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伏雨於状如帐幔的云集中繁衍、缠绵，六合暝阴。雨针如镞矢，豪取绿春的头颅。於这场流乱颠沛的雨幕浩劫中，阶绿被洇湿，桑叶被粉碎，封缄的茧溃烂了，失怙的蚕与我的绣履偎在亭盖下，像脱离水域的一尾鲲匍伏於一洼浅塘，生命得以短暂地延续。 ）
（ 四九城的人们总陶陶然呷上两三盅仙芽，摇头晃脑地衔着一句口头禅：不太圆满、不太圆满。倘若对这不圆满下定义，便能掰着指头计较起锱铢来——十五的融月不够浑圆、伏夏的淫雨不够淋漓。饱饮罪衍的在逃囚徒最爱天穹的瓢泼，仿佛是仙神的妥协，以狂雨的嘶卷替代刽子手行刑。 ）
（ 于是，为成全他们的索求，今日的圆满被塑造，洗刷无罪的世人。 ）

（我至北都的第二年，夏季的雨势连绵半月，却好似并无半分停歇之意，寂静的夜里不知何时会突然传来劈天的响雷声，我一向觉浅，睡意潦草便随手披一件薄衫立在窗前饮酒，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竹叶青，有时……不过是一杯清水）
（早起向乾清定省罢，路过御园忽生了赏遐的兴致，搭着小鬟藕臂沿着回廊漫行）
（雨后初霁，天空泛起彩虹，为满庭芳姝镀上层明亮的金光，有爱娇的侍嚷着要去扑蝶，我虽懒怠去烦，却也随她们去。不过是些终究要死的小畜，有何顾惜）
（将她们的笑语落在身后，行向不远处的角亭，
婆娑树荫里隐约窥见佳人的剪影，却猜不出是谁，索性不想了——）

（ 伏雨竟成了司命神君的座下臣，将我与西井亭缚於一处，便羞藏云后，还见清朗。放逐灵魂徜徉于云隙泻出的一息秾光霞照中，欹靠阑干，编织着金色绮梦。瘦樱与绛桃乘兰风相渡，跨越盘踞中原的山峦与纵横沟壑的情海，在绣履上银丝钩织的裙裾尾刻下烙痕。）
（ 雨幕泽被苍生地馈以和畅的仲夏，让羞赧又多情的人们在纯粹的暧意中游弋。 ）
（ 回首向琼葩葳蕤的窄径睇去，一影娉婷的虚廓逐渐明晰，躞蹀艳行。从眉黛到眼波，从发丝到月颈，都将温柔捕获。我将罪衍坦白，是我正溺於她明炽的色相，不可自休。 ）
福娘娘。（ 我诱她闯入我的花锦世界，请笃信，那比你的金窟要丰饶。 ）进来坐。

（当我看清她的面孔时，忽然明白那种微弱的熟悉感源于何处，她有着一双与汤雁玉极尽相似的眼眸，以至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有霎那的失神）
（但很快，我就清楚的明白，她并非我所熟识的故人）
公主何时来的？（我笑着问。由耳边称谓猜度出她的身份，再多忆起，原是宪嫔膝下的娇淑，往储秀看望姜氏时，也曾与她见过，如今却出落的如同这御园的娇花，明艳照人）
（施施然落座在石凳上，正对的檐角下不时垂落滴雨珠，数日淫雨，青石板上已浸出青绿的苔藓，满是腐朽的陈寂）
今日天光好，怎么不去扑蝶？（我印象里，这样年岁的女孩似乎仍旧天真）

（ 盈盈地拜过，在飞扬的亭檐下落座。 ）方才落雨时来的，如今放了晴也懒得出去，便在这儿坐坐。
（ 抬眉远觑，天光的召唤下，玉蝶迎风翩跹，女娥们攥着捕网劈头盖脸地朝它罩去，像这座棱角锋利的四方紫掖的上空、无边际的穹顶般将人吞没。我正为它们唱无声的悼词，唱柳啼花怨的悲歌，你却要我沦为共犯吗？我该如何将心自剖两瓣，一半奏响欢快的乐章，一半放纵血泪横流地恸哭？ ）
我手笨，总扑不着。（ 慵声自嘲地笑笑。 ）何况日头毒辣，届时平添一身涔涔热汗，腻的紧。
（ 人群中，有一双死寂的恶眼在盯我，冀图将我拽入阿鼻罪牢，以反叛者的罪名将发锈的铜钉穿透我的四肢与脊梁，永恒地烙在耻辱的墓碑上。 ）此处还有芳丛为伴，且可观鱼，不好么？

（漫垂下眼梢，悉听她在我耳侧娓娓道来，不过这前句为谦，后言才是真心话。与庶民不同，国朝的公主既有娇矜的口吻，亦有无比尊崇的身份，自然可以静坐渊亭里，赏花观鱼做尽风雅事）
（叙话间，小鬟一行朝亭中来了，带着适才捕获的蝶。她们问我如何处置，看着眼前艳丽的倩影，不禁有些惋惜，美丽之物竟不可长存。片刻思量后笑了——）寻些蜜蜡封起来吧，不要太晚，趁活的时候去。
（道完这壁，又向燕今）适才说道哪儿了？
（停一停，才又忆起）这千鲤池的鱼是愈发宽硕了，夏初时伴陛下游园，见它们已似蒲叶之长，如今更甚，倒是颇具灵气，若在民间也算一景。

