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在这个晴好的初夏，我变成了一只因饿着肚子而郁郁寡欢的蚊子，正瓮声瓮气地唤她：究竟要和那位小桃树一样高的婶婶聊到什么时候呀？我好想去糖果铺子。】
【此十万火急关头，天气这么热，饴糖都要化了。正待抬高嗓门，却被身后响动吸引，一位瘦伯伯正从路旁高墙下凡，而他脚下踏的木头云梯，正是爹爹昨晚睡前故事里讲过的那一把，我确定！看得入迷，一直紧紧黏在娘亲裙子上的小手也悄悄滑开，等神仙伯伯走了，小犀牛似的跑过去，仰头屏息了一霎，小脑瓜里立即制定出宏伟计划，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没有什么能阻止沈贤龄的壮志雄心，包括短腿。】
【气喘吁吁地趴在围墙上，院内是一丛丛生气蓬勃的绿灌木，叶子下挂着小果子，和我的脸一样红。慢慢站起来，平地走路尚有些蹒跚，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双臂张成一对翅膀，挪开步子，沿着墙头越走越远了。】

【英房胡同中，方与来归沈氏的旧日同侪、今日‘后辈’嘉瞻小存难得一叙，裙边便有小女娇声。如钟粹宫中、又很不类钟粹宫中，我对小存抱歉地笑笑，又弯下身来，第八十回对贤龄沉下心、牵开笑，捏了捏她软乎乎的掌心】贤龄，x夫人是很重要的人，就再等一下，好不好？
【小女儿却是候不及的，我起了身、偏过眸，佯作没瞧见她轻轻撇下的嘴。与小扬佳自幼被‘困囿’府中的境遇殊异，这位我亲生诞之的贤格格，除却眉目、同我全无肖似，每每活脱雀跃的时分，一份不真实感便会随迭而来。此刻与小存别过，颇不甘地想了一想，时下将与贤龄去的南锣鼓巷，可是从前我十分懒怠涉足的地界——迁就、陪伴，这便是母亲吗？】
【然而还未待一回思忖，只觉掌中空空，原本握住的软荑已不知所踪。裙畔的空落无比分明，心头的焦急最诚实，然而前顾后盼，却是不见其人】贤儿、贤儿？去哪了呀？不要吓娘亲！【先是低声，声量又不由一扬，足履跺了跺，已是懊悔无数了】沈贤龄——

【满腔热忱尽数倾注在窄窄墙垣上，除了它，再不能注意其他了，这是我牛轧糖筑成的秘密小径，是此时此刻最爱的一份小小事业。一阵风毫不温柔地拂过衣裾，人被吹成一只小风筝，足下稍一磕绊，又险险稳住了，信心反莫名像涨水的春河，敦促我愈坚决迈出出下一步。】
【其实，疾风里还有熟悉的呼唤，可闯荡神话境的探险家、凌驾“高树”（一丛冬青）“巨岩”（未高过膝盖的一块昆石）之上的巴图鲁专心致志，浑不曾理睬，眼睛、手脚、全身统统在用力，独耳朵偷懒赋闲。然而再过一刹，唐玄奘捉孙行者伏法，“沈贤龄”就是我的紧箍咒，我被娘亲从腾云驾雾之梦中喝醒了。】
【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又合上，才牙牙学来的话又还给了长辈，忽而瘪了瘪嘴，想说“贤儿在这儿”，脱口而出却是——】
哇……【娘亲好凶啊！我声泪俱下地控诉，并好惜命地蹲下去，抓紧了瓦片。】

