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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匡:风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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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0-04-12 12:44回复
    未破解的秘密
         何时,
         忘却能越过记忆之上,
         柔情能越过寂寞之上,
         信与坚,越过谎言与懦弱,
         岁月越过惘惘日子,
         而生之狂欢,越过宿命之上。
         何时?
         那一早已经是一个妄想。
         我妄想跟他,生出他。
         一老一少,他们都是英俊的男子。我便想我其实应该跟他生一个儿子。当初
    那一粒细胞,如若被我狠心留置腹中,仔细喂养,然后我经历躯体的膨胀,丑笨
    ,手肿脚肿,落发,妊娠的瘢痕如裂缝,我经历产床上劈开双腿最没有尊严的时
    刻,那么此刻它正该是个幼子,生着软软胎发,在襁褓中啼哭。那么我会给它取
    他的名,叫做:Ken。可是我不能保证,我如何教它不去体会生的险恶,在这个世
    上,每一天都发生。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同时拥有了他,还有他。那样我猜我或者会喜悦,或者
    觉得折磨。但是现在,我没有麻烦。
         细胞不会哭,也不伸出手与足踢打这个世界。
         我杀死我跟他的这枚细胞。 


    2楼2010-04-12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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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0 1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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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佑一
           那时冬日正秘密来。以碎细锯齿,将年岁撕裂。
           自邂逅阿缪斯刘之后,我便常常无由想及此人,想起她岿然凌驾于一切变化
      与冲撞之上,那样缟素的人生,我便突然觉得时间多得,简直不能将它们用完。
           毫无线索地碰到一个人,然后乌漆抹黑不见前景地走一程,然后故事再没然
      后——这似乎是很应当的结局。所以后来跟他,也似乎是命运说:碰到。于是我
      便碰到。
           我摊开求人志,角落有则小小募集广告,豆腐干大。我也细细看了,用红笔
      圈圈。时给虽然一般,好在地点就近,走路便可以过去。24小时便利超商,工作
      内容收银,这样我只需站,动口,或者动手,既不体力,也不脑力。我想做这样
      的工,比较实惠,先前也有家小公司要我去做些文件录入的事,但每周出勤的日
      子有限,薪水也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不过是坐着,在有空气调节的房间里,显得
      略为体面。这于我是不上算的,只有款有型,没有实际。
           北九州的冬天来得犹豫,一旦来了又不遗余力地冷。那天下午有很薄的阳光
      ,照得影子也清浅,稀稀拉拉洒一地,飘忽而不甚清晰。我在那样的天气里,总
      觉得流光难握,恍惚着不知是怎样的时分,有种年华的感慨。一刻觉得日子太长
      ,长到没有尽,凡事不必指望。一刻又觉得日子太仓惶,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
      指望了。 


      3楼2010-04-12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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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见他。他穿着什么式样的制服。他怎么样看我一眼,然
        后又看一眼。
             后来他说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见我,我怎么样在冬日里赤裸双腿穿着靴,我
        怎么样对他说:这个当然,那个当然。令他极难堪。这样无礼的日语,我讲了一
        个下午。但他依然慷慨一笑,说:从明天开始……
             果真自那后一切便开始。一切明明是我长久向往,但又猝不及防。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在我这样的年龄,常常记得一些不该记得的事,然后忘却某些应当留存的。
        Key初来乍到那天我看她第一眼当她是个日本女孩子,打扮得很考究,细节处头头
        是道。再打量,又觉得比日本女人少了些乖觉,多了些韧气。她来见工,穿着那
        样高贵的裙与靴,姿态吓死人,一刻不肯放下她自己,虽说表情语气都有些心不
        在焉,举止也自由,但我知道:这女孩子,必定叫人无法自精神上甩脱,她是一
        来就要夺人心魄的,然后要么久留,不然就深扎。而我,简直任何一样都经不起
        。但是下午时间,阳光半斜,并且微微倦怠,于是我留下缝隙,放她进入。我却
        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谈不上亲切,但又总不至于疏远。我好笑看着这个男人,刻意用轻巧距离隔
        断我跟他自己。我们于各处狭小空间内相逢,并延续和保存初见面时习惯,似乎
        作为一种约定或者默契,彼此讲着随便不拘格式的语言。
             而店堂如此狭小挤逼似乎总在刻意完成两个人的相遇。空间若广大便只能相
        望,不会相逢。擦身而过时,他时常比我更局促而在意着彼此一点气息的融合或
        是体温的交接。交给我什么时,他态度拘谨,姿势郑重,迅速将手抽回,很多次
        东西直接掉在地上。我真的笑了,我笑这个男人的畏惧及其矫情。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年轻脸容挂着大人的神情。偶尔释放,她一笑春天便提前来了一个季节,冬
        日明亮了好多。我对美好的事物总有所提防。她来她带着年轻、容易当真的心以
        及无数心事。说着撒娇的日语,每一句里都有一个那就,好吧。
        