（ 适才上下扑腾的小蝶，怎就被斩钉截铁地宣告了死讯，献身于水晶棺椁中？我谛听风语，流眄云聚，它们司空见惯也似，俱是一派从容，实则，它们环于周身，悬于颅顶。 ）
（ 它们将我封于寒窟，利爪被冻碎了，空洞地接纳它们凌空嘲噱我的昏昧——“这片琼宇璀错的沃土上裴回的生灵，根本度不过一个整岁。” ）
（ 我缄默地任由他们妄行屠戮，转目应她。 ）我猜，它们还不及长成，便被酒楼急急捕捞，或清蒸、或红烧去了。（ 我发誓，断无含沙射影的含义。 ）您说，这算不算以管窥豹的报应？

所以能生在这宫城里，也是一番运气。
（皓腕微抬闲闲为二人斟茶，眼前这套越窑青瓷算是我近来所爱，故而也愿大费周章地遣侍专将它携着，也许哪一刻，我就如眼前一样，突然生了品茗的雅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饮过清茶，不紧不慢地悠悠道）如此想想竟唯有宫中这方天地更能保得它们太平。
（饶有兴致的抬眸看她，可真是一张貌美的脸庞，有王的气度与拜晋氏的婀娜，又因未经磋磨，眼里还透着丝倔强，比起满园春色，这似乎更为撩人，我一时竟有些难过——她迟早都要离宫去的）
佛曰生死有定，约莫就是各处的造化吧？（忽然笑开了，好是明媚）

（ 陶陶然呷着一盅酪奴，悠悠拖着尾音。 ）托生于禁宫中的万物，都可称为福运。（ 有些困倦了，凤目眯得狭长。 ）这座紫掖的接纳将他们的生命延长，不必为一口吃食、一处栖身之所奔波颠沛。（ 可自然，生灵一旦被冠以万物的称谓，便迈入生命的倒数，且观近如玉蝶、远类诸芳的白骨。 ）
为何称之为造化呢。（ 将不虞压下。 ）人们常以天公的授命来解释气运的好坏，可时常往往是人为所致。（ 乌珠不再明炽，能将春水冰封也似。 ）难道世人皆是上天的提线木偶么？指东则打东，指西则打西。
（ 太荒诞、太可憎！文过饰非的话语续成篇，便是一首可堪替屠戮者脱罪的诗论！ ）

（我婉婉地笑了，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恐打扰了她这片天真。其实天命到底是什么呢？下位者眼中，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上位口里则又是天道有定，依时迭序。存不存在，好似只是权利游戏里用以当作噱头的砝码）
（这样一个君权神授的年代里，作为公主，能堂而皇之的将天命归结于人为，荒谬之余，不禁让人感叹她的浪漫）
（她是否知道，这个王朝的君主，她的父亲，承继大统的圣旨上，第一句话便是：受天明命——）
（连叹气都不曾，在笑意里饮完最后一杯茶，懒懒起身）公主是个有趣的孩子，我喜欢听你讲话，有空时，欢迎来翊坤坐坐，那里的花正是盛放时。

（ 直直望进她那双饱饮昭节冰销的醴泉、滔滔狷流的汪洋的凤目，极像、又不像禁庭内蜷缩在金窟穹顶下冥顽、昏妄、燕靡的帝妃。在悠悠噙笑的眼眉中，仿佛那个亵渎生灵的恶徒不是她了，我渐渐要在这片温柔的瑰色夕光中痴醉，被驯服、被打动——这一场目下无尘的上位者的嬉戏，实则是芳华永驻的宠赐。你瞧，那剔透的水晶棺椁正是善者淳良的凭据。 ）
（ 她连谴责也无，只在这片金波的海域里审判我可笑的稚昧。万籁不再缄声，伫立于我对立面的最高点俯眄我、声讨我。觉罗敷净这副独抱岁寒友的形象，霎时千夫所指。 ）翊坤么，我未曾去过呢。（ 于是我学会讳而不言，去谈论丛英、谈论风月。 ）近来开的什么花？储秀的海棠才谢，正愁闲日无处度。
（ 赤乌的丹羽被郁悒濯得枯暗，自清阳曜灵中坠落，在腥血横流的尸泊中振翅哀鸣。它以生命为祭，重新染上浓炽的丽色。 ）

只道花开无十日，此花无日不春风。（忘了听哪位小鬟讲起这首歌咏月季的诗篇，她们称其为花中皇后，又因翊坤里裹挟的尊字，竟生出些比肩中宫的华贵来，可惜，一字之差业是千差万别，不过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绿袖池旁——紫袍玉带、嫦娥奔月，藤绿云白，繁华如锦时时不同，还是留待公主自己去赏吧。
（鸦睫微垂，眼波笑意流转，如来时一样搭着小鬟的玉臂，在簇拥中离去）
（迈上回廊的那刻，抬首望了望天边的云，它们快散出这方四角天地了，诸如燕今，诸如我的鹤儿，她们终有一日也会离开这里。而我的灵魂与肉体，将在这里埋葬）
（多么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