子,连床也起不来了,王妃来看他,心疼地直皱眉,又劝他以后谨言慎行。他躺在床上虚弱地连连答应,王妃没待太久就离开了,朱宸濠却始终心绪不宁,宁王爷说得固然有道理,但他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
等到他伤好的差不多,已是元宵佳节,也要启程回南昌了。又是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时车上装满的是礼物,回时车上装满的是赏赐。
就要离京,不知几年才能再来,朱宸濠望着远处巍峨的皇宫,也许下次再来早已物是人非。正准备登车的朱宸濠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喊:“王爷王妃请留步,太子殿下特来相送。”王爷王妃相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疑惑,但也只得带着朱宸濠上前行礼。
小太子从车驾上跳下,笑眯眯地跟王爷王妃见礼,又说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特来相送。随后命内监捧出一个宝匣,小太子说里面是饯别礼,打开宝匣,一颗鸡蛋大小的明月珠正卧在其中。宁王爷只能弯着腰谢恩,小太子轻轻扶起宁王爷说,除夕宴会上小叔叔做的诗极好,所以我特地抄了下来。说着从怀里掏出装好的信封递到了朱宸濠手上。
这个时候小太子已放开了宁王爷,对着朱宸濠说:“小叔叔,山高水长,多多保重。”
朱宸濠心中那点离别意又被这两句话勾了起来,也给太子行一礼:“太子殿下也请多多保重。”
似乎太子真的只是来送别一样,送完礼又说了三两句就由内监带着回东宫去了。
等到回到马车上,宁王爷的脸色才转向阴郁,他冷着脸让朱宸濠把信封打开,信封里只两页信纸,一张是朱宸濠所做两联,工整的字体写就。另一张是陈芳修对的两联,看字体应是同一人写的。
信封里并没别的,弄得宁王爷一腔愤懑落在了空处,这脾气也不知是该发还是不该发。只好冷着脸让朱宸濠好自为之。
8.
小太子自从除夕宴后就没再见到小叔叔,那日到宫里辞行也只见王爷王妃夫妇,得知启程的具体日期,他围着父皇又是讲理又是撒娇才让老皇帝同意他去送送。
本来要给小叔叔的信里他想着自己也对两阙诗来和小叔叔的诗,但咬着笔杆写了不下百句仍是觉得不好,最后无可奈何地把探花郎的两联抄了上去,但另起一页信纸,他不想让谁以为这是一首诗。
9.
那次回南昌之后,也就三五载,王妃就薨了。宁王爷在王妃活着的时候左一个美人又一个美人,等到王妃死了,反而遣散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人,身边只剩王府里的几个姨娘。时时也透出一些寂寥之态。
朱宸濠是不信宁王爷对王妃有几分真情的。
但他也从不去细想太多,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
他闲暇时间往海棠阁去,云片糕,莲花酥,牛乳糕,桂花糖还有甘草秋梨膏,一样一样,精致美味,都是姨娘亲手做的,能被一人全心相待的感觉,也挺好。
虽然他和姨娘之间隔了十几年的光阴,但血脉相连的亲情却像是从未被隔断。
后来姨娘也去了,倒是没受什么苦,朱宸濠见她的遗容仍带着几分娇态,真是仿若睡着了一般。
等又过了两三年,宁王爷一死,他就正式袭了爵,成了王府的主人。
也正是要正式袭爵了,他才第二次踏上上京路。自上次离京,六七年间,办完了一场又一场丧事,他也是带着孝上京。望着京城宏伟的城门,有些事,又岂是物是人非四字就能概括的。
10.
老皇帝仍是不显老态,同他说话时腰背挺得笔直,眼睛炯炯有神,许是他还在孝期,老皇帝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一些。语气也明显与多年前同王爷王妃谈话的冷淡严肃不同,只是随口问了问,就放他回王府休息。走时还要他这次在京城多住一段时间。
朱宸濠回到王府也没消停下来,虽然宁王爷为人处世算不得什么君子义士,但多少也有几个故旧,听说他死了,有人登门来拜访小王爷,美名其曰叙旧,但到底来干什么的朱宸濠还是能猜出一些的。无非是过去仰仗着那位胡作非为的老王爷做生意,如今他死了,又来试试能不能攀上小王爷。
朱宸濠忍着头疼和他们打机锋,老王爷的烂摊子他是不想收拾,好话歹话说尽才把人都打发走了。朱宸濠刚坐稳,端起香茶,就看到下人又来通传,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又放下了。
“王爷,太子殿下驾到。”
意料之外的人,走进了王府。
朱宸濠不敢怠慢就起身迎驾,然后是姿态潇洒的一礼,太子也立刻把他扶了起来。站起身来朱宸濠才有空看看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儿”——上次见面比他身量还小些的小太子已长得快要比他还高,面容也从粉雕玉琢的孩子长相渐渐展开,变作一个英朗俊逸的青年人。此刻那双桃花眼正含着笑看他,玉石相击一样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喊他:“皇叔。”
果然是长大了。
太子可不是单纯来找他叙旧聊天的,是来传皇后娘娘懿旨的,邀他进宫叙话。
11.
皇后还是记忆里那个温柔贤淑的样子,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容貌和七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朱宸濠恭敬地请安,皇后赶快让宫娥把他扶起,接着叫他近前去。皇后细细端详他一阵,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双手腕,眼睛里居然有点点泪光,“多好的孩子啊。”
朱宸濠知道她在伤感什么,也红了眼眶,毕竟孝顺是绝对没有错误的。
太子就在旁边,连忙过来打圆场:“母后,皇叔远道而来,是大喜事,怎么哭了呢?”
