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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后的医院,十楼病房走道人来人往,气氛却相当安静低调。
她两肘持平,手捧托盘,每闪避一次迎面而来的行人,盘面上的杯碗便震颤着,杯中的果汁与浅盘中的汤液几次险些溢出。她节制呼吸,目视盘中丰富的食物,直到眼角余光瞥见五步远外并列而立的两个男人,心一跳,步调乱了套,鲜黄的果汁终于泼洒出杯缘,沾上她的右手指。
「待会进去可别这么冒失。」其中一名著黑西装、手提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见状出声责备,紧蹙三角眉,眯着小眼,中指推推金边眼镜,略显凝肃。
她顺从地颔首,手指抓紧托盘保持平衡,一边竖耳聆训,等不及男子开口,她咧嘴笑道:「小叔,他醒了,真的醒了,我早就说过——」
「我知道。」男子做个阻止的手势,并未跟着展颜,眉心又添忧悒。「老先生他们已经离开了,对宁霄现在的状况已经了解。躺了几个月,人能醒来是好事,可惜——和想象中有点差距。虽然不满意,比前些时还能接受,就再观察看看吧,也只能这样了。」男子从口袋中摸出一条手帕,抹了抹发亮的凸额。
她抬头看了眼一身白袍的医师,医师读出她目光中的质疑,搓搓两手道:「我刚才向宁老先生确实禀告过了病人的问题,大家都该接受此刻的事实,过度的期待不是件妥当的事——」
「他会好的!」她冲口而出,截断了医师的话,「我确信。」
语气过于斩钉截铁,她抿紧了嘴,强硬地瞪视医师,两个男人对她的唐突同时面露惊诧。
医师尴尬地打圆场:「当然……我不排除这一点——」
「他会好的,你应该跟老先生这么说。」她再度强调,大眼透出三分蛮气。
「周奕,注意你的礼貌。」中年男子立刻不假辞色,「医师难道不比你更清楚?」
她不甘地咬紧下唇,男子摇摇头,将她拉离医师几步远,低叱道:「这几个月你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但这并不代表能改变什么,尤其是老先生的想法。你心里有数,宁霄短时间内别想进办公室了。我知道你的心事,老先生都说了,那件事他并不怪你,你大可不必镇日守在医院,这里有专业看护在。」
一番话浇息了她的气焰,她恢复了隐忍的表情,露出柔顺的微笑,「看护怎么比得上家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别告诉老先生。」
两人短暂相视,她得到了对方的首肯,松了口气,回头走向病房,医师抬手替她推开门,她连声道谢,小心翼翼走进去。
午后时光,阳光明暖,透过百叶窗温柔地笼罩一室。她将托盘轻声放置在餐车上,倚床而立,两手背在身后,恒久不出声、不惊扰,只是注视,注视侧身斜卧在病床上的宁霄。
宁霄周身的导管早已拆除,脑部开刀的部位头发都已长齐,外伤皆陆续痊愈。他并未睡着,面朝室内唯一的一扇窗,光线在他的侧身轮廓镶上一圈光晕,睫毛偶尔搧动,呼吸平稳。微风带着窗外的气息流动不止,在单调平淡的白色背景里,显得宁静而安适。
她喜欢这样看着他,无论多久也不厌倦。
她唇边逐渐泛笑,观看得加倍起劲,忘了送餐的目的;忘了男子手腕上的药剂点滴该换新的了;忘了询问男子需不需要下床走动,活动一下久未疏通的筋骨。
但是宁霄回头了,中断了她的想望,像是从神游中跨回了现实,睁大了眼晴望着她,有数秒之久没有开口。久卧让他身骨瘦削单薄,但掩盖不了秀逸清俊的面容,那双张开才两天的眼睛比健康时更为清澈分明,宛若一汪深潭,引力不减——起码对她而言是事实没错。
「宁霄。」她柔声唤。
「你回来了?」宁霄露齿绽笑,中气虽不足,但语气温和,带着十足的放心。那样全心全意不设防的笑容总令她心跳加速,且备极温暖。
「我回来了。怕你饿,带好吃的回来。」她指指托盘上的食物。
「我不饿呢。」宁霄依然笑着,心情彷佛相当良好。
「没关系,不饿就待会再吃。」
她趋前检视他的点滴剩量,按正确步骤更换新的一瓶药剂,再熟练地按了两下床边的控制键,将床头角度上升,亲昵地侧坐在床畔,与他相视而笑。
「他们说,我躺了三个月,是不是真的?」他问。
「他们」指的必然是老先生一干人等。
「嗯。」她迟疑了一下,点头,伸手轻抚他细滑的面颊,欲言又止了一会,声带沙嗄,「真好,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倘使……倘使可以选择,我愿意和你交换,让你完好无恙,躺在这儿的人是我。」
这番表白令他动容,他摇头不表认同,「他们说,你当时也在车里,也受了点伤。这是意外,没有人想得到的,如果是你躺在这儿,大家也会很难过。」
「那倒未必。」她直率地接口,发现失言,忙转圜道:「我是说,你和我不一样,家里和公司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他们紧张是可以想象的。」
「啊?公司呀?」他偏偏头,转着眼珠,微现苦恼的神色。「真糟,我想不太起来呢。爷爷好像很伤心,连二叔、小叔都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段时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呢?」
她楞了楞,面有异色。「你认得他们每一个?」
「当然认得,他们是家人啊!」理所当然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