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的御园，待日头并不炙热，晚照方好斜斜而出，从亭台往阶前相扶，襄主命人备舟，筏去藕花深处。一壶清酒二碟果子糕，在偌大的碧叶之中仿若流连不愿离走。我正持剪剪下一枚鲜嫩的莲蓬，因食指甲缘深入而渗出的汁液，嫩蕊之中生出的果实，投入胃腑之中的清甜，在盛夏沉闷的光景里，令人增添了几分怡然。）
（而文善姑姑，正摇着象牙柄的团扇，扇面上书的正是“争渡争渡”，恰应时景，与我叙起那日坤宁的旧事）
那日？是哪一日？姑姑，我日日都随您去坤宁定省，哪里记得是哪一日呀——
（佯作目不转睛的盯着莲蓬，同它一刻不能停歇的奋战，取其珍心，拢于青花瓷碟呈在一处，实为回避着这一场心虚的对话）
会不会是您记错了？是瑛姐姐随您去的呢？

避重就轻的丫头——【既开口相询，自也不会让她这一两句话轻易打发。】
【莲叶田田间，原是轻松、悠闲的，若非日头下折出她耳畔那米粒大小的细碎光芒，兴许我也不会再事隔多日的如今来问她。小霜将畴昔的性情保留的很好，素日里小翘也愿护持着幼妹，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总是要以身作掩。自也知晓她们姊妹情笃。】
休要那你姐姐做借口，小霜……
【慢悠悠、很轻的唤了她一声，在团扇轻摇之际，业已递出一无懈可击、无法拒绝的柔软。】那日坤宁作什么要折回去呢，这桩事阖宫里你最不该瞒着的就是我啊
【我的追根溯源，皆来自于对她一贯一来的周全相护。】

(文善姑姑入宫之前，畴昔族中素有美名，而今宫闱之内，衬于她的四字，亦是蕙质从容，从不肯出言咄咄。团扇轻点的摇晃，绝不为只渡出一丝风来，它仿佛与扇面后的美人融合，自得的作为衬托她淑雅的道具。）
（我剥着糖莲，送入唇中一颗，清甜漫入嘴中，可带着一丝萦绕于舌尖的涩，尤在坤宁那日初始的心情）
姑姑，不是瞒您...
(浅浅的，低声的辩驳，但每一句都因她软声的轻问，与婉柔的眉眼掠过的轻拂，圆不上这最开始的小谎。）
那一日——我遇见一位宫外的故人，却不知是不是一时眼花，怕您笑话
（小舟划过清波，停歇在一丛嫩蕊之中，含苞待放的是诸乘的最爱，歇在尖尖，为缓释尴尬折身的白露格格持剪掐去栖身之地）
我不大确定，也不可思议会在宫中隐见同他相似的人，故而...故而也不好告诉您

【难得见我这若蔷薇般明艳的小侄女儿如此迟疑的模样。】
【小舟轻轻漾在这一池碧波间，周身所见是荷叶连田田，亦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宫墙内的一切暂且隔绝开，此刻只是在做一位亲近长者，聆小姑娘家的心思。至她说出故人二字，便亦能猜出一些来，她在宫外能见得，还需能在坤宁行走自如的人，统共也没那么几位。】
【她那日匆匆折回，勿论是什么借口，我只有替她遮掩的份儿，故而也不曾在宫道相候，只吩咐照水留意她何时归来。那留出的时光里，足以令旧交相认、叙话。】
苦不苦，也不将莲子心剥了【青嫩的莲子落在指尖，仔细的剥去青色的皮，再取出里间更为嫩生的心蕊，方才拖到她掌心里。】小姑娘多也不爱吃苦味，自然也少吃为妙
【我望着她，所见是她芙蓉面印在满池的青翠粉红里，愈显娇俏精致，少艾风采如许，何故不能因英姿少年郎驻足。】那如今确定了？是你哪位故人吗

（彼时，尚少艾的白露小姐，虽不似京眷锁于深春庭院的淑媛习性，可到底，俊逸的男子于于心底眼里，难以磨灭的印象，而坤宁的一见，更似神明给予的机遇，又怎堪不能诉之为“缘”呢。为这一字，又跌跌撞撞的，陡然陷入其中）
苦的，可苦过之后，才能尝出莲子的清甜呀（是内闱沉浮多年澹然处之的懿妃，头一次，如同诘意一般的问话）姑姑，《本草纲目》有言：气温而性涩，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虽苦，可以为良药。
（她并不是不懂，亲眷饱含忧思的一句隐喻，可生而为人，命定路途，兴许谁的劝慰，都不及，自己将走一着。少年不惧南墙不悔。可若数年之后，要问一句是否值得，又能如何交以复答。）
（捏在掌心的莲子，为精心去处青皮之后，白嫩圆滚的身，也为“主人”几经磋磨而难受，她抿着的唇，嗫嚅方许，才似下定决心，探身上前要同姑母耳语，纵四下无人，亦赧使朱颜添色）
是，他是那位故人，苏州街一别，再见聚以坤宁，您慧黠，白露瞒不过也不想瞒您。姑姑（拢手轻诉，尽啼婉转）他叫卓一。