皇后用手抹去眼泪,又拉着宁王拉家常。宁王陪着聊了一下午,从过世的王妃聊到宁王什么时候纳王妃,等宁王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都已擦黑,王府的马车等在角门上。
春夜的风凉但不彻骨,是刚好让人清醒却不会觉得难受的程度。朱宸濠捏着额角才想起,原来自己已到了纳王妃的年纪了。皇后嘴上说的好听,他没有长辈能帮忙张罗,就替他相看相看,千金易得,好女难求。但朱宸濠猜测,这背后难免没有想找个人监视他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直接地推拒,但也不好一口答应,情急之下只能装作像是羞耻的样子低下头,然后含混了过去,引得皇后像是很想大声笑但又碍于威仪不好做的一副古怪样子。
此次京城之行万分凶险,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然迎接他的结局可能都是万劫不复。
12.
三月十五,春猎。
京郊的皇家猎场里旗风猎猎,不时响起呼喝声和马儿的长吟声,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朱宸濠挽弓搭箭,朝着前方射向仍在不停奔跑的兔子,箭矢破空而出,深深扎入灰兔的后脑,那一箭迅疾,兔子临死定是没什么痛苦的。身边传来几个表侄的喝彩声,晋王家的小世子追到朱宸濠身边求皇叔把这只兔子让给他,说总归一只也猎不到实在令人汗颜,可以拿一样东西跟皇叔换。朱宸濠含笑打量他一眼,你这就是存心了,你皇叔还缺你那点东西?兔子要拿便拿去。
其他几个表侄又起哄着让晋王世子赶快下马给皇叔行礼谢恩。朱宸濠一笑置之,率先打马朝前奔去,其他人也连忙跟上。
春猎虽是游玩为主,但多少带点竞技性质,但这几个表侄一眼就看出宁王骑射技艺超群,愣是想出跟着捡漏这个法子偷懒耍滑。宁王知他们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无可无不可地任由他们跟着。打到兔子獐子往往是表侄们上来撒娇讨价还价地从他手里要走,他也不觉得吃亏,反正他也无意出风头,只要最后的结果不实在丢人就可。
一阵细风掠过,宁王伸手在身后的代王世子身前一拦,做了个噤声的示意,下一刻果然见林子中冲出来一只斑点鹿,四蹄微动就在林子间巧妙穿梭。鹿角皮毛打眼一看就知是上乘,这鹿好看,却是最难打的猎物,慧黠机灵,最是难逮。
宁王还是照例从身下的箭筒中拾一枚羽箭出来,拉弓如满月,选定方向就全力发出,“嗤”的一声那枚羽箭就深深没入鹿的身体里,入体之后箭的尾羽仍在震颤,足见发出者的箭术精湛。
身后的表侄们爆发出欢呼声的同时,林子里也来了一队人马,率先有侍卫前去查看鹿的情况,接着大声报告:“太子殿下,中了!”随后太子果然策马来到了众人面前,全副骑装的太子没先去看鹿,先过来和各位表哥皇叔打招呼。太子含笑说,我正说我那一箭明明偏了势头怎会射中,原来是皇叔。
众人正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谁知他自己就搞清了事情缘由,几个素来跟太子走得近的世子立刻声情并茂地给他讲刚刚宁王的一箭之威。听完太子也露出些遗憾表情,“可惜刚刚本宫不在这边。”
宁王笑着谦虚,哪里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侥幸而已。
随后宁王又主动提出,既已喊中了,鹿就由太子殿下带走吧。
旁边的晋王世子挤眉弄眼地对着太子说,我们今日全仰仗宁王皇叔了。
太子就猜到了这些表哥肯定是从宁王那里讹到了猎物,想了想,也就不在乎那么一头鹿的归属了。
太子好似真对刚刚的“一箭之威”上了心,说要跟着皇叔看看。太子策马和宁王并排,侍从们就默默地跟随到队伍末尾去。
皇家猎场里的猎物大部分是提前驱赶来的,所以自然是五步一獐十步一兔的。不过片刻,宁王就捕捉到视野里迅捷移动的踪迹,快速抽出羽箭,略一瞄准就满弓射了出去,猎物应声而倒,可能是体量小,竟被羽箭带出去了一小段距离。侍卫立刻去查看,“兔子一只。”
看完这堪称艺术的箭术,太子也不禁双手松开缰绳给宁王鼓掌,“实在是精彩啊,皇叔。”宁王一笑,没说话。
旁边的安阳王世子凑上来,宁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给你吧。”
旁边的晋王世子和代王世子突然爆发出笑声,打趣安阳王世子,老弟,本来就是舞弊,何苦要抄个天下第一呢?
