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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长沙往靖州府，按图索骥，以山脉草草勾勒相连，实须过湘潭、娄底、邵阳诸地。秋来日气高，盛晒下的青石三车道越走越窄，颠簸摇晃之间，泥水趟得驿马嘶鸣，直甩尾鬃。正午喧寂，领路向导于一座铁索吊桥前下马，转身告饶道，此去往前再翻七座山、趟八条河、过九道林，方能走进通道县。至于大人的马匹，恐怕翻不过这些穷山恶水，与其到时候不得不忍痛杀了吃肉，还不如好好休整一宿，明日请上几个过山挑工，贵人们坐竹越山，也好亲身体味湘南风光。】
那就先歇会儿罢。
【牵马进了厩房，此地乃是离通道县最近一处驿站。因走得急，寻到文衍时未能多加解释，只叫他快马加鞭地与我汇合。而今颠簸数日，早该静下心来，理一番思路。】
湖南的辣子，我在长沙吃上一阵，脾胃好受过一段磋磨，如今竟还离不开这口。也不知县城里的苗人惯用什么辣子炒菜，虽说西南偏僻，此行保准要吃苦，却也免不了祈祷它能宽宥我一回，甭短了嘴。
【几日前与山临安橘子洲头游船听琵琶的景象，于草舍陋厅之中，端上来的一盆盆杂鱼小虾、馍馍野菜面前，耀武扬威地滚动起来：一厢是福将军拎来的那兜鲜红橘，骨碌骨碌地硌到腰眼。一厢是擦削竹筷，却被竹皮上的倒刺突地扎进指腹。同样地嘶上一声，转颈去，却只一位文九如，好端端无辜又关切地望来。】
……无事。未入苗寨，已体察民风之野生天然，呵呵。
【苗人喜以野果酸枝榨浆，或将茶叶擂成茶砖。问伙计要来一碗茶砖沏水，深碗涩茶，漱漱口，忙不迭地吐掉。】
这今科乡试解元疑为冒籍之事，是廉亲王次子福为先找上我的。此事发生在湖北，布政司经历赵大人处波澜不惊，福将军却于公干半路特意往南跑这一趟，将个中利害，尽诉我与山临安。如若不知内情，该以为他要么体贴入微、执正义剑，要么，便是赵大人调/教得法，懂得敲人七寸、捏我软肋。
【想想确有些凄楚。这些年下来，要想多说几句不必提防、无需掩饰的自嘲，仍不敢让山临安看见我这副样子，也只好全教文九如笑纳了。】
可我其实不大信。
【给他添一碗茶，没错，正是我先前品鉴过的砖茶。】
虽说乡试你只是副考官，处处都由主考掌定，许多方面着实查验不便。但你一向心细，如若籍案上存疑，定能留意。

【青泥石栈，峰峦叠嶂。南方的山是低伏却绵延曲折的，它非是高耸入云不可征，而是九曲八弯消磨耐性。太白曾曰蜀道难于上青天，实则要说来，无休止翻群山越数岭，又逢心有挂碍，此处艰难亦无异于上青天。故而纵石道两旁偶有云海孤景亦或奇石翠碧，皆已无暇顾及。】
【之前与赵玉关廊下听雨时，未料一语成谶。乡试毕，我道那解元文采斐然，又因主考主事，复不做多言。故太阿来信时，是惊异存疑的。信中寥寥数语，连带字迹笔锋都带了些急促偏颇意味，我便也匆匆整备同其汇合。数日劳途，我二人相见时，倒都风尘仆仆颇有几分狼狈。听了领路的腔，便于驿站休憩，我将马牵引至厩，复回身而道】
来此久矣，于我算是第二故乡，太阿有所不知，这辣子需佐以肉片翻炒，乃是一绝。【递一目与他】我见太阿如今很有几分无辣不欢之意。
【及此笑笑，随他入内。此处说是民风野趣倒也不尽然，传闻寨里美人美酒皆是一绝，美人是环佩琳琅眉目如画，至于美酒嘛...入寨都需牛饮三碗，做入乡随俗礼节，也不知我这贝勒爷是否受得住。】
【行间我观驿站五脏六腑一应俱全，本想此行偏远，该是太阿受不住山程颠簸。但这处倒像从前修葺过，亦不知当年是否也有贵人到访。又听他道解元事，说是廉王次子及赵金靖也有一份，廉王子我不曾打过交道，从前也只于席上照面一二。然赵玉关确是妙人，此妙不为褒奖，实则是看他那副面目不悦，倒希望他能来湖南吃一吃加辣的南粉，最好是吃得他一双泪眼。心中腹诽一番，抬眼时观太阿心神落寞，便随手拿来桌上备好的酸果相递】你尝尝，可解腻。【稍顿】吃完也就不至于被一些胡乱说辞迷了眼。
