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聊到黄蓉。这次聊聊程灵素。
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中，我最怜惜的就是程灵素了。
程灵素算是金庸小说中女主中的异类了吧——她没有其他金庸女主的绝世姿容。程灵素一出场就只是一个形容憔悴的穷村贫女形象，除了一双黑如点漆、精光四射的眼睛让胡斐一怔之外，胡斐对她的印象甚是平淡。就连这一怔，他也很快抛诸脑后了。
她精通毒药，冰雪聪明，心地良善。她不是绝世佳人，但有智慧。可惜世间的男子，大都喜欢没有智慧而美丽的女子。任凭她再有料事如神的智谋、细腻婉转的心思，在她心仪的男子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寻常女子，过目即忘。
可是爱情却是身不由主的，她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胡斐，自己也没有法子。倪匡先生推其为金庸小说中伤情女子之榜首，诚然如此。

龚慈恩版程灵素
程灵素曾经问胡斐：“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这是她聪明的试探，是有悟性的一问。当时胡斐没有答出来，他顾左右而言他。胡斐是诚实的，他实在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回答的信心。
这也是一个暗示和伏笔——程灵素不算美，虽然她和那蓝花一样有许多珍贵和可爱的品质，但胡斐会接受她的情意吗？胡斐的回答其实已给出了答案。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罢了，他有着平凡男人的弱点——他宁愿喜欢美貌的女子，即使这女子的才德并不值得称赞。
程灵素种成了师父留下的七心海棠。 虽然这样的花只会属于灵慧的人，但哪怕它的珍奇能够冠绝天下，她依然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惯于沉默，无人留意。这些惊人的才华，美好的内心，并不足以夸耀人前。
程灵素机智聪敏，料事如神（在金庸女主里，我觉得她的智谋和黄蓉相比也不遑多让），却无法预料地爱上了胡斐，也没有料到自己会为他而死。她和敌人斗智都没有失败过（甚至临死前还设计用七心海棠蜡烛在自己死后杀死师门败类石万嗔等人），可她却是爱情的失败者。
年少时读金庸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金庸要写程灵素不漂亮？为什么要写胡斐不爱她？不但不爱她，还非要拉着她结拜为兄妹！
这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读者的心灵是多么大的冲击，让当时的我为她流了不少眼泪o(╥﹏╥)o（遭遇这种被心爱的人按着头拜把子的人间悲剧的还有程英、陆无双......)。程英也是令人叹息的美女。她温柔清雅，可惜爱上了心里只有小龙女的杨过。明知道爱你没有结果，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控制爱你还是不爱你。
一袭青衫的程英，我见犹怜：

你看金庸写其他女子，用尽了溢美之词。都是让人一见难忘的绝世佳人：聪明娇俏的小黄蓉，美若天仙的小龙女，倾国倾城的香香公主，空谷幽兰般的任盈盈，端庄曼妙的王语嫣，英气中带着妩媚的赵敏，清丽绝俗的周芷若......
可是对程灵素却何等吝啬。金庸为何就不肯把她们的美貌略分几成给程灵素？

不但要不但说她不美，还说她面黄肌瘦，甚至有点发育不良：
“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年少的我读到《飞狐外传》，总是对此愤愤不平，久久不能释怀。觉得金庸对程灵素何等残忍。长大了方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单是程灵素有，你我的人生里，都有许多无可奈何，都有许多无能为力，都有许多遗憾。
而不惮书写人生中真实的残酷和遗憾,也是一种悲悯。


李嘉欣也演过程灵素
程灵素虽容貌平平，却有非常美的名字。金庸在两部医学经典《灵枢》、《素问》中各取一字，组成了这个名字。程灵素本身就是金庸小说中医术最高超的医者。她是医学名宿“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继承了毒手药王的遗作《药王神篇》，成功培育了人间至毒七心海棠。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又贴切又美好~
话说金庸笔下最美最有意境的女子名字，我觉得有下面几个：木婉清（取自《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木婉清自小在深山长大，不谙世事，清高冷艳，名字和她的性格高度契合~）；令狐冲、任盈盈（这是一对情侣名字，相互对称的~~“冲”为缺，“盈”为满，本是两个对立的意思，对应着令狐冲和任盈盈，一个名门正派华山派弟子，一个是魔教圣姑，本是正邪不两立的关系。但《道德经》说“大盈若冲”，又暗示两人最终会走向圆满的结局~~）；再有就是周芷若，她的名字和程灵素有异曲同工之妙，取自两种香草的名字，芷为白芷，若为杜若，一个清秀婉丽的女子跃然纸上（李沅芷也是类似的立意）。

