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的思想里面,有两个核心概念——“天命”与“义命”。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的精神地位在于他提出,虽然“天命”是无常的,可“义命”是必须要实现的——我们个人所要尽的伦理的、价值的义务是必须要完成的。宋明儒把“义命”的必然性上升到“天理”的高度,他们有一种信念,认为“义命”的达成其实就是天道本身。所以“天命无常”这层含义,在这里就被淡化了。对比一下,唐代士人基本上还是要面对“无常”的;因而唐代士人在尽人生义务的同时,还需要在佛、道二教里面去寻找个人生命意义的完满。到了理学的阶段,“义命”的实现本身就意味着生命意义的完整实现,这使得儒学的价值具有真正的整体性和笼罩性。“天命”和“义命”的合一带来一种道德乐观主义的精神气质,对“天理”在历史中的完成和实现抱有信心。可是,世界是不断复杂化的,特别是“现代世界”的形成所带来的挑战对于中国古人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晚明以来,中国内部的社会动能得到极大的释放,中国社会的复杂性高度增长。我在前文所说的晚明社会人财物高度流动带来的思想问题,用哲学术语来表述,就是“在者膨胀的世界”。在“在者膨胀的世界”中,“义命”对人的约束性越来越低,宋儒的这种道德乐观主义也就越来越悲观。在“义命”和“天理”合一的社会,有一个通过基层的社会秩序来牢笼个体生命并赋予之以意义的过程,而在庶民社会的形成中,已有的社会与人心秩序逐渐崩坏,个体的欲望被重新激发,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却得不到恰当的安排。原有的社会秩序和价值秩序再无法安顿个体生命并赋予其意义,“义命”和“天命”之间的矛盾便再次凸显。从这个角度来说,庶民社会的个体是现代意义上的孤绝的个体。因而,对于王阳明来讲,他要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我们是否能够把这样一个孤绝的个体,再次编入到既有的伦理秩序当中去?也就是说,当我们身处一个“在者膨胀的世界”中,当我们意识到原有规范的约束性越来越小,那么,我们如何再找到道德的可能性条件?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什么样的规范能够被我们所接受?而且,这种道德的实现不再出自外在秩序的要求,而是来自人们内心中某种更深刻的动力?
阳明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王阳明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挑战之后,他首先从自己身上寻找、发现并确认了这种道德动力。在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说是晚明时代的一个“新人”——一个在庶民社会的文化氛围中出现的“个体”,而这样的个体却最终成长为一位圣贤。阳明学,正是为我们展现了阳明从儒学内在价值出发而创生的一种新的人格状态和生命境界;而阳明的人生与思想,则昭示了一条道路——在晚明这样的时代,“个体”如何在欲望的解放中重新落实伦理的价值,成长为一个“新人”。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晚明的庶民社会如何实现礼教再编成的问题。
在阳明成学的过程中,有几个重要的节点。第一个节点,是阳明在12岁时经一位“异人”勉励后对自己的老师说,读书及第并不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是读书做圣贤”。历史中每一个最终成就自我的人,其内心一定会有一个枢纽似的“轴心”。这个“轴心”,就是使得人生具有某种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力量,它意味着人生意义追寻的方向感。我们要理解一个思想人物,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寻找其“回心之轴”。阳明在12岁立志做第一等人、做第一等事,这是他寻找自己人生轴心的开始。问题在于,如同我们普通人一样,在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第一等事,什么是第一等人。他人生中发生的种种变化——所谓“五溺”、“三变”——都可以理解为他在求索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尝试。这些曲折尝试,实际上都不是人生的弯路,而是不断接近“回心之轴”的过程。只要轴心存在,每一次表面的曲折,都会进一步向内转化和沉淀为更强大的向外投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