        4楼2010-04-12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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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时间便不经意流露过多的微笑给她。看着她做事常觉得
          到处有她,空间小得盛不下过多青春闪耀。蹲下去时她有薄薄的后背不堪承重,
          一时站起身又见颀长脚线随时可以跑走。
               我疑惑这是年轻给我过多的错觉。我看到24岁的自己站在东大安田讲堂门前
          ,30年前的冬天也像是这么冷。结香的黑发一闪,在空气中划出流星的弧线,然
          后慢慢倒下去,像一朵花凋谢的姿势,在台阶上,擎脸望着混浊天空,苍白干涸
          的嘴唇最后嗫嗫念出我的名字:佑一。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看我的眼睛里总有太多不忍神色。我一笑,他便借故走开,眼角光芒都是未
          破解的秘密。第一次提出送我回家,明明是件很殷勤的事,却命令说:坐到后座
          去。而后将车子开得很狂野。我从后视镜里放肆看他但从未与他任何眼神遭遇过
          。车经海旁道时,他突然打开音响,喷薄乐声瞬间激出,轻快、滑稽:you know  
          I love you,I’ll always be true…… 


          5楼2010-04-12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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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睡在我身边时有不均匀的呼吸,不知在梦中抵抗着什么。醒了便问:你爱我
            吗?而后伸手要钱。我原本以为所有的关系都不会超过一个冬季那么久。与她,
            却一直平静走到春天的途中。并且有什么,在未察觉之时,已经蹑足,向着最深
            处潜入。
                 她在海旁跌倒那夜,第一个想到是电话给我。
                 我赶着到那里时,key独自坐在海堤。背影瘦丁丁一只影,她流着血,凉鞋老
            远甩脱一边,赤脚坐在坏掉的车子旁,向着黑色浓郁的海吹风。
                 我过去扳她的肩说让我看看你伤如何。她打掉我的手,冷冷瞟我一眼不理睬
            。我又扳她的额,教她扬头向我看,同时呵斥:傻瓜!脸就是女孩子的命,我只
            不过想知道你的脸,伤是没有伤?!
                 她迅速抬起脸来,眼睛全是泪。说:宇崎先生,如果今天我死掉,那该多么
            好。我就可以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我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昭和四十四年1月19日清晨,东大安田
            讲堂防御战历时7个月,最终幕落。当8500人的机动警察冲入讲堂那刻,我在熙攘
            的头盔与警棍中,看到结香被人流携卷,冲到不能及的角落,额头凝结着冰冻果
            酱一般骇异的血色。我突然想起来:结香,原来我还没有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
            你。甚至我们不曾牵过手,你我都骄傲着,以为还有往后无尽的日子打底,怎么
            也不至于错失。我看着她怎样逆着汹涌向外的人潮,奋力来到讲堂门前,并伸手
            在空气里向我一抓。我看着她离开我,扑倒在地,最后似乎微弱叫喊了一句,口
            型是:佑一。
            


