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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二月，正月里的新春喜气犹未弥散，便有新雪初覆过北京城，教人恍然想起，原来一年之中的第一场雪并非生于隆冬腊月，而是新岁伊始；可东风在此之前已携温湿水汽吹过京畿，由是这场雪只懒洋洋地下了半日，便没声没息的隐入黝黑的尘泥之中，从都察院点了卯，便懒散地打道回府——二月二是新年最后的尾声，民间有许多新奇的法子庆贺，穿过大街小巷，于茶楼前偶邂了庄郡王——他才打赤城回来，虽已休整过，犹带一身风尘仆仆。】
十五哥何日归的京，也不支会景顾吉一声！【把臂而笑言。】可巧今日这样的日子便见到了哥哥，做弟弟的非招待哥哥一番不可，也好让哥哥顺便给弟弟讲讲赤城的新鲜事——近来京中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乾宁六年的除夕，我未归京，只往取灯胡同小曹格格府上又寄过一封信。信里说，直隶的沙子很好吃，一顿可以吃三斤。请小曹格格不必惦记，逢周围几家福晋格格聚起来玩时，替我多包几个塞金锞子的饺子，饺子皮上用胭脂点个红点，就能一吃一个准。“您多吃一个，我便能少吃一斤”。落下这一笔时，恍然想起相似的话语，原本是在宫里哄额娘用膳的把戏。】
【原来我心中的团圆，已悄然换了人间。】
嗳，咱还没吃够通州的沙子，而今回京一趟，再回去又要重新吃过。
【二月里，往往雪殷勤。落在四九城里，扑簌几下便化了。沾进通州归人的靴头，行走间，隐隐仍嗅得到旷野、金戈、毛皮、风沙的腥气。】
通州募兵团练之事，原本开春冰河化冻，便可一应验收。孰料通州知州蒋颋被打伤，曹凤楼贬去赤城营做把总。
【认出他如今正在都察院理事，语气一扬，】
景顾吉，你说说，都察院这么一搞，团练如何练下去？我也只好搁下军务，回来瞧瞧究竟什么名堂。

【辇毂繁华自非他地可类，虽才二月，早桃已顶着新雪夭夭攒起苞蕾，这大抵是天子脚下滋养出的富贵气，与通州朔风凌冽景象孑然不同。拍了拍他的肩，粲然道。】
通州的沙虽别致，庄皇兄也莫忘了故乡一捻土——念在今儿是春龙节，吃土便免了，请哥哥吃一碗龙须面罢。【街上来往庸庸，金鼓喧阗着迎着龙王像，唱着祈祷一年好收成的赞歌。与他同入了酒楼中，窗外扬铃喧闹之音仍不绝于耳。抬手替他斟了碗茶，笑道。】
哥哥可莫迁怒于我，我虽事都察院，可到底初来乍到，您不知道——都察院的大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左一句"贝勒爷，这哪是您屈尊做的"，右一句，"还是老臣来罢"，来了许久，竟是结结实实地成了个富贵闲人。况且这事可是那蒋知州亲自告了御状，休沐日刚过，他便急哄哄地递了折，都察院也没有回斡的余地啊。【与十五哥偶邂实属巧合，未料及他三言两语便把话提到都察院上来。话锋一转，笑道。】
从诘戎治兵的功臣，到而今被谪降贬黜，这位小曹大人的经历，也当真是跌宕起伏。嗐，依我看，这蒋知州也是忒猜愎了些，小曹大人虽脾气躁了些，怎么也说是带着阿玛的旨意去的，又是与您一道，哥哥您说，他怎么就一点情面也不留些，我看——【呷了碗茶，笑吟吟道。】我看，这酸溜溜的文人，就是不好相与，这位蒋知州，定是个满嘴之乎者也的酸儒，是也不是？

【都讲处事炼人，观世养气。头几年奔波两湖，为靖州苗人学子、湖南学子讲公理、论正义，算是文道上载了舟。而后又趁了曹凤楼的东风，进这沙场体受一遭，真真切切察味了为将为兵者，与江湖侠客的天壤之别。个中滋味，自不足为外人道也。最多身处四九城的喧嚷之中，人又显得更寂寥几分——按小曹格格的话讲，我虽将佩剑永远地赠给了她，但她眼中，我常常是遥远的、只在对视的那一刻真切起来。】
【我将这一种怅惘出神称作思乡。】
虽说是春龙节，景顾吉肯请客，也不能光吃一碗面罢。
【北地爱吃面，除开宫里精细，我在胡同、到直隶，常吃的都是宽条子。辣油炸酱陈醋麻酱，好哪口的都有。登酒楼，吃龙须面，通州吃惯酒的脾胃饮起茶来，又恍惚是另一种生活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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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放宽心，你我兄弟之间，何谈迁怒？都察院里一群口剑笔刀的御史，各个狠钻劲儿，真都跟刑部大狱里出身似的。
【尚在通州时，听闻山临安调回都察院，连我这个学生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自个儿回了京，一年下来，信半封不曾，只我规矩按节气差人送礼，而今连他也要骂进去。】
他们肯只将你搁成个富贵闲人，起码是把你当成了自己人。不然早就在你喝茶的功夫，一转身，齐刷刷地递折子参你“不理正务”，在汗阿玛面前给你没脸。
【这厢先同仇敌忾过，再呷口茶，摆手催面。不止，还要催凉菜热菜、面码子。】
能做知州的，哪个不是酸溜溜的文人？
【譬如杭州知府文九如。暗笑，清嗓。】
人么，礼数周全，挑不出丁点儿错儿。但也止于此了。团练是军务，曹凤楼进士出身，一步青云。他想必眼馋得很，手嘛，自然也伸得长。
【看他，】
你说，这一关，曹凤楼过不过得去？