安阳王世子一看,才知道自己身后的猎物已确实不少,搞不好真要夺得头筹,赶忙又拒绝宁王,算了算了,皇叔还是自己留着兔子吧。
这次连太子也被他这副样子逗笑。
踏着晚霞众人都结束了一天的游猎,在围场空地上扎着十几顶大帐,围在中间的是皇帝的皇帐,外围又分布着数量不少的小帐篷。众人正围着篝火清点战利品,看谁能拿下首日的头彩,猎物大多是兔子獐子,太子的鹿在众人间也算是独一无二。
由于太子手里的鹿实在是漂亮,又兼众人皆知鹿的难打程度,再配上太子手里的其他兔子獐子,第一天的头彩就落到了太子手里。
随后众人就围着篝火烤肉饮酒,新鲜的猎物,精心酿制的美酒,微凉的夜风,驰骋一天的快意,将要把大明王朝的宗室皇亲带上愉悦的顶峰。
随后春猎又持续了六天,这几位表侄不仅全程当起了宁王的挂件,还怂恿其他骑射差劲的好兄弟一起当起了宁王挂件。虽然宁王一次头彩也没拿到,但在宗室之间骑射精湛的名声算是传扬出去了。本来宁王还想着不要出风头收敛着点,但没想到一串小尾巴跟着他,最后搞了个精疲力尽才能勉强维持住一群人的猎物总量,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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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春猎结束后,以晋王为首的那群小皇侄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三不五时地上门来请,要么是酒宴,要么是品茶,总归是附庸风雅,吃喝玩乐。宁王着实不比他们大几岁,甚至有几位世子比他年龄还要大些,本该是能打成一片的,但之前既已在皇后面前做了孝顺样子,也不好总是出门应酬,总是推十次才去一次,其余时间都关在王府书房里读书写字。晋王世子简直像是个万事通,这京城大大小小的新鲜事就没他不知道的,再加上时时在外活动的暗卫,宁王虽然时刻居于王府,但也算得上心明眼亮,秋毫明察。
期间宁王出门撞上京城有名的“赛太岁”,欺压小贩,强逼民女,宁王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就押送了兵马司衙门。
转眼间就要入夏,当初说的是多住一段时日,但也终归是领了爵位的亲王,况且宁王也实在待不下去了,终于去宫里辞行。临走时老皇帝拍着他的肩告诉他要守好一方土地,确保一地百姓和乐。朱宸濠行个大礼说记住了圣上教诲。皇后却又提起了纳王妃这事,说会在京师留意着。朱宸濠忙推脱说江西距京城甚远,到时省亲实在是个大难题,不若回到江西再说。皇后掩着嘴笑,你这孩子还怪懂得疼人。
朱宸濠只能苦笑。
不过不论如何,宁王总算平安地踏上了返乡路,这次离开京城可真就山高水远,不复相见,朱宸濠坐在马车里撩着帘子瞧道旁的绿树。不时有残红蓓蕾从高大的花树身上掉落坠地,正如残春将尽。宁王定了定心神,示意一众人马出发,正式踏上回南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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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近几年来,宁王在民间的名声越来越响了。按祖制来说,藩王是不可能离开封地的,不论贤还是不贤,最多也就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打转。但宁王身份不同,他还在朝里领着一份儿差事,皇上器重,修河堤赈灾这样的肥差也能交给他做。
但朝中的大臣也知道,皇上不倚仗他倚仗谁呢?难道倚仗狼子野心的四王?
前年皇上把赈灾的事情交给了已封侯的小舅子,谁知寿宁侯把赈灾银两贪污进了自个儿腰包里,后来皇帝知道后震怒,要不是张皇后求情,这寿宁侯现在还在不在世还两说呢。
宁王到底是与寿宁侯,四王之类的皇室宗亲不一样的,他风度潇洒,又胸有文墨,人品才学样样没得挑剔,连朝里向来不惧宗亲权威的李阁老都盛赞宁王。
按说就宁王祖上和帝脉一支的恩怨,就算不用时时防备,也犯不着这样委以要务啊。要不怎么说当今仁德呢,对事不对人,前任老宁王爷为人不端,屡犯法纪,所以当今对其一直不冷不热。小宁王爷是难得的贤臣,当今就该用当用。
撇开这些不说,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宁王一脉早已被压到无可再压的地步,英宗朝的时候连宁王府的左护卫都削去了,藩地也仅限江西一地。江西这地方谈不上物产丰富,更说不出繁荣发达,就算这宁王再贤,名声又不能当大头兵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也正因为当今对宁王的态度始终温和,朝中的许多人都和宁王交好,他的品行可是有目共睹,要是他真有造反意图,如若洪武皇帝在世,怕是这满朝文武全要为宁王陪葬。
“皇兄,西南外族作乱,请皇兄准我领兵征讨,以显大明国威。”
“此事,朕要仔细地考虑一下。”
老皇帝的眼神在某一刻变得非常犀利,像是要穿过朱宸濠的眼睛直直看到他心底里去。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得到老皇帝的松口,只是试探试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老皇帝对他信任有加,但实际上仍是防备重重。
他的提议被拒绝了,更表明老皇帝仍然清醒,他年纪虽又长几岁,但绝没有变作一个老糊涂。
只要老皇帝仍然立在这里,他就不可能轻易地实现大业。那个人的城府和帝王之术绝不是可以轻视的存在,在朝中活动了那么多年,那个人仍然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笼罩在朱宸濠的头上。他明白在这个人面前最好不要耍花招,皇帝需要的是安全,可用的宁王,而这样的试探,有生之年不应该再有第二次了。于是,宁王带着一丝紧张,行礼告退。
经过水榭旁边正在捧着晦涩难懂的经义研读的太子时,宁王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殿下,好好读书,以后大明就全靠你了。”宁王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身后的那对父子。他不知道这样的举动能不能完全安抚老皇帝,但他知道,老皇帝手里并没有那么多可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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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剑刃刺进身体那一刻真的让朱宸濠险些呻\吟出声,虽然早有准备,他也一惯是能忍痛的,但这样重的伤口在他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年幼时宁王爷惩罚他也受伤,但大多并不致命,只是一些皮肉之苦,况且还有王妃在,总之是能忍过的。朱宸濠学武早,又一直跟随名师学习,虽说不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也从不曾吃过什么大亏。
叶子的能力朱宸濠是清楚的,那一下又是实实在在地撞上去的,所以当朱宸濠疼痛晕厥过去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幸亏叶子临时撤了几分,不然这次真的要吾命休矣。
他自塌上醒来的时候,已过了几日光阴,开口的声音嘶哑至极,急需一点清水来润泽。递上来的手却不是他习惯了的女孩子的嫩白小手,抬头一看,太子憔悴的脸上竟露出几分又激动又感愧的神情,桃花眼中水光点点,马上要哭出来了。