            8楼2010-04-12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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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与key这个孩子通信。因为彼此写中文,所以大胆用着明信片。
                   她大四那年时来研究室找我,要求跟我写论文。来时申请理由书里未写一字,手里捏着张空白表格纸,嘴角倔强,眼角孤清,长发染着栗子红,却蓄得又直又垂,一条裙子扑着脚面,像极我年轻那时。
                   我说你基本理由不清楚,我对校方office那边如何交代?
                   她说,怎么不清楚,我选你做导师,一因你生得美,你拿了博士学位但还懂得穿裙,二因你是经济学院所有教授里唯一写中文诗的人。——这种理由,写在纸上,你一样不能交差。
                   但是中文诗于你的学术并无帮助。我说。
                   但是中文诗于我有帮助,比经济学于我更有帮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是这样说。
                   我依然一横心驳回她的申请。
                   我在下午第四时限拨一个电话给她,上来一直讲日文。那时她已经放课,不可能来得及于当天之内再到研究室跟我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我做人的技巧从来是完整无懈可击,拒绝她,我却不敢开口用中文,我觉用中文便有如将一处练门袒露空气之下,并且暴露我的疏于设防,软弱,以及亲密的意志。我一直对她讲日文,还用了敬语。
                   她开始靠近来时,便不掩藏一份刻意,带上了所有的探寻与好奇。那年我43岁,刚从台大来此处谋得一个教席。我畏惧与抵触传奇,希望正常稳定的人际,师有师的架子,生有生的样子。我拒绝了她。
                   刚来时,校方为我租下间公寓,面对一座知名寺庙。草长花深,古松参天,石像微笑着领首伫立。夏日之夜,推开窗子细看,对面黑暗之中隐隐似有憧憧人影晃动,是四面幽灵流连,再搭配一口晚钟,声声如歌哭,敲得人失魂落魄。父亲来日本探我时,一日不甚愉快指着对街:这房子风水太凶,人不留福,尽快些搬吧。
                   但课业一天繁重一天,又有学术的攀比,人事的倾轧,我赞同是赞同,却再没功夫理会转而掷向脑后。
                   果然那一年,那人迢迢越了洋追来,以开会名义,辗转倒了飞机,又倒船,三番五次到此。晚间两人大眼小眼,茶也喝过好几轮,相对无事,他便凑上来吻我,消遣性地,将嘴唇密密如针脚,织上我的脸。每次吻过之后,他照例总说:你什么时候嫁我?说时便鼻息促热,伸手探进我的下身内衣里摸索。我都抬手一隔,挡开他。然后我们分头去睡。他彻夜在我书房里咳,又翻身,吐痰,喝水,突沓突沓走动至天亮。清晨开门时满室烟臭,他萎靡无神,嘟嘟囔囔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嫁?我的耐心瞬间殆尽,嫌恶激生,我迅速打扮停当出去,将门死死带住在身后。如此,半真半假地拖延了些时日,我支吾着没有立即应承,逼过几轮之后,他不再逼。他回台很快娶了别人。
                   我是及至那时,才第一次认真兴起了不婚之念头。我时常想起那只试探着伸往我下面的热热的手,布满着暧昧的温度,我一想起,我便觉得丑恶与不洁。
                   我的脸这样美,十几年如一日,皮肤细柔,嘴角轻扬,发在肩上开得乌亮。我的身姿这样轻盈,裙下裸露的脚线如鹿之巧倩。上课时那些男学生,依然会目不转睛对我行以注视。我29岁便拿立命馆大博士学位,出了5本书,我随时可以坐下与他讨论韦伯,讨论管理学系谱与企业伦理的限界性,但他惦记的,每每仍是我的下体。
              第三章:风尘抄
              一生难缠糊涂
                   中秋那天,月亮大得吓人,虽然是夜,黑暗无所施展。我头顶着几百瓦的月去取车,鞋跟敲响路面,得得得,锁匙手中轻摇,丁丁,好似说:真孤单。——真孤单,这样便过了半生无人团聚的日子,虽此刻依然,但我警惕施起全副披挂予以抵挡,也没觉得心里冷清到怎样。
              