【将他添的茶将饮一口，苦涩满溢，可实则我是不惧苦亦不喜甜的。故又呷一二，拥盏缓道】之前乡试时我同布政司大人廊下避雨，倒也闲话过，他是三句不离十六贝勒，想来太阿从前同赵大人是有过几分‘交情’了？
【将小案的茶壶拿来，倾满杯，又揭了盖置一侧凉着，不至于复饮时烫喉。此时的茶倒算不得茶，只是一杯及时解渴的水。此时的事却当得一件大事，不可搁置一旁寒了天下士子之心。】那卷籍我亦详细校对过，而主考也是无甚异动。但闻风声，自需探明，此事得细水长流些，亦不可急于一时妄下定论，还是先于县中暗探一番。

【穷山恶水，驿站难做，空房很多，虽然原本也没有辟出几间，更不要指望上房与通铺的天差地别。吃饱喝足，返乏得厉害，就哄着九如与我上二楼开间上房，一气睡过去。醒来时，竖条条横在窗户下。起手推开一条缝，太轻易得像先前就未阖严，然后有更明亮的风声和雨声一并闯进来。原来梦里的窃窃私语，非是棋差一招的踏破铁鞋无觅处，而是这场来得突兀的雨。】
你与赵大人听的雨，有这一场下得气势汹汹、没头没脑吗。
【歪风打斜雨，潲进来，不讲礼数。就又将窗缝往回摁了摁。果不其然，木棱磨损过头，总要嵌条口子。】
我猜他不懂数学，不知偶然与必然的分别。所以算不到天要下雨，未带伞，趁偷来闲晌无处消磨，才非要捉你说上几句。听你讲，足见他这人很有意思。对你言我，对我论山临安，不知对上福将军那日又提过谁——兴许还是山临安，才勾得他跨江而来，偏偏登我们的船。
【臂腕沾湿气，闷热又很快吞蚀干净。坐靠墙根，撑着头朝人笑。】
就算我被迷了眼，不也还有你文九如，嚼苦茶吃辣子面不改色，而今酸果也被人塞到嘴巴里，仍旧能这么清醒。
【我们就又一鼓作气地过了几道山。】
【挑工是惯走这条路的，肩头扛着人，赤脚也走得稳。到县城时回头望，城门口那一个个靖州府的苗人学子，就沿着这些沙壤里的脚印，深深浅浅，攀进长沙、再游武昌。】
【何其艰难。】
人丁倒是兴旺……
【你看街上、衙门口，人流熙攘，都一样的皲裂、黄黑，同样的麻木、沉默，又怎能分辨出哪个是汉人、哪个是苗人？】
【回过神来，】
既然告称冒籍，应有所依据。今科解元的户籍档案，通道县衙里当有存载吧。

那场雨是名副其实的秋雨，零雨其濛。是雨中百草秋烂死，毫无生机。
【他倚窗听雨，又不甘心的推开窗，想赌一场雨是否乖觉。而显然，外头是带着风雨欲摧势，我二人于这一方小窗之内也只堪堪而避。】
赵大人是想借我这一方静湖，往里投一筐小石子，窥得水花能有多大。【阴沉里，我于白日点了一盏灯，燃了火芯，好歹能辨太阿神色。】他哪里不懂，不过是算好了石子几斤几两，还要端一副大智若愚的作态。
【抬臂整备衣襟，午寐将醒，眼里还蒙了一层倦，我刚捏了颗酸枣往嘴里扔醒醒神，就听他揶揄。觑一目与其，却未贸然开口。】
【其实我不擅长吃辣，是来了长沙以后的‘入乡随俗’，虽不惧苦，可也厌怠苦茶的涩，而酸果实则是被人呈到面前非逼着人吞下而已，不然舍我其谁？这十分孤勇里，总不该是十六贝勒受着，也不该是贝勒爷心尖的山临安承着，便只能是我。于家中时，父亲常说吃亏是福，但福祸又相倚，我便想在其间琢磨寻个中庸道，若不得两全好歹也有个体面。】
【半晌，缓缓将果子咀嚼吞入腹，才笑眯眯的顺了顺话头，指着那窗户说】太阿你看，这窗坏了要修的。这果子酸，也总得有人要装出爱吃的样子吧？