【年轻的母亲将膝下小女视作来自阆苑的赋赐，贤格格便在一种糊里糊涂、却又真挚无尽的牵念下长成，浑养得眸似乌珠、手类软玉、心比芳魂，是世间最可以无忧的娇娥。盖因生母薄命，我也偶尔对她说起过死亡、说起过失去，诲以不计得失的平常之心，若是我撒手西归在前，她亦可安然无虑。可是在知觉手边空落的当今，我倏然了悟，其实我从未真正筹谋过所谓‘厄运’】
【不禁有些声嘶，想寻觅一个哪怕跌跌撞撞的影子】沈贤龄！沈、贤、龄——
【耳畔偏闻泣声，心底一颤，循音而望，适才膺下筑好的一切以悲伤为底蕴的基梁皆坍毁了大半。一时又气又急，忧心却更占上风，细细一觑，乍见金色的瓦片被两双小掌牢牢攥着，小女儿的粉泪最挑慈母柔肠，踏着绣鞋儿奔去，仰起眉头还未抚平的脸】你怎么在这儿呀！哎哟……【我向‘鸟儿’，挂念盈眸】乖乖，很怕吧？

【我的大名是爹爹娘亲起的，一听即寄寓无尽期望，可是，却不是给爹爹娘亲叫的，更不要声嘶力竭，让我本能地知道：大事不好。没有回答她，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在这儿，天梯和神仙，娘亲会相信吗，爹爹有没有给她讲过呀！】
娘亲……娘亲！【一个哭嗝截断了迭声的娇唤，有眨眼工夫，泪珠儿止住了，但娘亲关切的话像一只剥开的白洋葱，立刻教我委屈泛滥、悲声大放，瑟缩着圆滚滚的小肩，真真怕起来。若她不提，我还不晓得呢！】好高哦……
【嘴唇翘如小鸭，托得住一根搛烧肉的竹筷子，竟还敢探头向下一看，才泪眼濛濛地、哀求地望向娘亲，她（天底下最最好看）的面容模糊如水里捞不起的月亮，颤巍巍伸出手去，一到母亲身边，勇往直前的八面威风便碎成了黏牙的糕果屑。】好怕呀！【可怜巴巴求援。】我怎么办啊……

【在曾为宫中女史五载的小扬佳看来，英房胡同的两面墙灰扑扑的，邻里与邻里间的巷道又那样窄，应当放不下万岁爷请来的春恩车、娘娘们端坐的八抬大轿，纵是稍稍扬声一唤，话音也能从一片墙根越至另一端。沈府大院即是这条胡同里最煊煌的地界，皇贵妃娘娘们的恩德在民宅间轻松落脚，单是奋力呼喊的‘沈贤龄’三字一出，便有几个机灵的丫鬟应声奔来，石道上飞起一串急匆匆的步声。她们若是抬首一望，便能瞧见平素娇生惯养的八格格此刻正有如瑟缩的小猫，颤抖着蹲在梁上】
【我想叹，却哪有隙机，贤儿的五官已哭成皱巴巴的一团，无瑕又淌着泪的双颊好像打湿的粉桃儿，只惜檐下亭亭一株弱柳，又何来气力扶撷，我踮了踮脚，也惟堪握住她的指尖。此厢称呼一换，便叹向她了】唉，我的贤姐儿哟……
听娘亲的话，先别哭，好不好？【被说爱怜过甚也好、纵容宠溺也罢，我日夜捧之怀之的掌珍，又何堪受一霎的委屈？一拍脑袋，决断即下，转而吩咐道】弄晚，你去府里替我寻几个力气大些的丫鬟来，一齐把贤姐儿抬下去。【循着弄晚所指，见一云梯，恍然大悟间，又添】快去！自然是抬下来，纵是再有谁扶着也不得从云梯下去，万一一路磕着绊着、甚至摔下了，谁来偿命呀？

【隔着泪雾，余光瞥得弄晚姐姐一众围过来，轻蓝嫩绿的一团团。耳闻母亲吩咐、使女诺诺，一壁远离尘嚣，自顾自抽抽噎噎，一壁懵懂中渐生出一点灵犀憬悟：我该不会闯祸了吧？闯祸的人要足足被五指山压五百年，那时糖果铺子还等不等我可未可知呢。】
【惧中带愧，但听说要把贤儿抬下去，登时又不知羞地攥紧了娘亲的手，将两根削葱指当成救命稻草，依赖一览无余，摇着小脑袋抗议。】
可我要娘亲抱……
【说着便要投入她怀中，奈何，亦幸好一睁开眼睛，便重新畏葸起来，不安挪了挪小身子，耷下眉，怯怯的话要小声说，别教人人知道。】
但是好高哦……【脸早哭花了，才记起娘亲的哄劝，强忍着泪，嘴巴抿得无限紧，马蹄铁似的倒挂着，本就含混的字句经乳牙和双唇磨过，愈成娇声娇气的一片，做袖珍的泥菩萨宽慰她。】娘亲别着急。
要不然、要不然请伯伯教我法术，我也飞下去就好啦！【我哭得忘了，她哪里明白甚么伯伯甚么法术，这颠倒混淆的畅想是八小姐的一场白日梦。】