              14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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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车沿学校后面背静的路回家,一路躲闪,抛远了月亮。远远见前面一个瘦细女子背影很轻飘在树影里挪移。我略加下油门,想提提速经过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从后视镜里扫见一芽尖削伶俐的下巴,和一对冷冽凤目,原来是她,那名叫做key的女生。
                     事后回想起,觉得那才是惊鸿一瞥。
                     当时不知为何急急停了车,下了窗子,伸头出去说:怎么这个时分一个人走?快上来。
                     她不紧不慢挨上前,说:我一直一个人走。你不也是。
                     我一定是那晚,遇上了她之游荡的幽灵。或说重逢了我之旧精魂,像极,真是像极,20年前的我,也是那个寡尼般的神情,永远热闹不起来。
                     4岁时初初记得世事。一家子嗣,祖父独疼我聪明,说:这妮子眼睛里有机灵。外出每每只带我一人,买糖哄,可以骑脖子,又时常光顾年轻美丽的姨姨家,在她们熏香的锦床上午觉。晚间回到大宅,蹦跳着描述一天的兴奋,祖母笑吟吟:明天带我也去找你今天见过的漂亮姨姨玩,好不好?
                     6岁时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抄袋中,在城内转街过巷,寻人拍门。我和祖母有一个秘密,在她将手藏匿的一边口袋之内,正盛满了香灰,那香灰将在一个个泼辣狐媚的、活色生香的女子头顶盛放,铺天盖地落烟花般好看。祖母说:这游戏叫除妖降魔。——虽然长大才知,女子惯会向女子作践和寻仇,对男子就宽容而无奈。
                     8岁时在祖父私宅后那一片广阔林地里赤脚穿行,夏日蝉声无限焦灼,日光射透林隙却悠远宁谧,我是长发被树梢羁绊的水泽仙女。祖母远远喊我的小名寻来,手里持一串红漆念珠,年久被指肚摩挲,露出木色的暗白。见着我,便用念珠抽,说:阿弥陀佛,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些好。
                     12岁时跪在徒然四壁的佛堂,看祖母青衫背影伏于佛前的毡上,如睡眠的石头。一个又一个无风的午后,佛不言不语,祖母虔敬合着眼念祷,我心里越来越阴静而柔凉。
                     16岁,我觉得佛长久看顾的那个,不是别人,是我。不知祖母可有在每天的斋素中平息了她的痛业。但我,却自落了一把发,晚间用白布托着,站在祖父饭桌前宣布:我要出家。祖父夹着一筷子菜愣怔,半天不能食。
                     18岁我出家一事被郑重商议。祖母看我索了性横了心,便道:也好,清清静静总强过一生难缠糊涂。于是四下里打听神学院,又答应若是果真剃度,便派辆车子每日接送学堂。次日我母携一包袱跌撞着前来,进门便扑通跪跌祖母膝前,用她一辈子也学不流利的客家话说了句:好好的女孩子,不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是明天荒唐地削发做了姑子,今天我也死在这里给你们看吧。言毕抖开包袱,竟跌出把黑铁剪子,丁咣落至堂前。
                     24岁,与初见的key相若之年。我独自立在大阪街头,将手中家信慢慢推展。上写着:
                     女儿,祖母于几日前脑溢血急发而逝,你远在异乡,没有招你回返。你祖父哭得肝肠寸断,跪地几个人都搀扶不起,这几日也精神狂乱,一直嘴中叨念你祖母小名淑荣,我们担心他不大好,轮流看护,但一直想不通:这一世怨偶,你祖父风流,你祖母乖僻,怎么一个撒手去了,另一个也没个活。母字。
                     我细细看完那些字,便随手撕个粉碎撒身后,然后走开不回头,同时心内秘密许下个洁身自好的誓,天知,地知,佛知,我知。
                     祖父次年上去世。脑溢血。但我心里只剩下笑:晚了,如今这样跟着她,也晚了。
                     中秋的月明晃晃。
                


                15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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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0 11:58:30
                  广告
                  没去社团活动,我腹内开始生长多余的生命,这像是一个老人对我留下的最后遗
                  产,这遗产说:要么结束,要么延续。而对于这项提问,我还犹豫并试图规避。
                       六月仲夏,一日午后有人在我门外按铃。我拉开来看是名剑眉星目少年,挥
                  着汗,眼睛却静得清凉。嘴唇咬至泛白,有些紧张握着拳,在门外有礼地立得很
                  端正。见了我,说:你很久没来观影。
                       我诧异打量他:可是我记得我们并不同社。
                       观影社隔壁过去右手是电脑社。有小男生每每半场时走过来在黑暗中最后一
                  排角落静立,光影明灭中,别人观影,他观我。因此我还记得这清楚双目,有天
                  放吕克·贝松Big blue,曾探照着,携着碧海的蓝光幽幽找寻过我。
                       我温和问:你怎知我住址?
                       我在你们经济学院院生网络档案里查,你留了电话号码在上面。可以知道你
                  住哪区的会馆。然后再查,也很容易。
                       我请他进,开罐冰梅子蜜茶给他。他也不客气,几下喝完,然后不说话看着
                  我,配合午后的淡静潮热空气。
                       那以后他便常来,骑脚踏车,流着汗。来时带些极小巧盆养植物,花开几天
                  谢了,他就又拿来。我只管做自己事情,从来不上心招呼。他摆弄我的电脑,装
                  点什么再卸点什么,蹲在水族箱前看鱼,有时也是一个下午。偶尔我们结伴去社
                  团,见到的人便来告诉我:这小孩是泰国来的台湾侨生,生得皮相真好,追他的
                  日本女生排起队,只是话少,叫人疑心脑筋是不是有点怪,日文不大会讲,不过
                  养植物很有名,闲时你去他宿舍瞧瞧,几十种怕也有,等等。
                       但我体内不再产生耐心从头开始了解一个人。他无语,我也就避免刻意。回
                  家途中他常停步盆艺店橱窗前看很久,我也不催,看完他脸上有种满足神色。若
                  是偶尔我提出买,他便很直接指指其中一株,说:这盆好。我便进去付钱拿了走