【接连日，挑夫寻的山路是通顺的，时逢小溪淌过，还逗留片刻，装了一壶清凉，再往前去。虽难免风尘满面，但终于与暮色时分抵寨。行过小街时，我始终于太阿半步后，他肩上披了一层残阳，嵌着金边，甚是好看，我总希望他置身人间的光里，其实是我喜欢这份亮堂，可他屡次主动投身晦暗中，我也只好作陪。】
我来此之前，着人先行暗中探听，这方的府衙不好相与，所以要先发制人。
我们只管前去查阅便可，一应籍案皆是完好。
【甫入衙内，知来者乃十六贝勒，我见县官面色颇惊，但顷刻堆笑，将一水的人情面子做的极满，上的也是明前茶，碧汤清香盈满室，是杯花了功夫的‘好’茶。言明来意，也不俟其人多话，便于存放卷册的内室翻阅起来。】
【约莫是三柱香，天幕深沉，也已急煞府衙掌灯人。满室寂静无话，我生出几分恍然来，回忆昔年还身在煮海，侍读于侧的光景。我于满案卷籍里抬目，破了沉寂出声】
解元一事早于一时辰前便已查明，他祖籍江西，可那是二十五年前了，自不算冒籍。【可声更添几分凝重】我是被其他有意思的事绊住了，我想太阿亦然。
【卷册多有其他考生名录，可细细数来卷上童生皆为汉人，委实怪异。】

【我向衙役问来一屉火柴。不光取灯胡同里，满四九城的人都管它叫取灯。湘南人听不懂，说洋火，更不明白，只好解释，引火的松木片，恍然大悟。好一会儿功夫，匆匆送来，但神色仍是疑惑的，觑着那厢几步遥，埋头攻读案卷的翰林侍读：他臂肘数寸处，不是油灯又是何物。不欲分说，只将无关人等关回门外，方凑去案头，就着灯芯擦起一根火。取灯的火苗暴胀开那一瞬是极美的，雄雄的火焰，目睹它、幻想着能点燃、毁灭平原的一切。】
【明灭间，九如似被惊醒，抬起头，隔着尺高的案牍望过来。我无端地生出几分心虚，移开松木片，不使他的宝贝案卷受胁。】
没错，解元冒籍一说，显是诬告。诬告之人用心颇深，能惊动两湖要员，诱我来细查。他明知此事禁不起查验、一查即清，而后既得罪解元，更得罪两地官员：自核验名籍的乡试主副考官、至知县、府衙、学政、乃至巡抚布政司。一路牵涉不知几何，若非疯癫，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我们查的，是旁的东西。
【但区区通道县，历年童生秀才档卷统共数百。即便只有我与文九如两人，尽数读完也用不上几个时辰：案档之中，皆是呆板籍录。文衍入翰林院，过手经卷信息如海，眼下不过溪流。而我擅演算统计，提取共通数据，梳理之下，显更清晰。】
【那人要我们寻找的线索，便是这般唾手可得——或是说，已然青天昭昭，从不曾挑明、只耐心诱来一位权势足够的人揭开。】
那天你说，酸果子总要有人装作爱吃。
【油灯跃烁，长身立于案前。】
窗子破了，能修的人好不容易来了。若是绕一圈就走，于人于己，显然过意不去。但怎么个修法，倒有得斟酌。【垂着眼，】
酸果子谁都不爱吃，但凡有那甜果子，就不必吃酸的。只是如今，好像没甚么甜的待摘，尽是路边累累、人潮来往，唯独无人拾。
【其实我明白，他吃酸果子，也是替我吃的。他装作爱吃，也只是不想我问心有愧。】
【这些年我懂得个道理：成年人的友情，是纵我过得不好，也盼着你好。我不后悔，悔也由不得你来替受。】
【松木片不比京城取灯禁烧，更不比洋火无烟。就若无其事地，甩灭了火芽，捻进窗棱。】
童生多为汉人，找去知县那里，他一定讲是苗人学经史吃力，难免不成材。我们便是想改一改这局势，顶多明日回长沙府找学政谈谈，让他兴建学校之余，往苗人的教育上再费费心思。只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君子为之，小人不为。
【又瞥了眼那整理出的、堪称极度失衡的考学名册，一顿，也带些迟疑地，终究摆了手。】
至于这群汉人学生里，是否还有冒籍之人——牵涉太多人，我们两个不好独自查下去。还是回长沙找山临安罢，安全稳妥些。