朱宸濠暗笑一下,果然还是小孩子。
他急急喝了几口水就忙着安慰太子,在内心感叹自己果然是个劳碌命,明明受了重伤生命垂危的是自己,却还得先安慰这个多愁善感的好侄儿。
朱宸濠带着笑看太子为他哭,嘴上说着“万金之身”,心里想的却是这次好好摆了老皇帝一道。
只要熬着,老皇帝终究会死,而这个天下终究是要攥在我朱宸濠手里的,除了我,谁还能当此重任。祖辈的荣耀,大明的兴旺,还有几代以来的恩怨,全都系于我朱宸濠一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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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朱厚照长这么大其实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他从小就是万金之身的太子,连学步时都没怎么摔过跤。他注定要成为大明——这个强盛帝国的掌舵人。从小到大,夸赞他聪慧贤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他会像他的父皇母后,朝廷中的忠臣良将,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有能力有智慧的皇帝,把祖辈留下来的江山打理地妥妥帖帖。至少在治水失败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千万条生命在他眼前流逝,而他贵为太子之尊,却无能为力。他感到羞愧,感到后悔,于是他可耻地逃跑了,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一直以来的尊贵,荣耀反而化作了心底里越来越深的内疚,歉意,那时候他才知道世上万事的诸多困难,并不是他以为的只需要听父皇的话,听母后的话,听大臣们的话就能做好一个皇帝。他连一件简单的差事都办不好,谈何做一个好皇帝。
他随波逐流一般地来到了梅龙镇,却在这个江南小镇遇见了一群人,他有时候甚至都希望要是真的只是观自在学院的学生朱正多好,而不是大明朝的太子。
但宁王的出现让他彻底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了。他只能是大明的太子,家国社稷,万民福祉仍然是他甩不脱,放不下的责任。
“这次皇叔是专程来找我的吗?”朱厚照知道他迟早要还朝的,但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很多事情积压在他心里乱如麻,重如山。
月夜下白衣玉冠的宁王面容清俊,带着笑意的脸庞似亲切,又似陌生。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朱宸濠了,这位辈分比他高的皇叔其实年纪也不比他大多少,如果不是早早就藩,估计也可能在京城和他一起长大,就像那些堂表兄弟一样。
他们本来应该是很亲近的,朱厚照还能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年纪很小的小叔叔,除夕宴上的联诗,小叔叔讲过的有趣典故。但父皇嘱咐过不可以和宁王走的太近,再加上彼此间漫长的空白岁月,他和宁王皇叔总会变成这样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
朱厚照久久地注视着宁王的模样,有些模糊的精致面孔如今出落地更加优越,华贵精美的服饰让他的清冷气质中更增添一丝贵气。月华流转,江水声声,朱厚照突然生出一种岁月流逝的伤怀感觉。
从小开始,小皇叔就是这些皇室子弟里最拔尖儿的一个,最有文采,骑射技艺超群,就连长相都不似旁人地独占三分秀色。
朱厚照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落了下风,他不需要宁王长辈大人似的开导,他的问题要自己来解决。
所以最后他也只说,“再给我一点时间。”然后就被无休拉走了,他被无休扯着胳膊,努力转过身体想再看小皇叔一眼,正好撞见宁王转头,那张精致面容脸上的表情似有不舍,似有担心。朱厚照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我们之间还没走到我以为的疏远的地步吗?
不懂老师是朱正重要的朋友,老师。宁王皇叔是朱厚照的小叔叔。但这两个人一碰上好像就火药味儿浓浓,不懂居然格外幼稚地在书院众人面前给宁王下战书。
宁王不可能输的。朱厚照知道,因为他的小叔叔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输过什么。
看着不懂老师在小叔叔那里屡次落败,朱厚照又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看神神气气神神气气的不懂老师吃瘪好笑,但也为他非要跟宁王死磕心疼。
身为皇室子弟,读书武艺,骑射书画,君子六艺,这是分内之事。但就连赌术这样的旁门左道,市井间的东西宁王居然也会,朱厚照不知道该感叹皇叔天纵奇才,还是该埋怨老天是不是把大明宗室里所有的灵秀都洒到了宁王一个人身上。不管其他的什么状元才子,还是王爷宰相,再来十个也抵不上他皇叔一个人的千灵百巧。
他的皇叔自然是好的,不然也不会让那么多人心生爱慕,感叹夸赞。
又一次看见皇叔来找凤姐,朱厚照擦桌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只顾盯着几步远外的两个人,一个风度翩翩,另一个柔弱秀美,确实是很般配的一对。
“你怎么擦桌子的!”旁边的客人喊将起来,朱正才注意到自己又不小心犯了错,凤姐赶快赶过来赔罪,而宁王,好像不关心这边的事情一样,只对凤姐道别,就离开了龙凤店。
原来被他忽视是这样的感觉吗?朱厚照劝自己,那是因为宁王不想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要装作不相识的样子,可还是没办法压住心底的那股郁郁之气。
皇叔不是一向不近女色吗?连王妃都没着落,凤姐真的如此美丽吗?是呀,不仅外表美丽,而且贤德善良,是个做王妃的不二人选。
18.
朱正不想碰见他们二人,但偏偏哪里都能撞见,即使不亲眼看见,也能听见不懂和籽言念叨,他们一起游湖了,他们一起赏景了,宁王又帮助凤姐了。
只不过在不懂嘴里宁王是不怀好意勾引良家的坏人,但在籽言嘴里,宁王是潇洒英俊,多情风流的偶像。
朱厚照不知道他什么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凤姐成为他的“小婶婶”。
19.
就像父王警告的那样,他只是担心宁王来还有别的目的,所以怎么能由着他接近凤姐呢?毕竟凤姐只是一个柔弱的善良女人。
可是这样的怀疑还没持续几天,朱厚照的心就被宁王挡剑的救命之恩击了个粉碎。
刺客的那柄长剑刺过来的一瞬,朱厚照竟然立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他也是习过武的,但那个性命交关的瞬间,他被那迅捷的一剑骇住了。眼看那剑就要取他性命,宁王的身子就扑了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朱厚照眼看着那柄利刃刺进小叔叔的身体。
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周围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不停地问,宁王你还好吗?小叔叔的嘴唇泛着白却用尚且镇定的声音回答他们没事。可还没等到下一步动作,宁王就晕了过去。朱厚照用两只手支着他的身体,宁王的额头上冒出一阵一阵的冷汗,一笑就如花如月的脸颊泛着死一般的灰色。朱厚照心脏狂跳,小叔叔会不会死?