                       然后再一日,大雨下得天地轰鸣,雾笼断了窗景。他依旧来了,淋得全身都
                  湿。我拿毛巾递他,第一次好好端详他的脸,轮廓线条干净简洁,分明是英俊的
                  。只是他自己混沌不知自己很好,因而又有一团未开的稚气。我心念略动,便说
                  :你帮我一次,有个需要签名的事情。
                       他想也不想便说好。这时我才想起从来不知他名字。也从来没称呼过彼此。
                  或是因为话太少,用不上。
                       我叫key。我说。
                       我叫ken。他说。
                       我如此憎恨医院。我憎恨药水气味的可疑。我憎恨血的污秽和肉体的累赘。
                  我憎恨不洁跟溃萎每日在此滋生。我憎恨每当来此,一定因为我们罹患什么,一
                  定意味将失去什么。
                       我领了号牌,换了绿纹白底宽大病人服,换了皮拖,束好头发从更衣室出来
                  时,他就在门边等。上来问:你怕吗?
                       怕了怎样?我反问。
                       怕了,还有我。他话不多,我却觉眼眶之内有一点暗流涌动。他是如此温柔
                  的男子。
                       有你管什么用的呢?你这么小。小ken,我好声好气说:稀里糊涂就来做了我
                  的帮凶。
                       他不置可否望我。好久又说:我愿意。
                       我的医生,是一名有雪白皮肤的男子。有被阳光遗忘的脸色,比白衣更肃杀
                  的五官:很危险知道吗?若是再晚几天来,就不是今天这个小手术。
                  


                  19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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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ey敬上。
                         拜启,key:
                         为何你总是不停在恋爱的驿站里来回,坐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的车子。见信
                    ,我知道你一定是又开始忽略自爱的训诫,去追求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伤害。
                         拜启,阿缪斯刘:
                         生命较之暑日更残酷些吗?我如何用及时的快乐,阻止不停下堕的日子?爱
                    情真正的颜色,是彩虹之色。在纯白之上,一切没有意思。
                         拜启,key:
                         纯白是真正绚烂之色。终有天你会得懂,如何在沙土之上看见开出花朵。如
                    何保存气血,不再孜孜以求。如何看好自己,躲避无妄的灾厄。
                         拜启,阿缪斯:
                         我与你之商讨跟争执的、诸多的所谓意义,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仿佛是左手
                    与右手的战役,仿佛是心无法说服脚,脚也不能听从心。
                         拜启,key:
                         我同意你,但我不同意你。好像我同意并且不同意我自己。因为你我俱为女
                    子,所以尽管我们遇到不一样的,但我们遇到的,是一样的。
                         我一直与key这个孩子通信。因为彼此写中文,所以大胆用着明信片。
                         她大四那年时来研究室找我,要求跟我写论文。来时申请理由书里未写一字
                    ,手里捏着张空白表格纸,嘴角倔强,眼角孤清,长发染着栗子红,却蓄得又直
                    又垂,一条裙子扑着脚面,像极我年轻那时。
                         我说你基本理由不清楚,我对校方office那边如何交代?
                         她说,怎么不清楚,我选你做导师,一因你生得美,你拿了博士学位但还懂
                    得穿裙,二因你是经济学院所有教授里唯一写中文诗的人。——这种理由,写在
                    纸上,你一样不能交差。
                         但是中文诗于你的学术并无帮助。我说。
                         但是中文诗于我有帮助,比经济学于我更有帮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是
                    这样说。
                         我依然一横心驳回她的申请。
                         我在下午第四时限拨一个电话给她,上来一直讲日文。那时她已经放课,不
                    可能来得及于当天之内再到研究室跟我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我做人的技巧
                    从来是完整无懈可击,拒绝她,我却不敢开口用中文,我觉用中文便有如将一处
                    练门袒露空气之下,并且暴露我的疏于设防,软弱,以及亲密的意志。我一直对
                    她讲日文,还用了敬语。
                         她开始靠近来时,便不掩藏一份刻意,带上了所有的探寻与好奇。那年我43
                    岁,刚从台大来此处谋得一个教席。我畏惧与抵触传奇,希望正常稳定的人际,
                    师有师的架子,生有生的样子。我拒绝了她。
                         刚来时,校方为我租下间公寓,面对一座知名寺庙。草长花深,古松参天,
                    石像微笑着领首伫立。夏日之夜,推开窗子细看,对面黑暗之中隐隐似有憧憧人
                    影晃动,是四面幽灵流连,再搭配一口晚钟,声声如歌哭,敲得人失魂落魄。父
                    亲来日本探我时,一日不甚愉快指着对街:这房子风水太凶,人不留福,尽快些
                    搬吧。
                         但课业一天繁重一天,又有学术的攀比,人事的倾轧,我赞同是赞同,却再
                    没功夫理会转而掷向脑后。
                         果然那一年,那人迢迢越了洋追来,以开会名义,辗转倒了飞机,又倒船,
                    三番五次到此。晚间两人大眼小眼,茶也喝过好几轮,相对无事,他便凑上来吻
                    