【小曹大人，其大名巳章，诨名四章，凤楼是他的字，庄郡王连名带字的称呼他，不可谓之不亲昵；我揣摩着他话语间里的亲疏有别，心下了然：他与小曹大人毕竟是故交，又在营中共事，他自然是偏颇小曹大人的。稍思片刻，道。】
这事儿谁说得准，蒋大人的劾疏里，可把自己说得跟海瑞重生，屈子再世似的，圣上看着自己钦点的左营都司竟殴打这么个圣囘人，真可谓是龙颜大怒，当下就把折子扔在案上，冷冷责令都察院尽早查明！只盼他最好是这样的圣人君子，不然，可就打脸喽！
【桌案上琳琅满目，为讨个好彩头，有卤好的猪耳猪舌，有浇汁的醋鱼，并一盘五味俱全的面码。除夕同百官一起分啖了没滋没味的整猪，现在对着猪肉都没胃口，只往醋鱼上掇了一著，又道。】
说起来，这事也是怪，照着蒋大人字里行间的脾气，原该是时就发作，怎么拖了近一个月才想起来自己是受了奇耻大辱呢，倒像是三——【话说一半，便觉得不妥，他与祁郡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若提及三哥，岂不是自讨苦吃，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蒋大人是有些个性在的。

【蒋大人如何地圣人，我不在意：圣人谁都可以做，但重要的是血统纯不纯。或言之，有没有背景。他若在两湖，兴许进了巡抚大人眼，做得了明面圣人。但扔在通州，遇上曹凤楼，足见他运气很差，天公要他作垫背。】
是吗，那我也拭目以待。
【西湖醋鱼是顶地道的杭州菜，这家京城酒楼却气派，摆出来龙须面，也要压一压南地的风头。挑破鱼腹，肚肉连薄薄一层嫩皮，沾一身糖醋浆，送进口中。】
【酸。酸得一激灵——】
三什么？景额吉，刚才说话比炒豆还脆，这晌儿吞一半算什么？
【撂下筷子，乜道。】
说说，是谁让他想起来的？折腾我特意回京一趟，不就为查这个人？今儿你要不说，我酸透心，可就再没兴儿找你了。

【手上正扣着几封祁郡王和蒋知州往来的信件，又自推敲过这个案子，这时间节点巧的让人生疑，偏是三哥到了通州以后，这蒋知州才发作起来。庄皇兄话说到这个地步，总也不好搪塞，只得正色道。】
我这话你必是不爱听的，所以我才住了嘴。只是你如此挂心这个案子，我这做弟弟的怎么说也不能藏私——或怀疑，这案子跟三皇兄有些关系。【袖中的书信不足以断定祁郡王的罪过，却能让眼前人与我一般心中埋下疑窦。将之递与庄王，道。】此案兹事体大，景顾吉不敢胡乱攀扯，便是这些信件让人起疑——虽只是一些问安好的信件，可这你们又不是去游玩做客的，他怎地偏对三哥殷勤到这个地步？

【我原已料到，这位景额吉不肯透露的人物，必是很敏感、很暧昧的身份。因而在他为我解惑之前，已然主动地搜寻起怀疑的对象。然则我虽将朝廷之中，好插手他人事务、或急于拉拢人心的几位有头有脸的逐个列出，其上也绝无我亲兄长、养在母后太后膝下多年、浑然成为额娘心病的这位祁郡王。】
【就难免仔细看他一眼。】
景额吉，原来是我看走了眼——你哪里是两袖空空？分明胸有城府。
【好在他总算眼中仍有我，自嘲一想，接过信件，不发一言地默看起来。】
【良久。喉头微颤，终究道：】
这信上，其实也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
【我亲兄长，何时起，做得出背后图谋、联手害人的事情？那是额娘的骨肉血亲，人性藏在血脉里，难道要我承认，我也有恶人的那一面？】
【叠进袖子里。淡道，】
我听闻三哥近来为兵技图说很是苦恼。想必他寻知州，是要为此参谋一番意见。罢了，这信若教旁人看见，定会大作文章。景额吉，今儿算哥哥欠你个人情。我难得回京一趟，总要安心。这顿我请，你且吃罢。咱不喝酒，专吃面——今儿毕竟是节日，龙抬头，喜庆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