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倒是不会有人要他赔,老王爷和老王妃早已过世,小叔叔尚未成亲,真真算得上是孑然一身。再细一想,他最亲的亲人可不就是自己和皇城里的一堆皇亲国戚了。
可是为了救朱厚照死了,值吗?小叔叔,值吗?
你为什么要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呢?
20.
朱厚照在房门口不停地踱步,剩下的几人也不见得比他更轻松。朱厚照想要不是自己他根本不会这样命悬一线,朱厚照甚至不理智地想找宫里的太医来,不论如何,小皇叔一定要活着!
请来应府的大夫已是梅龙镇里最好的大夫,等他满头大汗地从房门里出来,众人都着急地围住他,想问问宁王的情况。听到大夫说宁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朱厚照觉得他几乎要哭出来。
自从黄河治水朱厚照就知道生命脆弱,天道无常。可是眼前正在流逝的生命是宁王,是他的小皇叔,是这次专门来找他的小叔叔,他是不信鬼神的,可是也难免想要求求满天神佛,不要就这样带走小皇叔。
可是就在几天前,自己竟然怀疑他此行别有用心,如果他真的存了什么别的心思,顺水推舟地让他被刺杀不就好了,何至于现在命在旦夕。
21.
听到宁王没有生命危险以后,不懂也赶着众人回去休息了,但朱厚照不想离开,不懂也随他去了。
一走进那间屋子,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朱宸濠睡在床上的脸惨白里透着青。即使昏迷中仍然微微皱着眉头,额头上不停地滚着汗珠,白日里的华服玉冠都被拆下来,几缕发丝沾在鬓角额头和脖子上,白色的里衣微微一掀就能看到裹着伤口的厚重白纱,血迹从白纱里渗出来,不用亲眼看也知道那道伤口该有多狰狞。他的小皇叔,真的差点死掉。
朱厚照忍不住地上前趴在宁王的床前,拉住了他的手,一片冰凉,要不是大夫说了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朱厚照都害怕他拉住的已是一具尸体。
皇叔皇叔,都是厚照没用,连累你至此。


2025-06-22 12: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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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朱厚照衣不解带地在宁王床前伺候着,他还没醒,但药仍是要吃的,宁王的身体时而发热时而发冷,朱厚照就帮他擦汗添被。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厚照难免伤感,看着朱宸濠仍是人事不知的模样,他有点害怕小皇叔再也醒不过来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他以后的每一天可能都要活在愧疚里。
朱厚照害怕宁王再也醒不过来,只好拉着他的手讲话,就讲小时候的宁王和自己,讲除夕宴他联诗是多么才气震京华,当时宁王已随着老王爷老王妃回了南昌,自然不知道他的两联诗被京中才子佳人疯狂追捧。讲他昔年春猎的英姿,一个人猎到了几个人的量,京中的贵族皇亲就没有不佩服他的。
有时候也讲朱厚照听到的宁王的故事,太行山剿匪,在京城惩治恶霸,修筑河堤,救济灾民,越讲朱厚照越觉得父皇不讲道理,这样的能臣为何要疏远?
宁王的好友遍布朝野,要是朝廷知道了大明的贤王为了救自己这个犯了错就要逃跑的懦弱太子而死,那自己恐怕就要先被口水淹死。
小叔叔,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23.
在朱厚照叹了一千次不能死之后,宁王终于醒了。
嘶哑的嗓音喊着要水,朱厚照立刻倒了温凉的清水急切地递到他的榻前去,那个人半支着身子坐了起来,脸色仍是苍白,但胸膛的起伏和半睁的眼睫都表明,小皇叔不会死了。汹涌的情感齐聚在他的心口,朱厚照尽力地克制自己,好不立刻哭出来。
明明早就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了。但小皇叔含笑看过来的时候,朱厚照汹涌的泪滴终于落下,他用手背一遍一遍的拭,但泪珠却越滚越多。小皇叔还虚弱着,却还是拍着他的手背安慰他。朱厚照的那些肺腑之言就脱口而出:“皇叔,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从你的教诲。”
24.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完美是没有死角的。民情风土,文韬武略,治世良方,报国豪情,这些东西小皇叔是张口就来,有时候不免让朱厚照想起市井小说里的集天地精华孕育了一人——这人正是他的宁王皇叔。和他说话,不论是闲谈还是讨论,总是能让朱厚照学到点不一样的东西。同样的皇家教育下,怎就独他钟灵毓秀。
自从宁王受伤养伤以来,朱正已好久没见过凤姐了,即使宁王醒了,他也忙于每天关心小皇叔的伤口什么时候能长好,既没时间去龙凤店帮忙,也没空去寻她。
等皇叔的伤好些,将将能出门的时候,他又看见皇叔和凤姐待在一处,但这一次他的心态已完全变化了。首先宁王皇叔绝对不是什么用心叵测之人,凤姐和他一起绝没有危险。其次比起皇叔死掉这样的结果来看,不论是谁要做他的宁王妃朱厚照都不会再介意了。
就像他之前想起的那样,皇叔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如果能多一个对他好的人,自然是好事。
但令朱厚照没想到的是凤姐那番话,所以一直以来宁王都只是为了撮合他和凤姐。但这时的朱厚照却有些动摇了,他真的爱凤姐吗?
一种狂喜又失落的情绪拉扯着朱厚照的心,喜在原来皇叔不是真的爱上了凤姐,失落在当凤姐向他伸出手时,他没有勇气握住她的手。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心已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了,那个人,绝不是凤姐。
25.
宁王知道这趟江南之行的收获已远远超过了预期,连登基后要把兵权交给他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朱厚照对他的信任。
他循循善诱,终于把一对有情人撮合到一起去了。再加上他对朱厚照的救命之恩,不愁他的计划不能实现。
朱宸濠算算日子,也该回宫复命了。
东宫仍没有女主人,就算凤姐出身民间,但做个侧妃定是无碍的,谁知道朱厚照走的时候根本没有打算带上凤姐。朱宸濠实在是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不是之前还为她喝醋吗?