                    22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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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消遣性地,将嘴唇密密如针脚,织上我的脸。每次吻过之后,他照例总说:
                      你什么时候嫁我?说时便鼻息促热,伸手探进我的下身内衣里摸索。我都抬手一
                      隔,挡开他。然后我们分头去睡。他彻夜在我书房里咳,又翻身,吐痰,喝水,
                      突沓突沓走动至天亮。清晨开门时满室烟臭,他萎靡无神,嘟嘟囔囔再问一遍:
                      你什么时候嫁?我的耐心瞬间殆尽,嫌恶激生,我迅速打扮停当出去,将门死死
                      带住在身后。如此,半真半假地拖延了些时日,我支吾着没有立即应承,逼过几
                      轮之后,他不再逼。他回台很快娶了别人。
                           我是及至那时,才第一次认真兴起了不婚之念头。我时常想起那只试探着伸
                      往我下面的热热的手,布满着暧昧的温度,我一想起,我便觉得丑恶与不洁。
                           我的脸这样美,十几年如一日,皮肤细柔,嘴角轻扬,发在肩上开得乌亮。
                      我的身姿这样轻盈,裙下裸露的脚线如鹿之巧倩。上课时那些男学生,依然会目
                      不转睛对我行以注视。我29岁便拿立命馆大博士学位,出了5本书,我随时可以坐
                      下与他讨论韦伯,讨论管理学系谱与企业伦理的限界性,但他惦记的,每每仍是
                      我的下体。
                      一生难缠糊涂
                           中秋那天,月亮大得吓人,虽然是夜,黑暗无所施展。我头顶着几百瓦的月
                      去取车,鞋跟敲响路面,得得得,锁匙手中轻摇,丁丁,好似说:真孤单。——
                      真孤单,这样便过了半生无人团聚的日子,虽此刻依然,但我警惕施起全副披挂
                      予以抵挡,也没觉得心里冷清到怎样。
                           我开车沿学校后面背静的路回家,一路躲闪,抛远了月亮。远远见前面一个
                      瘦细女子背影很轻飘在树影里挪移。我略加下油门,想提提速经过她。擦身而过
                      的瞬间,我从后视镜里扫见一芽尖削伶俐的下巴,和一对冷冽凤目,原来是她,
                      那名叫做key的女生。
                           事后回想起,觉得那才是惊鸿一瞥。
                           当时不知为何急急停了车,下了窗子,伸头出去说:怎么这个时分一个人走
                      ?快上来。
                           她不紧不慢挨上前,说:我一直一个人走。你不也是。
                           我一定是那晚,遇上了她之游荡的幽灵。或说重逢了我之旧精魂,像极,真
                      是像极,20年前的我,也是那个寡尼般的神情,永远热闹不起来。
                           4岁时初初记得世事。一家子嗣,祖父独疼我聪明,说:这妮子眼睛里有机灵
                      。外出每每只带我一人,买糖哄,可以骑脖子,又时常光顾年轻美丽的姨姨家,
                      在她们熏香的锦床上午觉。晚间回到大宅,蹦跳着描述一天的兴奋,祖母笑吟吟
                      :明天带我也去找你今天见过的漂亮姨姨玩,好不好?
                           6岁时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抄袋中,在城内转街过巷,寻人拍门。我和祖母有一
                      个秘密,在她将手藏匿的一边口袋之内,正盛满了香灰,那香灰将在一个个泼辣
                      狐媚的、活色生香的女子头顶盛放,铺天盖地落烟花般好看。祖母说:这游戏叫
                      除妖降魔。——虽然长大才知,女子惯会向女子作践和寻仇,对男子就宽容而无
                      奈。
                           8岁时在祖父私宅后那一片广阔林地里赤脚穿行,夏日蝉声无限焦灼,日光射
                      透林隙却悠远宁谧,我是长发被树梢羁绊的水泽仙女。祖母远远喊我的小名寻来
                      ,手里持一串红漆念珠,年久被指肚摩挲,露出木色的暗白。见着我,便用念珠
                      抽,说:阿弥陀佛,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些好。
                           12岁时跪在徒然四壁的佛堂,看祖母青衫背影伏于佛前的毡上,如睡眠的石
                      头。一个又一个无风的午后,佛不言不语,祖母虔敬合着眼念祷,我心里越来越
                      