【见她正色诉起药典，摇扇的手也停、船身也渐渐游弋不前，我待她们总是有万分的耐心，不论是寻常小事，又或是掩藏在心底无人可诉的心事。】小霜，你来景仁几年了？
【她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却也天真烂漫极了。倘若真品味过苦涩的人生，哪里还乞求什么回甘，这大多是宽慰人的话，出口轻而易举，可若真让其亲身体会，怕也足够令人望而却步。我往前眼前心思外露的女孩儿，在她拢手低低念出那人名时，我心里却无为她欣喜之意，反是暗自叹了口气。】
【坤宁膝下唯一的嫡子，在坤宁听得他的满名，也在显昭口中数次听得他的汉家名字，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小霜口中听得，且以这样的口吻、神情，实则也无需多猜。】
【手里的扇面复又摇了起来，我并未提及与她那位故人有关的只言片语，却在而后的话里字字关联。】小霜，你有想过来日归家后吗？我想过，不仅是你、还有小翘——
【甚至，那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家里的小院依旧照着你们的喜好，同你们交好的公主亦适龄待降，来日宫城外你们依旧可以来往如初，离宫这桩事不过是小小的涟漪，并不会惊起什么
你来时是觉禅霜见，来日我送你回公主府时，你依旧是【永远做那个在长公主府、在觉禅庇护下的格格，过顺遂安乐、无忧无惧的清平日子，何必去沾惹觉罗二字，那担子太重。】
【虽知她此刻并不会听进我的话，可却仍旧要说。】

（少女在同亲眷诉情衷的时候，眼中仿佛有万千星辰，聚在眨一眨眼，待“卓一”的名讳出口，眸色也从低低羞赧到应声骤亮。）
（御园里芙池的夏风吹过接天连碧色的荷叶，哗啦啦的作响，犹正如一个接一个挨头不语暗听墙角的苏拉，在听见觉禅霜见的陈情之后，悄然的与对侧的旁人小声的品评臧否，这愈发让面上的落霞尽数彰染。无数的我以为，将胸腔里慢慢胀满，全是此生头一次的情爱，然忽视了对面端坐的妃主，摇扇的手一刻停滞与随之看似并无关系的问询）
二年有余，比瑛姐姐稍稍晚月余（如实的应答，曾无数日夜画一数过的日子，贞庆长公主府离此多遥比丈的距离，可答至此，这才发现，原来从某一日开始，竟是不再厌于宫廷，也能安然的，祗好差事。如今再提想家，绝非无分毫，却盖有因——）

来日归家（就这样离开，那会不会更难再见了呢？定王府又在哪条街哪尾巷，我都没有问过他，思及的一瞬竟是这样“不合时宜”懊恼。将将抬眼，又见姑母沈默）
（并不是听不懂，这些看似无意的句式，每一字都与这番风月息息相关的点醒，觉禅家女儿，贞庆长公主府的幺女，历经的一趟紫禁红尘，可如梦枕黄粱，游园惊醒，去忘却才懿主心中是最好的结果）
（这已是重无可重，明无可明的劝诫——“来时如何，归去亦当”）可，可姑姑，霜见已不是来时的样子，她虚长的年岁，同经年的历练...还有（哽在喉中，几经思索而寻出答案）您是觉得，侄女此在局中，一番心意，他必不可承下、珍重？

【我在知晓她性情喜好的同时，她亦能猜到我的言下之意，小姑娘抬着一双明亮的杏眸看来，堪为问得小心，轻轻摇了摇头。】他会珍重的，年少相伴相知的情谊很难得，也足以令人动容
可小霜，若是他的话——他的珍重不仅仅是你、是你这一腔深情，倘若如此，你也还要问我他会承下、珍重这样的问题吗？【她确然是在这座宫城里成长、经历了许多，即便不像曾经我们少时所拥簇的阳春白雪，可到底也并未真正沾染什么，大多不过是传在口边，供人叹息感怀罢了。】
【将手中那柄团扇搁下。】不必急着要回答我，不如回去好好再想想
【纵然我不愿看她一脚踏入宗室皇亲，但也仅止步于此了，告诉她眼下她珍视的、视为千万的情谊，来意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许是要为很多事做出让步，便也够了，至于如何抉择该由她自己来想。她伴在身侧两载有余，若是可能，我自是愿意她有个两心相许的姻缘，倘若今日她不是这般情状与我说，或许我也不会与她讲这段话。若非见她盛满情意、羞赧的玉容，这桩促成景仁与坤宁两处的喜，缘何不乐见其成啊。】
【小舟悠悠，舒适清凉的荷叶堆里我望着小霜，盼她再多思量，虽知我今日这番话许只能落进水中，来日并无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