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沈九而言,不人不鬼的活着才是最大的恶意。
深冬里一片茫茫白地涌起一片黑潮。
冬日少有骄阳这样烈,乌泱泱的兵马浩浩荡荡压在巍峨的漆金殿门前。
势如破竹。
漠北君数日前启程镇压修真界各门派叛乱,带累魔宫守备空虚,却让他们白捡了便宜。
苍穹山派掌门岳清源故去十数年后,魔界各地起势联合,最后打上魔宫,魔尊还饶有兴致地坐在王座上轻抚美人面,扬言要赐下珠宝华服。美人已是两股战战,跪也跪不稳,却还不得不忽略门前乱兵对着洛冰河强作笑脸。
乱兵与君上,这二者都能叫她死无完尸。
可洛冰河忽然失了兴致,只是笑着将她推开。懒懒地起身,要去寻旁的欢乐。美人虽怕洛冰河,可更怕门前浑身血迹的兵士,慌得流泪勾着嘴角,露出半哭半笑的脸来,伸出一节莹白的藕臂挽留他。
“君上,是我哪里不好么?”
洛冰河言语温柔,眉目里仿佛含着深情:“怎么会?”
他仿佛并未看见门外的情形,一片嘈杂的怨声沸腾,为首那个生着长角的魔物正扬刀指向洛冰河。然而,谁也没有踏进门。
魔尊迈向门外,天光甚好。
他道:“今日倒甚是喧闹。”
魔兵一拥而上,却还忌惮着不敢下刀。魔尊还笑着,却不知道想见什么,忽而又不悦。
魔兵为首者误以为洛冰河是觉查到形势不利,十分畅快:“魔尊这位子你坐了这么久,合该换人了。识相的与我一战!”
“兵临城下,漠北今次很不力。”
洛冰河漫不经心地一句话落音落下,身侧心魔剑动,一阵红光飘飘地略过堂前。
魔尊踏着满地的血与碎尸远去了。
世上最后一个饮过心魔血的人早失了感应,他此去别有目的。
这不是头一回,只是时隔许久。洛冰河原以为沈清秋应当已经消停了。他作下那么多恶,也吃过那么多苦,却在这种时候才知道寻死,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沈清秋合该在小时候便冻饿死在街头,不要长大祸害洛冰河。
清静峰主一手将他撕碎了,又该长命百岁千岁,去受用洛冰河曾所受的困苦。
魔尊踱步行至一处洞穴,旁有碑文,上书地牢。洞穴前的守卫已被魔兵开了膛扔在地上,带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洛冰河并不分出一个眼神,悠然地走进去。
一入洞穴,铺面一阵暖气,皑皑白雪只堆在洞口,半分延不进洞穴里。
沈清秋这些年身体愈发不好,于是冬日洛冰河便在地牢里烧着暖炉,以免他死了。
心魔血仍无感应。
虽是冬日,地牢仍欣欣向荣,藤蔓攀上石壁,垂下还青碧的叶,竟已有嫩草萌芽探出土,及至湿润的苔藓,都已显现出冬后的情形。
偌大的石室,除去四壁与天地,唯独并不具备生机的只有数条结霜的铁索,这几条死物蜿蜒在一处,缚着一具消瘦的身躯。
此地下了禁制,是只有洛冰河能进的。那具身躯魔尊十分熟稔,唯独不同的是一头缠结不清的黑发竟褪成一片干涸的白色,泼在地上像落了雪。
那副尖酸刻薄的眉眼一反常态地舒展了,眼睑还阖着,仿佛并未察觉洛冰河的到来。
今日静寂得有些萧索。
魔尊心下有些烦躁,快步上前去伸手像要掐住他的脖颈,然而只虚虚隔着二寸,苍白的手垂在身侧,洛冰河绽开一个笑脸。
“师尊,别骗我了。”
那滩白雪一动,其间显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目光朦胧地望着地上,不出半刻便清明起来,果不其然望见洛冰河。
沈清秋冷笑道:“小畜生,你怎么来了?”
魔尊目光一凛,笑意分毫不减,只俯下身去撩沈清秋的白发。
“中元佳节,弟子自然要与师尊共度。”
然而他的手并未触及沈清秋,只摸到一片凉气。
铁索反着光,现出其上繁复的咒文,映得满室生寒。
洛冰河怔然收回手去,面上滴水不漏。沈清秋数年以前的某日便白了头,倒是他始终不大记得清。那天恰也是沈清秋的死期。
他缚着师尊的亡魂,也有些日子了。
地牢的刑具早已收拾干净——沈清秋既是魂魄,便不为凡物所伤。魔尊纵然手段修为登峰造极,于魂魄一道并不精深,至今也不知道该怎么磋磨沈清秋,魔尊日理万机,却不甚在意。
沈清秋一死,洛冰河下地牢便不比往日勤快,只是偶尔还去同那魂魄讲话,以互揭伤疤为乐。
这一回沈清秋要说什么呢?
是他活该被踹下无间深渊,还是他伪善恶毒卑劣下贱?
铁索尽处的白发鬼露出一双完好的眼睛,剪水一样澄澈。
“洛冰河,是我误你。”
沈九抬眼笑了一声,白发垂在地上,话音撞出一片回响,分外清晰。
魔尊退回到他的专座上,支着脸瞧他,神情很安宁。
“师尊,何必呢。”
魔尊笑道:“我与师尊是一路货色,有话直讲。沈清秋,如今再来同我假作示好?未免太晚了。”
这么多年了,他就是没法从沈清秋嘴里听到这句话,他是合该高兴的。
可如今时机不对,情形也不对。
“你还想要什么?你别忘了,洛冰河,我连命都没了。”
岑寂的风转过三周,拂起枯白的发,沈清秋并没笑,只有声音裹着讥讽的外皮,神色却含着怒意,鲜活得一如生前。
沈清秋道:“我是对不起你,小畜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