                      23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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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静而柔凉。
                             16岁,我觉得佛长久看顾的那个,不是别人,是我。不知祖母可有在每天的
                        斋素中平息了她的痛业。但我,却自落了一把发,晚间用白布托着,站在祖父饭
                        桌前宣布:我要出家。祖父夹着一筷子菜愣怔,半天不能食。
                             18岁我出家一事被郑重商议。祖母看我索了性横了心,便道:也好,清清静
                        静总强过一生难缠糊涂。于是四下里打听神学院,又答应若是果真剃度,便派辆
                        车子每日接送学堂。次日我母携一包袱跌撞着前来,进门便扑通跪跌祖母膝前,
                        用她一辈子也学不流利的客家话说了句:好好的女孩子,不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若是明天荒唐地削发做了姑子,今天我也死在这里给你们看吧。言毕抖开包袱
                        ,竟跌出把黑铁剪子,丁咣落至堂前。
                             24岁,与初见的key相若之年。我独自立在大阪街头,将手中家信慢慢推展。
                        上写着:
                             女儿,祖母于几日前脑溢血急发而逝,你远在异乡,没有招你回返。你祖父
                        哭得肝肠寸断,跪地几个人都搀扶不起,这几日也精神狂乱,一直嘴中叨念你祖
                        母小名淑荣,我们担心他不大好,轮流看护,但一直想不通:这一世怨偶,你祖
                        父风流,你祖母乖僻,怎么一个撒手去了,另一个也没个活。母字。
                             我细细看完那些字,便随手撕个粉碎撒身后,然后走开不回头,同时心内秘
                        密许下个洁身自好的誓,天知,地知,佛知,我知。
                             祖父次年上去世。脑溢血。但我心里只剩下笑:晚了,如今这样跟着她,也
                        晚了。
                             中秋的月明晃晃。
                             我把key从路边领回家。两人坐在露台喝梅子酒就芝士。那晚她喝很多,但是
                        不醉。依然清醒着说话。阿缪斯,你这么美。我但愿我的未来,也可以像你这样