（钟欣潼版程灵素）
金庸笔下的女主中真正担得起“冰雪聪明”四个字的人并不多。称得上聪明的女主有霍青桐、赵敏、周芷若、任盈盈（这个姑娘的谋略其实很厉害。能在篡夺了她父亲的教主之位的东方不败眼皮底下生存，还能在教中获得崇高地位，少一点心机和谋算都不行。一步步俘获令狐冲的过程更加可以出一个“撩汉宝典”了~下一篇文章打算聊聊任盈盈~~），小郭襄也是聪明过人的。但算得上“智计无双”的，应该只有程灵素和黄蓉了。
从程灵素第九章出场到第二十章死去，江湖险恶，劫难重重，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是料事如神，从容应对：赠花救人，化解师兄师姐怨仇、救胡斐脱险，医治苗人凤的眼睛，闯龙潭虎穴解救马春花、乔装打扮搅乱福康安居心叵测的掌门大会……赴死之前布下的连环局，更是将她的智计无双体现到了极点：一救胡斐；二除慕容薛鹊，清理门户；三毒瞎石万嗔并告诉胡斐石万嗔可能才是害死胡一刀的真正凶手，以防胡斐因感念她的情意而自杀，并为他日后为父报仇扫清障碍。相较之下，赵敏、周芷若之类的聪明女子，只能算得是小聪明了。所以，尽管程灵素出场的时候全书已快过半了，可是，她出场之后，热血仗义的胡斐、飞扬洒脱的袁紫衣、顶天立地的苗人凤，都在她面前相形失色。

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身为“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有着天底下最厉害的下毒解毒功夫，却处处以德报怨，有着菩萨一般的善良心肠。
因为师父使用毒药，大半都是为了救人（虽然人们说起他的时候，总是语带敬畏或心存恐惧）。 师父常常告诫她：“无论对手如何大奸大恶，都始终要给他一个自新悔悟的机会。刀剑无眼，下毒可解，所以使毒伤人，却比兵刃相残多了一层慈悲”。——不能使毒杀人，这是门规。《素问》上说：“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可几乎所有的人都闻毒色变。他们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毒药，都是用来害人的。人们对毒药的认识，其实一直都只停留在肤浅的表象上（就好像，人与人的初识，所有的判断和感觉都来自于第一眼的印象。若无意外，他们都会循着这个印象，一路到底） 。程灵素是真正明白其中真谛的，所以，她用的毒虽然霸道厉害，心地却比寻常人柔软温和百倍。但这也注定了她最后的凄惨结局，毕竟擅毒之人最忌用情过专。
她宽恕作恶的师兄师姐，救治作乱的小铁，替弱者王铁匠出气，援手替姬晓峰疗伤…… 身为毒手药王的弟子，她却从来没有滥用过一次毒；七心海棠虽是普天之下最可怕的毒物，可它的主人生前却不曾杀过一个人。直至临死之前，她才出手布局，假手于一段蜡烛，在她死后替师父清理了门户——即便是这时，她也给了那三个蛇蝎一般的人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们不那么夺书心切、乘夜赶来，他们是不必点上那致命的七心海棠蜡烛的。程灵素的心地就是如此善良，如此慈悲。
不仅如此，程灵素的坦荡磊落，有时更胜于男子。
书中有两个细节：
一是当程灵素和胡斐讲起八岁时被姊姊骂丑八怪扔镜子的童年旧事时，见胡斐面有异色，她猜中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此时的程灵素和胡斐，已经一同经过了许多患难，胡斐已经说过当她是好朋友。若换一般女子，见到“好朋友”这般疑心自己，心中定然不快。可是程灵素并不曾有丝毫的怪罪和介意，更是坦然说出了胡斐的心思。
二是在为苗人凤治眼睛时。程灵素与苗人凤原本素味平生，只知他是胡斐要救的人，于是风尘仆仆离开药王庄，前去为苗人凤治病。但就在她准备扎针，叫他“放松全身穴道”时，胡斐却是心中一动，生怕程灵素暗藏阴谋欲借机加害苗人凤。聪明又心细如发的程灵素又看出了胡斐的疑心，她不仅没有责怪他猜忌自己，反而问胡斐：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胡斐答她是好人时，她抱以一笑，便决口再不提此事。
这一份磊落坦荡的气度，在我看来，甚至是胡斐所不能企及的。苗人凤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他敢相信素不相识的程灵素，敢于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她。在这件事情里，只有程灵素的磊落才可与之匹敌。他俩就像俗语中的“英雄识英雄”一样惺惺相惜——她问也不问就相信他会信任自己，问也不问就知道他忍受得住七心海棠叶带来的剧痛。整件事情当中，胡斐反而显得狭隘了许多，气度反而远远不及程灵素和苗人凤二人了。