【我在烛火的明暗无辄里读懂了他眼中关切，却难吐出半字，半晌垂了头，收回目光，沉声而叹】我早知是要请我二人入瓮，却不知如此棘手。【指节稍屈，轻叩案上卷籍，阖了目沈音】太阿啊……从前读书时，九如想清平盛世，当大中至正。
不怕你笑话，入仕前我也曾拜过魁星，佑我等神识通明，进修德业，于这往圣绝学中，得见万世太平。【又一叹】可如今仕途万难，只正本清源这四字，做来就很难了。
【人皆自比鸿鹄，是英杰之才，其实不过是小小燕雀，飞得甚低却仰慕天穹，又躲不过暗箭，迟早落入泥土中。是太阿高看了我，亦是我高看了自己。】
【挺了些身，倾案择来薄薄一张空白纸，于烛光间相映，透着些暖色，便生笑而道】
你看县官这处喝的茶是明前茶，用的盏是白玉声磬的白瓷。而这起草的纸，无暇细腻，比之京城国子监的东洋纸都要好几分。
而我们这处昭然若揭的真相却只能同这纸一般，不可着一墨于上。【稍顿，复沉吟】你说的对，待回长沙再商榷对策，毕竟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自查明冒籍一事，二人皆无话，心绪也因夜间又一场秋雨更甚烦闷，至人定时分，才沉沉睡去。而翌日让我醒来的却不是鸡鸣之声，是鼎沸人声，便匆匆起来，择了小仆相询才知苗民学生聚在县衙门口，说是告发通道县县官滥用私权，频生冒籍、寄籍等事，迫使乡试无一苗生。】
【在闻此之事时，便锁了眉头。我同太阿入寨不过短短一日，从前些许年也未曾有人带头冒进，怎的今日便如此巧妙撞上。但情急间，我也只好顺了头绪，将所虑藏于心，复同太阿汇合，又一并往堂前去。】

【破晓前，我们总算进了通道县城里唯一一家客栈。不比驿站，她坍破地敞着两道门，二楼客舍走进去，里面的骨架就同下矿苦力的胸腔似的，底下拉起风箱，上头就呜呜地粗喘。实在是不得不睡，容不下再多矫情，勉强昏寐过去。天蒙蒙亮，腹中便烧灼起来。下楼去，出城的挑工已踞在楼下吃粉，每人三碗南粉，肉和辣子都厚厚地盖住。他们这顿饭钱，自是早谈妥由我结。我说，也给我来一碗。不放辣，不添肉，怎么素怎么来，清热去火。掌柜自然无不乐意一说，吩咐后厨单独给我下了这样一碗很杭州的汤粉。吃完让挑工去城外候着，等九如睡醒。原想着在县城的集市里逗留了一阵，打算最后再瞧瞧这里的民风习俗。而这一等，真给等出不对劲来。】
昨儿翻半宿卷，都没翻出这么些个苗人学生。今可巧，踩着咱离城的日子一齐报到了。
【既是学生，各个书生打扮，互相窃语之间，也颇能看出几丝文明的影子，不同于苗寨里的野气。走近去，无意踩上一张满是脚印的黄纸，墨很浓，涂了公平、公正几个字。有几个此时缓够了，复站起来，握拳挥了几下，喊上两声“汉人冒籍”“还我苗额”的口号，就再走下台阶，为其余的同伴望风。实则几个衙役早就围在远处，没个准信，不敢动真格。】
【一时间，格局僵住了。县衙里一片死寂，县衙外也看不清形势，只一层又一层地围住朱色的衙门。】
通道县的知县呢？
【捉住一个从旁观察的衙吏，他答，大人听说京城来的贵人今日要走，早早地去城门口相送了。一瞠，再问，就没人去通知大人回来么，再答，通传过，但尚未回返。】
荒唐。荒谬。
【与人并肩走过去，朗道，】
我乃皇十六子，爱新觉罗湛阿。我身旁是翰林院侍读文大人。今科乡试解元冒籍之案，昨夜我已查明，其人原籍江西，父辈移居此地二十五载，符合二十载寄籍科举的律法，不算冒籍。你们且散罢。
【他们中领头的学子越众而出，慨道，可今年县试“无一是苗”，难道那些汉人，各个都合律？况往年频有冒籍事，从无伸张正义之日。】
所以你们想要公平、正义是吗。