凤姐不随行,反而是不懂这个小和尚要随行。
一路上吵吵闹闹地回了京城,各自复命,各自归去。
可是就像一直以来朱宸濠知道的那样,老皇帝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好好摆了老皇帝一道,得到的就是在以为大业将成的时候的赐死命令。
朱宸濠高举着那把在刚刚他还以为会带给他荣耀的尚方宝剑,艰难地抬头看老皇帝,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了。
其实那些质问也并没有说错,他是早就存了别的心思,但片刻之后他又镇定下来,他手下的都是死士,绝不可能有证据。这是大明朝的朝堂,他的一道命令杀不了一个亲王。
但朱宸濠还是难免惴惴,说到底,他也只有一条命,若是皇帝坚持,他也只能作为一个贤王死在殿上。
局势瞬息万变,随着他的问话,朝上众人也反应过来,纷纷为他求情,连太子也站出来为他担保。宝座上的皇帝面容狰狞又显得恨恨,看向他的眼神杀气腾腾。
老皇帝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也不行了,只是喊了几句就气喘吁吁,说出口的话语不再是镇定自若,变得不像是朱宸濠记忆里那个威严又惯有仁德,洞察世情又融会贯通的君主。
他腰背挺直地跪在殿上,抬头看那个山一般的影子,他知道,他终究会赢的,因为老皇帝已经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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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不管老皇帝有多清楚他的心思,也不管老皇帝对他有多忌惮,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无用了。因为他已死了。不,天下至尊,应该说驾崩。宁王跪在院中,确认老皇帝确实驾崩的消息比他亲爹,老宁王爷死的时候还感慨一些。
老皇帝确实是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人常说天威难测,但老皇帝大部分时间都是既仁义又有德行的,身为权利顶峰之上的人物,他这一生也只有张皇后一个,帝后的感情又是出了名的鹣鲽情深。他更是一个好父亲,天不假年,但他仍然用了他的全副心力来教导帮助朱厚照。
老皇帝,放心吧!你的江山我会帮助你守得好好的,大明将在我的手中重焕生机。
但下一刻,先皇遗训的内容又使朱宸濠楞在了当场,老皇帝,你都死了还要再摆我一道,很好,就看那个只有小聪明的不懂怎么做好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
虽然愤恨,但朱宸濠还是行礼接旨,在这个动荡的节骨眼儿上更要慎行。
27.
连日的大雨让天气更添几分凉意,似乎人间帝王的离去真的让上苍也感到悲伤。伺候的下人一身素衣,给宁王也换成合制的成服,国丧三年,举国哀恸。
最近这段日子,连宁王也被繁琐的礼制和长时间的哭丧和吊灵搞得有些心力交瘁,更不用提正在漩涡中心的皇太子。朱厚照找人带话让他早点进宫,国丧期间,宁王猜测四王或者其他人也不敢有什么轻举妄动,于是放心地奉旨进宫。
车驾最远只能到达西侧门的宫门口,宁王跟着引路的内监往太子的东宫走,宁王的成服外披着油衣,头上还戴了精细的斗笠,本是淋不着的,但接引的内监还是吩咐随行的宫娥在宁王身侧打伞接应着。太子殿下出发时特意吩咐过,万万别教皇叔淋着了。
凄风苦雨的天气最能引发人的哀情伤痛之感,更何况皇太子还刚丧皇考。未举行登基大典的皇太子不仅为亲人离去悲痛,更忧心于帝国的前路,他需要宁王的帮助。
他今日宣召宁王入宫就是为了他小皇叔的一句承诺,但朱厚照并没有想过如果得不到宁王的承诺该怎么办,他知道,不论如何,他的小皇叔都会帮他扳倒四王。虽然先皇在世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可过分亲近宁王,但朱厚照环顾四下,身边可信之人寥寥,可用之人更是寥寥,除了小皇叔他还能信任谁呢?当初在梅龙镇小皇叔为救他的性命甘愿以身挡剑,昏迷了七天才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更何况当初以宁王牵制四王的计策也是先皇定下的,如今四王未除,他怎么能离得了小皇叔呢?
小皇叔早就是孑然一人了,如今他也成了失了父母的孤家寡人,他们彼此只有对方了。
朱厚照正低头兀自想着,宁王就走进来了,在这样的关头,他依旧守礼知节,朱厚照上前一步去扶他。
皇叔的眼下乌青,看来他也已几日未好好休息了。还没轮到他问候皇叔可有休息好,朱宸濠就先一步请他节哀。若是他不说这些,朱厚照的哀情仍能引而不发,现下身边只剩最亲的皇叔,和着外间一刻不停的大雨,朱厚照忍不住地红了眼眶,泪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时候他急切地转身仰头,掩去了流泪的痕迹。先皇已去,流再多的眼泪也没有用了。如今他眼看就要登基,不能仍像个孩子似的躲在小叔叔怀里哭泣。
他背对着宁王收敛容色,殿内伺候的人已知趣地下去了。宁王明知他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也不喊他,任由他自己整理心情。
等到朱厚照再三深吸气,那股由亲近的人的温柔触碰而引发的委屈悲苦终于被压制下去。他终于开口同宁王说起正事:“皇叔,今日找你来是想求皇叔一诺。”
宁王听口风就知道朱厚照是要跟他商量预防四王叛乱之事,连忙单膝跪地,对着朱厚照说:“太子殿下的话即是命令,微臣必定服从,何来求的说法?”
朱厚照又弯腰去扶:“皇叔快快请起,国之大事还要多多倚仗皇叔。皇叔起来讲话。”
宁王顺从地站起,立在朱厚照对面,静静听朱厚照说出那个早已设想过千万遍的结果。
“皇叔,如若四王发难,请皇叔务必助力诛贼。”
宁王就着有些低哑的嗓音开腔:“先皇遗训已明,藩王变异,其他诸王责无旁贷,本是分内之事,何须太子殿下再次下令?”