金庸笔下的女子从来没有开挂的玛丽苏。反而有很多求而不得，有很多遗憾：有塞上牛羊空许约的阿朱，有风陵渡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郭襄，有东西永隔如参商的小昭......
再聪明的人，遇到了爱情，都会身不由己，无法解脱。就像郭襄，就像程英和陆无双，就像霍青桐，就像李沅芷，就像李文秀。
神雕侠侣中有这样一段：
（郭襄）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

冰雪聪明如程灵素，同样过不了一个“情”关。“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或许，比起“离于爱”的人生来说，心中有爱的人即使忧怖一生，也是难以抗拒的。程灵素生活在下毒高手当中，日日过着斗智斗勇、提防算计的生活。所以，胡斐行事的坦荡不羁，胡斐待人的善良厚道，都深深地吸引了她——程灵素本来就心细如发，更是识人高手，从她和苗人凤“英雄识英雄”便知——所以她会送他蓝花、做好饭等他回来，然后陪他去给苗人凤医治眼睛。只是，程灵素对于普通男人来说，有两大缺陷：不美貌、太过聪明。
关于第一点，本文开头也说了，胡斐不过是个平凡的男人，所以有着平凡男人的弱点——他们往往被第一眼的美貌所吸引（其实他们并不懂，所有浮于眼前的，都只是表象。而所有的表象都不可尽信，因为它与实质往往天壤之别。就像程灵素种植的那些花花草草，越是色彩艳丽，越是剧毒难解。反倒是那些普通平凡的花草，清凉温和、可散积郁。）。叹只叹，容貌始终是世间女子无力摒弃的宿命。程灵素和胡斐共有的记忆，不过是千山万水的浮云掠眼。那些曾经同生共死的经历，终于抵不过袁紫衣的惊鸿一瞥。 所以她空有玲珑七窍的聪颖心思，却对这样的境遇始终束手无策。
可是，为什么太过聪明也是致命伤呢？读者都能看出，胡斐虽有一身好武艺，可是论心思缜密却远不及程灵素，程灵素对胡斐的心思，可谓洞之若烛，一丝一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加之她个性坦白，所问之话，让胡斐很是“窘迫意外”了几回。比如留下蓝花之事，走神想起袁紫衣等等……。在程灵素面前，他的小心思无可隐藏，总是被看了个通透明白，坦荡如胡斐尚且“大窘”，何况常人呢。
所以书中有这样一段：
他（胡斐）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这个不妥，其实就是胡斐对程灵素能够洞察人心存有隐隐的畏惧。聪明如程灵素，自然不会对此毫无觉察。所以，情节越往后，程灵素脱口而出的话越少、含蓄深沉的话越多，原因何在？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如镜子一般地照见人心，无形之中给了胡斐压力。
可是，爱情似乎总是这样，当一个痴心的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被爱的人似乎也总是追逐着另一个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目标。人的弱点就是总之执着于得不到和已失去。就像李文秀说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