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傍晚，霞还未完全消退尽，泼下一盆清水在屋前，催促暑气蒸腾快些，仆人来回奔走，将一碟碟菜肴搬进厅中，摆放好，门厅里热络的情形，经年如一日的烟火气。]
[ 我与凤楼的境遇，在这一年初，有了始料不及的小转折，原本往来甚多的几大世家，一夜间都销声匿迹，而他们的夫人大多也都有意避我，唯从交好几人的口中，闻说些大概。我无谓得失，通州于我本就陌生，可凤楼不行，纵使他同样豁达，得之闲暇与清闲似乎更合他意，可，他的那些抱负呢。]
[ 于是，很郑重地，我第一次行使了曹夫人的权力，在奔走与笼络间，极力地挽回着世家门阀对凤楼的看法。我清晰地看到了皇权之下，那些深藏的暗涌，那些蠢蠢欲动地手段，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性。]
[ 我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因着凤楼，划开了层层涟漪，也因着随他来到通州，方寸的天地，忽然开阔了，推我走进真实里去。]
[ 雪球不知从何处滚来，蹭我的脚，小声喵呜着似乎是向它主人乞食，我小心翼翼躬身抱起，如同捧抱一轮明月。凤楼进府时，我正梳理着雪球的耳朵，待他绕过照壁，走进院里时，我已然交托了猫儿，清洁了双手，立在门边等他。]

【松庭苍官挺立，葱葱青绿间云冠翠衣，这一树白鹤系太行嘉木的变格，自仙人洞峭崿峰移来，原以为是无品的荒榛，挖个坑就栽下，岂料它栉风沐雨，犹不萎靡，月冷霜寒亦不清寂。相比花草，天生骄傲的老树野蛮生长，更适宜在我的住所存在，自我将它植在院内便再未打理过，却长得意外的有分寸】
【内室亦如是，自将元纫迎过门后，我照如旧时率性地活，总觉成家立业后，与江海任飘摇的日子并无不同，我从不用心思，但生活就若白鹤松树一般，过的愈发有规律。白日在鹾院骂盐官（因范氏办团练碰了伊们的利益，买卖不成，反被我骂了一顿），在军营揍惰兵，但一回府见到惯常温柔的妻子，鲁莽粗暴、电掣脾性的曹都司就缓了下来】
【将覆满黄土的铁盔摘下，随手丢给柳粲，一壁将铜钉铜叶甲脱去，一壁往元纫身边走，她已备好宽袍为我换上，埋下头闻了闻淡淡的皂香】今日有冰渍樱桃吃么，营中**忒多，我连打带骂地一整天，口渴得很。【反手将她揽入臂内，往屋里走，随口问道】白日在家闷不闷？
范铣民的团练办起来了，通州城里将有些动静，我得盯着，故而不能常陪你。

[ 凤楼进来，我如同迎接来一轮满月，使人安稳。]
没有呢。
[ 我故作皱眉而苦恼的表情，试图令他真的相信没有冰渍樱桃可吃，实则阿月早已在他身后将湃好的樱桃、桑葚悄悄放好。我承着他怀里的暖意，脚步也跟随着他，至直案桌之前，待他发现，笑言。]
早备好了。
[ 在京中我便甚少出门，除却每月陪同大姐去寺中祈愿，偶尔瞧一眼街道巷景，京城中我多不熟悉。此番同凤楼来通州，已是我见过的、最辽阔的天地，又何谈烦闷呢。他是自由的、翱翔于天际的风筝，而我只愿做那静待的、隐在他身后的执线人罢了。]
不闷的，我在后院播下了兰花籽，日日都盯紧了添水，蕙兰无水可不行。
[ 邀他先坐，而后才移凳来坐于他身边近些，将一双箸递于他手，略顿，才道。]
我昨日去见徐夫人。
[ 悄抬首去观他表情，有些心虚地、轻声地续说。]
她甚喜爱我那串翡翠十八子的手串，我便——赠了她。

九畹高情，最宜簪助夫人冠上，待栽成了，我为你戴花。
【一壁讲说悦耳的话，一壁接过她递来的食箸，然而送到嘴边的樱桃还未尝到冰凉，便因后话而顿住动作，复将筷子放回了箧中，凝看元纫那对纯净的眼，我在其中见到了她惯常表现的怯意，但又不全是。片晌思忖过后，放了笑，伸手直接捏了一粒樱桃，不分神色予她，说道】
也好，总让你围着内院兜转、重复地操持着家长里短，不闷也会闷，出去听一听通州城的轶闻趣事，日子也消遣得快。你陪着我离开京城，不能与娘家人常走动，元是我亏待了你。
只是我记得夫人在京中，就鲜少与世家官眷们联络，怎到了通州，反倒热心起来？
【适时地瞥过眼，她性子含藏内向，闪烁目光已将诸多心事暴露，将一粒桑葚送到她嘴边】你那手串，是从荣家带来的罢，改日我去范铣民那里，讨一串更好给你。