朱厚照听了他的话却是无言,朱宸濠暗自揣度着再次开口:“若四王发难,微臣定助力擒贼,鞠躬尽瘁。”
朱厚照似乎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想要求宁王的一个承诺。等宁王顺着他的话许诺完毕,朱厚照果然露出一点欢欣之色,又拉着宁王的手腕说好话拉拢他:“小叔叔,如今我也是孤家寡人了,我只有小皇叔了。”
宁王听了这话觉得太子虚伪,他们本来就是几代之间的远亲,何况明明就在京城的堂表兄弟既是近亲,又有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哪里轮得到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做他朱厚照仅有的亲人。但朱宸濠面上也只能表露怜惜哀伤之色,尽力安慰他:“天下万民皆是您的臣民,皇亲国戚皆是您的亲人,哪里谈得上孤家寡人。”
谁知朱厚照并没有继续伤感下去,反而反问他:“那小皇叔,你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以后就让厚照来做你的亲人,可以吗?”
朱宸濠活在这世上可真谓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太子这话就有点诛心,在朱宸濠的记忆里老王爷的面容都有些模糊,老王妃和云姨娘倒还有些记忆,但温度却也早已冷却。这么多年,倒是挺新鲜,第一次有人觉得荣华富贵的亲王孤独,要做这个侠名遍布四海的王爷的亲人。
朱宸濠想起王妃那些别扭的关心,想起云姨娘毫不掩饰的爱和牵挂,如果现在能见到她们他应该说什么?大概应该是“儿子长大了,切勿挂怀。”
久远的温暖勾起朱宸濠内心最柔软的记忆,他不禁柔和了脸色,对着拉拢他的太子说出一句真心话:“这样也好。”
那天的殿内昏暗阴冷,窗外门外尽是凄风苦雨,可是朱厚照对于那天的记忆却十分温暖,自从那天开始,他和他的小叔叔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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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朱宸濠的许诺有用吗?朝野皆知,宁王是侠王,贤王,人品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自然应该一诺千金。
但朝野不知的是,宁王盯着最高的那个位置已经很多年了,创立暗卫组织,在藩地偷偷练兵,拉拢朝臣,在民间聚拢民心,这都是他干的事。所以其他的事情宁王大概会说话算数,但如果关乎一直以来的理想,宁王会说,我想它算数就算数,我不想它算数它就不算数。接着再奉上一个灵动笑容。
所以四王确定反的时候,宁王没有像他对朱厚照说的那样,尽力诛贼,鞠躬尽瘁。而是寻找时机,静观其变。
但没等到他坐收渔利的时候,他就落入了郑王的陷阱。被生擒之时,他攥紧了拳头,抿抿嘴,就把那些不甘全咽回腹中。
所幸他的手下还算争气,才能里应外合,大破郑王。郑王的军队在手,接下来,只要看三王对付朱厚照,接着他再找准时机,从中取利,他的大业一定能成。
29.
不懂,果然是个最为棘手的敌人,让本来占尽优势的他在这场事里赔地血本无归。虽然得了朱厚照不少赏赐,但那终究不是他想要的终极奖品。
不懂!不懂!为了成就大业,绝对不能再让他继续帮助朱厚照。
“叶子!去查,我要知道关于不懂的一切。”叶子乘着夜色领命而去。
朱宸濠相信,把这件事交给叶子,他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信息,对叶子的能力,他一向是信任的。
30.
本来宁王是应该早就回藩地,也就是江西了。他手中现在没有重要职务,也不是能够入京的年节,更何况年节入京也应当是奉召入京,总之宁王留在京城是绝对不符合祖制的。但朝中没人敢提。
上次在朝会时提出宁王违反制度,应迅速返回封地的御史当场就被皇上降了职。皇帝原话是:难道朕交给皇叔的旨意要一条一条念给你们听吗?既不知真相就敢上奏弹劾,诬告者反坐,何御史,你也想受违制之罚吗?
皇帝说这话时,宁王就在百官之首站的挺拔,一眼也不看刚刚弹劾他的何御史。
那何御史在殿中跪得抖起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到最后皇帝说要降何御史的职时明显看到何御史松了一口气。
正因为这一出,天子包庇,还有谁敢继续揪着不放。然而也不见宁王承担什么重要职责,只是三天两头地奉召进宫。
“皇上,宁王殿下到!”内监赶在前头来通报,一听到这话正在批阅奏折的新帝就立刻从奏折堆里抬头,“快请快请!”
接着又对着等在旁边的小丫头说:“蝶衣,快!去把我留的凤凰酥拿出来给小皇叔。”宁王还是见面就行礼,朱厚照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拉宁王,“皇叔怎还是如此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宁王听了只含笑对皇帝说:“礼不可废。”朱厚照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蝶衣已把糕点端出来了,忙从蝶衣手里接下,献宝一样地端给朱宸濠:“皇叔你快尝尝,这凤凰酥据说和曾经的御厨杨劳先生做的味道一样。”
宁王听皇帝这么说也对糕点起了兴致,传说这个凤凰酥呢,是杨劳先生的得意之作,正因这道凤凰酥做得好,深得帝后器重,从二十岁入宫在宫里做了五十年,直到七十岁才出宫。但比较可惜的是杨劳先生没有留下学生弟子。这凤凰酥的准确做法就失传了。曾经的万贵妃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凤凰酥,还曾央着宪宗皇帝找人做。宪宗皇帝最后只能找到一个曾和杨劳先生共事的御厨来做这道糕点,但到底做的像不像原来的味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碟子里的凤凰酥,满身酥丝缠绕,做出个奇特造型,活像个少女亭亭玉立在盘中,颜色鲜亮,引人食指大动。宁王就着朱厚照端着的碟子用筷子挟起一枚放入口中,果然如他料想的那样酥脆,细嚼之下,又尝出一阵甜香,想必是糕点底座里添加了馅料。
旁边的朱厚照满脸笑意地问小皇叔吃到什么馅了?