                             美是美,生命是生命。我说。——你可知,美是意志。我之美,虽强大,抵
                        不过生命之丑恶,命运之绝望?
                             我几乎可说亲眼看key谈无数场简短恋爱。
                             我看着她与各式各样细小的伤害斡旋,没有出路。
                             我看着她毕业穿袍,又入大学院接着读那门枯燥的,她不爱的科目。
                             我看着她,后来我不再看着她。
                             我申请了另所城市的另所大学的一个教席,他们提供我更优厚的薪酬和更宽
                        松的研究资源。
                             走前key来送行。在我行李袋中塞一张早年Beatles,说:抽空你听这个等着
                        我。我很快毕业,之后去投靠你。
                             我知道这张旧旧、有些磨花的CD后面,必定是另一场伤害的线索,我没有问
                        。只说:我走这条路太辛苦,绝非什么捷径坦途,所以我想一个人,请你不要追
                        上来。
                        有足够资格来爱你
                             现在,我是否已经有足够老,可以来爱你。
                             佑一。那时,我从来没资格这样唤你的名字。你的母可以,你的妻可以,但
                        我都总是叫你做:宇崎先生。
                             甚至做爱的时候,你也是:宇崎先生。其实,那做爱不是做爱。一直以来,
                        我只当那是一种接近的仪式。我希望承接你所有的重,与失重,并且在那样时刻
                        ,你与我的距离,便有了时间之外的算式,来重新考量。
                             你与我曾有个孩子但是你不知,因为你不必知。你知和你不知,都是一样的
                        。我杀死那个孩子。因为我不能等到有天他长很高,我来告诉他:你的父亲,叫
                        


                        24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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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崎先生。
                               我只是你生命的1/54。在54之前,和54之后,都没有我。
                               我曾经企求神,请将你的老分给我,或是将我之年轻分予你。我只希望可以
                          与你,靠近,再靠近,最靠近,无限靠近。
                               佑一。
                               阿缪斯
                               眼看夏天又一次贴近窗子,嘲弄命运似乎也这般地轮回。
                               我终于是没有避过季节与年的追捕。而阿缪斯的美丽,亦将要接近尾声,渐
                          次褪色,宛若花,开败了它所有的时节。闷湿的夜里,我手捧冰梅子蜜茶,对着
                          电视机幻动而闪烁的屏幕发呆,里面絮絮预告这一季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光线
                          亮了暗了,映照我的脸色,亦随之明了灭了——我懂得风暴,我熟悉那气味名字
                          叫做危险,一切即将毁灭。
                               放疗开始后,落下第一蓬发。它们断落,纠结在这个不属于凋零的季节。
                               那些癌,如菜花形状,该是很斑斓,此刻已从她的子宫内膜向着四处慢慢游
                          走,洇染,散至整个骨盆,铺满她的腹腔。之前一定该有许多密集的小小预兆,
                          小腹的坠胀,莫名的流血,渐渐减了体重见出消瘦。而她竟长久不自知,全无丁
                          点自觉症状。放疗对她,已经没有用了,放弃子宫,都没有用。
                               她守着自己的处女,像守着一把残灰剩冷,像是守着一个无人登临的祭坛。
                          她的青春空自来过了,她没和谁,没和任何什么人真正一起过,但依旧是自己生
                          了癌。干燥阴凉的子宫之内,不曾孕育过,便开了一捧毒花。
                               子宫也老了,随着她禁闭的肉身一道,随着她的精彩或不精彩的华年。直至
                          将要绝经,依旧每个月有要索命般的经痛。也都白痛。
                               我去医院探望她时,顺便带一小球白雏菊。我记得她是喜欢白。病房的颜色

                               她脸朝着窗户方向睡着了。刚才一定是看了很久风景。我低下身子,凑着那
                          方向望出去,却是什么也没,一块四四方方的天,水泥白。
                               风才起了一日,便停了。台风到底没有来,绕过九州,向四国方向登陆。
                               挂了10号风球也白挂。一切都很浪费。我也不想为她落滴眼泪什么的,也是
                          浪费。
                               四下真是萧索。我心灰得很。暗中自己摸索着读来,像定定落了一把尘埃。
                          而我还要坚持,在那尘与土之上写字,是为——风尘抄。
                               后记
                               这次,我想写一写“时间”。我将它撕碎了,散落织补在全篇每一处细节之
                          中。
                               所谓“年轻”与“年老”,所谓“流年”与“季节”,所谓“出生”与“死
                          亡”,所谓“铭记”与“遗忘”,甚至所谓“坚持”与“撤退”,“获取”与“
                          失落”,“昨日”、“现在”、“今天”、“未来”,都只不过是时间加减法里
                          的代名词而已。
                               命运乖戾,年岁深长,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交付给时间。是时间的迷
                          惘风尘里,你我臣服地活着,但偶尔虚妄,偶尔韧执。


                          25楼2010-04-1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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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9.142.21.*
                            很好,谢谢


                            26楼2010-07-21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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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0 11: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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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嘻嘻嘻~~


                              27楼2010-07-28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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