[ 他眼中的天高海阔在望向我的一霎，犹如奔流袭来的海水，我的镇定被吞没，心里慌了起来，直到他笑了，我才松懈一点点，随后又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后问。]
[ 我自然不能如实说，我知你现下处境，通州当地门阀士族的排外，需得有人去奔走搭桥。]
只是刚好与她投缘些。
[ 垂目笑了，继而道。]
她也觉与我有缘，更言要多介绍些通州姊妹给我，我觉得，也甚好。
[ 桑葚至唇边，引我抬眸看他，红了脸颊去尝那甜彻心扉。]
不过是朔兄所予的小玩意儿，不很重要。
[ 不过他的心意，我不舍拂。]
好啊，那你要挑一串顶好看的才行。

【果穗在指间留下淡淡惨紫色，擦拭在袖口则显得极扎眼】这是红花峪山坳的桑葚果。
【仍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目光却已沉得漆黑。并不为她欺瞒于我，而是因妻子无端要受这没必要的委屈，我为此感到蒙羞，心中既愧疚又有恼意。通州城的士族不过几姓，官商利益勾结的程度，会比京城更为紧密，实则甫问徐氏便已料到妻子的用意，实不能忍这一口气】
【墨眉已攒得不能再紧，撇开目光，可以不去正视她，沉声道】是恰好与她投缘，还是刻意而投所好，元纫——你不擅扯谎。
通州拢不过这几家，夫人这是为了我，强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委实犯不上。我砸了他们几家的杯中羹，是要在这城中另立规则，你却好，反倒要将这残羹冷炙重拾起……

[ 我是极容易被他看穿的。桑葚很甜，可又有点酸。]
[ 他不看我，我亦不敢看他，于是又垂下一双目，指头不自觉地搅扰起衣角，尤其那句——你不擅扯谎，迫我一怔。]
[ 通州士族有着称霸一方的野心，虽近京中，可全然不惧天子威慑，更何谈对凤楼的臣服，他致力于打破僵局，新立规矩，可他与我都知，这有多难。我的自信满满，到迟疑，到全幅对自己的否定与怀疑，都在他的话里逐一袭来。]
我只想着能为你解忧一些。
[ 兴许，如同兄长所说的，朝堂之事不是闺围能懂，兴许，真的是我错了。]
凤楼，
[ 几欲滚下泪来。]
我给你添麻烦了。

元纫，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我很懊悔地解释道，是将方刚严厉的语势稍放缓些，握住她柔似潺沄的纤掌，眼中添上几分自惭，温声慢讲后话】
身为妻子，你能使我朝有汤羹，晚有热饭，便已十分称职了，无须如同曾祖母所言的，还要为我仕途操心。荣家虽不是大族，但你的兄长们是朝堂新贵，曹荣二姓，是最门当户对的——你不必记着老人们的话，那都翻篇了。
【在旁人看来，我们确实不像恩爱夫妻，罪在曹凤楼，是我心里只有南征北剿的英雄梦，时常忽视了这因我而受奔波之苦的妻子，我有诸般亏欠的情感，却难聚成一番话】
【所言非所想】你不必再与她们走动，若实在觉得通州太闷，我让小柳护送你回京。

[ 踏实是他给予我的、难能可贵的瞬间，当他手握过来，我才体会到依附于他的轻松，仿佛满心重担就这么卸下来，勿须多想，勿须多忧。]
[ 我承接着他掌心的温度，同样也握得紧些。]
我早就不记得了。
[ 曹荣的婚约，在那年有了不期然地变故，我曾一度以为是我与凤楼无缘，是我没有福气，然而若说责怪与恨，却不是对旁人，是对自己，大抵是我做的不好，才使曹家要往更好的择选。]
[ 我记得，我只是骗他。夜夜梦回时分，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也许，真是我误了他罢。他的胸有山河，他的英雄梦想，不该被我束缚。]
[ 可我，真不愿放开他。]
[ 我将他手掬起，如同掬一捧珍珠，让它贴在我的脸颊，很认真地，同他说。]
我哪里也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铜筋铁骨的赤焰将军万里北游，溪山好水未能惹我伫步，但夫人谌挚的眸光使我迟留。虽是大茶小礼、三媒六证娶进门的妻子，但我却鲜少如眼下这般地细瞧过她，盖因生来无一点情根，种不出那欢苗爱叶。捧着她的梨颊静默良久，想要说句情话】好，哪儿也不去，安心留在我身边。
【白瞎我醲酿了这么久，仍是不温不热】这桑葚不错，【又岔了话题】让小柳寻些篾青编个酒篘子，改日我亲自漉一瓮桑葚酒。
【婢子们已将碗盏酒碟摆好，方刚略带沉闷的气氛逐渐消弭，拾一把羹匙，却又被身侧的贤妻止住，撤还手来，由她细心体贴地为我盛汤夹菜，自在一旁看着】
【得妻如元纫，当为凤楼上世修与之幸，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