又不是三岁娃娃了，你/娘亲抱不动呀。
【只能仰着脸无奈地承认，后颈的酸涩之下，双眸更是被熹日耀得发眩，可是纵然如是，两只手仍与她虚握着，自然不敢扯她、不敢接她，但心鼓只敲过一回，依旧备着她何时一个不留神径直摔下，已决意就是双膝跪地，也要将女儿无恙揽怀。这个两败一伤的结局自不愿太作肖想，弄晚惶急之下尚可治事有度，不过少顷，预备着接住她的便成了手脚麻利的林姑姑，是以手边、颈上筋脉稍懈，眉眼却不见松】
小祖宗，还知道安慰娘亲呢？是谁不跟着娘亲，非要踩着云梯上去，还惧高的呀？
罢了罢了，先叫人抬下来才要紧！【拍了拍手，几位身强力壮的管事仆从便攒集檐下，乍见一位身形高些的姑姑伸手一探，即将小格格两腋托住，双足的高悬不过一霎，两位一见便知壮实的丫鬟亟把其人一接，轻盈落地了。心头的大石适才搁下，匆匆前去、将小女拢在母亲温软的裙幄之间，又挥手示意费心费力的‘功臣’们且留，垂首叮嘱道】贤龄，擦擦汗，【塞过帕子】给姑姑们道谢。

那当然了！【仿佛独独听懂前半句，胸脯一挺，大有证明绝非三岁娃娃的架势，只消借我一朵筋斗云，就能和母亲一起坐在花果山的树杈上吃水蜜桃。不过真要讲长大，颇犯起了难，眉头打出结。】
也只大了……【声势渐弱，连娘亲的手也舍得松开了，掰着年糕条似的手指，凝神思忖了一会儿。】一点点嘛。
【是谁呀，我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假装起了左顾右盼与一无所知，哭过的双颊红如熟苹果，也辨不出究竟有没有面热。在敦促下，乖乖由姑姑们抱了下来，一背身，张臂搂住了娘亲，还沾着泪痕的小脸埋进纱罗里。及她再叫，才肯接过帕子，蹭到姑姑们“伟岸”的阴影里。】
谢谢姑姑。【害臊了片刻，我的孔雀尾巴再度顽强现行，又抱住她。】娘亲，我们在院子里也修一个云梯好不好？

乖。【仆从们何曾受过主子的谢意，此举无非是沈夫人素日良慈所荫，更是欲教小格格将感恩知会，牢记今日事。姑姑们很快归府，要回到高门贵阀里无穷琐碎的家务事中，而我蹲下身来，葱指一碰女儿羞红稍纵即逝的小鼻尖，不禁又欲笑】云梯不由我说了算，你该去求爹爹。
【这只长日养在琳珉昆吾、锦绣纱罗之中的小昭阳绽出笑，双瞳里摇摇荡荡的泪珠儿尽数扑在被明昼晒得发干的裙襵间，还能抬着头、努着嘴道起小女孩胸中的鸿鹄大志，那些为她切实生过的恼意、焦急与不忿，瞬时不记来时路了。刻下伸出双手将小女拢在襟怀，由人依在肩窝里蹭了一蹭，轻抚过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壳，盯住她闪闪发亮的星目，心底已是一片溺爱的柔软。便探出柔荑来，将她头顶的一只海棠绢花扶正了，再而捏了捏两畔此时已没有打湿的‘桃子’，爱惜道】
我们走吧，估摸着这时糖果铺子该排队啦。【是手心与手心牵得牢牢，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了】

我女儿太可爱了（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