宁王又仔细咂摸一下才回答,应是玫瑰酱。
朱厚照继续端着碟子含笑给宁王介绍:“这里只六枚,每一枚都是不同的口味,之前我吃到了红豆泥,皇叔刚刚吃到了玫瑰酱,还剩四味还请皇叔一一尝过。”
这凤凰酥的味道虽然不知道和前朝的比起来如何,但宁王刚刚尝到的确实也称得上极品。宁王暗自在心里希望尝到一个喜欢的味道,就又挟一枚收入口中。
朱厚照端着碟子含笑望着皇叔咀嚼起来微动的两颊,可能宁王自己都没注意到,每一次他尝到美食时眼睛都比平常两三分,那双满含贵气威严的凤目里闪着晶亮的光,略上挑的眼睛含情,平白带出三分妩媚。
宁王又是一番品鉴,细细尝着微酸微甜的馅料,想了一番,才回答,这枚应是樱桃酱。这酸甜的樱桃酱配着凤凰酥脆甜的酥丝外皮,果真是尝之齿颊留香。朱宸濠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对凤凰酥的美味做出肯定。
不懂进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不争气的学生端着碟子满脸带笑望着旁边的人吃东西,吃东西那个就拿着筷子站得笔直地认真咀嚼食物。明明是皇帝和王爷,活像是贫家里找不到一把椅子的样子一起站在大殿里对着一碟糕点。
“啊呀,居然躲在这里偷吃,皇上批完今天的奏折了吗?”不懂不等回答就自顾自走进来,去望他们中间的碟子里放的糕点。
朱厚照一听这话立刻把碟子又塞回了旁边侍立着的蝶衣手里,赶回他的奏折堆里看奏折。不懂跟着碟子朝蝶衣的方向跨出一步,手已伸到碟子上方,却猛地被一双筷子轻轻夹住,抬头一看,居然是那个可恶的宁王。只见那个人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活像一只狐狸:“太傅,这一碟子都要吃完,是皇上的圣旨,可不要害我抗旨啊!”
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筷子把最后一枚糕点送进嘴里,可恶,总感觉他吃的比刚才更香了。
事到如今,不懂也只好摆摆手,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朝朱厚照走去。想问问他的好学生是不是真的下旨让宁王吃完一碟子糕点啊,是不是开窍了,想用糕点噎死宁王啊!
只见朱厚照咳一声,然后露出有点窘迫的表情说,太傅啊,也不知道你要来,下次再做了一定给你留着。
实际上宁王奉召入宫,确实常常是这样的小事,什么有糕点给皇叔尝尝啦,有什么新鲜小玩意儿又要赏赐皇叔,亦或者干脆连借口都不找,邀皇叔进宫叙话。
朱厚照的叙话还真就是叙话,一点假话都不掺,整个一聊天大王。
频繁地奉召入宫,面见天子,带来的就是宁王的实力飞速增长,朝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不光一些歪门邪道地找上门巴结,有时候连内阁急着递给皇上待处理的奏折都要通过他这个门路。宁王朱宸濠所受的荣宠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别说老宁王爷,就连玄祖在太祖皇帝面前恐怕都没这么炙手可热。
朱宸濠觉得这样的感觉始终不上不下,让人难受。权臣重臣的感觉是第一次享受,确实不错,但他更想体验体验那个至高无上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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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不懂的身世查出来了,这结果果然让人惊讶。谁能想到一个出身民间的小和尚会是弘治皇帝的亲子。
原来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的背后也会有阴影。朱宸濠开始想知道,张皇后知不知道呢?那么朱厚照知道吗?他一直以来的好老师,太傅是自己的亲哥哥。
果然这世界上,情之一字最是不能相信。
这些事情先抛开不谈,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不懂的身份暴露,对付一个朱厚照已是麻烦,不懂在民间声望极好,如果他的身份一旦公开,可能会影响他的大计。
32.
虽然近期来在京中的势力稳固了,但四王平定,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局势都渐渐稳定下来,非常不利于宁王实现自己的大业。如今朱厚照正式成为了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而宁王现在仍然没有与之相当的实力。虽然此次平定四王之乱结束后,接受了先前四王封邑的大片封地,但四王纵死,他们的多年经营仍有余威,要想整理好藩地,把那些领土正式变成宁王自己的领土则还要耗费些精力。
财富自然是不缺少的,宁王最主要的阻碍仍是兵权。
宁王府的左护卫在英宗朝被削,他手中仅剩右护卫,本身军事实力较其他藩王就差一大截。当日他杀死郑王,后来也因京城之困被不懂解决,接受的郑王的兵马也一并交还给了兵部。而他手下最强劲的王府亲卫也不过千余人,根本没法和皇帝手里的军队抵抗。
要想扳倒朱厚照,仍要等待时机,积累实力。在新旧交替时,还可趁着混乱的局势使用计谋来求势。在局势稳定时,宁王就处于大大不利的境地。
宁王的心中仍是满腔愁绪,完美的计划全被不懂破坏,四王也着实不争气,连不懂用一点虚张声势之小诡计都能逼得十几万联合大军输得一败涂地。心中恨恨,不免手中用了点力气,精美的酒杯被宁王捏碎,酒液飞溅,碎瓷落地。
随着叶片花瓣平地飞来,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叶子像一片花瓣落地一样悄然跪倒在了宁王身前的空地上。
“王爷,不如由我去杀了不懂。”
宁王抬眼看了她一眼,叶子最近杀气颇重。他深思了半晌,还是说:“不懂虽然棘手,但仍然是一枚可用的棋子。这样的话不要再提。”
叶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心中一凛,但身子仍旧岿然不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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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22 12: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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