【就转着视线，扫过每一张面孔，看向四周投来的目光：向南七尺，五六个男子围坐粉摊旁，打着赤膊，抱臂侧目。对过，抱娃的妇人躲在米铺檐下看热闹。学生冲在前头，这些人在后头。学生似乎个个很明白，这些大人孩子看起来又很不明白。满街的人像都有默契似的停住了。不说笑了，默默地尽往这一头看着。有知识的、没知识的，面临山雨欲来的时候，都有种动物性的直觉。且说不得这些人便都是苗人，哪怕真为苗人，也要以对待汉人的眼光看待他们。一面要官府给提供资源的倾斜，一面又要保留自治似的群居。这些苗人学子清楚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吗？他们裹挟着来，使我这等体察过他们之艰难的人动容、索要承诺。但倘若今日来得人不是我，是知县、学政，他们明知——断然不会得到想要的承诺！】
【近午的日光里，静静的沙柳，垂着萧索的涸枝儿吐气。一忽地，转望去。】
正本清源、清平盛世……如此，九如啊，你说我们能如何呢。

【近县衙，头门紧闭，三开间里，黑漆门扇便尤为暗沉。逢秋冷阳，白日投在那抹黑里，也是照不彻的，又因人头攒动，近旁的朱红便更衬的刺眼。不由想到昔年巷尾听来一句俗话，说是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比肩人先一步上前而朗，我便兀自盯着他的背影，长身玉立，肩挑清明，再顺势抬颔，他左右两侧是龇牙咧嘴的石狮子，上方匾额大书通道县衙四字，这番奇景并在一处看，颇为讽刺。再及方才衙役的据实相告，道这知县的大门还需要佩金带紫的贝勒爷亲力亲为了？】
【门前众人，或是义愤填膺，或是负屈衔冤，终做一团乱麻，吵嚷不休。我观年轻的贝勒爷在说完这番话后肩头卸了力，侧首同我低语时颇多的无奈，我喉头略有发紧，便只长出一口气，近前一步，朝这熙攘人群一揖而朗】
文某从前同诸子一般，是十年寒窗无人问，知其间百苦万难。
然自入仕，承秉先师之道，言则忠信，行则笃敬，也同尔等一样，万望湛湛青天，肺石风清，不偏不党。【稍顿，复道】但诸位皆是读书人，博物通达，国之栋梁。可读书人生死事小，失节为大。而今暂未察明之际，还望诸位稍安勿躁，莫失国士之风。也给十六贝勒和文某一些时间。
【再揖而话止，声渐微。我侧目于太阿，也望他得稍许安心。此番有人做里子，有人就得做面子。靖州之行我二人都知是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之计，如此大费周章，不知谋事者所求又为何。】
【秋末的风扑面来，带着肃杀凛然，不留情面。我忽而忆起乡试毕，也是这样的凉风，我观那解元立了旗杆，将旗斗置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与目下这些童生眉间的怨忿形成鲜明对比。】

【文九如的承诺一说出口，我这心底平白地就多出一股不明不白的郁气。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了，衙役也唯唯诺诺地重迎上来。懒得理会，回客栈取上衣箱，闷头向城外走。撞见酒肆的布旗喇喇地响开去，就停住步，又提了两坛药泡的老窖酒，想起来甚么似的，扬转了脸。】
九如酒量好着吗？这两坛，我们路上边走边喝。挑工不是稳当么，就着野山果子蛇胆酒，再赏一赏苗寨的绝版山水，来一趟也要回个本。
【午后的太阳，只比黄褐色的山头高过那么些许，留出一道镶边的金光。山林今日照旧烟气蒙蒙，金光呵下来，烘出波光粼粼的雾绿一片。远远地，一行行挑工、学子，在后一座山腰里攀上攀下。问过人，晓得是准备省试的学生，跟备考下一年乡试的一并凑了钱，如今要赶赴长沙府，合租间房子苦读。这一条条的陆地行旅，一排排地颠晃着打成一尺多高的木书箧，似水草，伸手去捞，捞不出；搅在越来越浊的湘江里，寻常得惊心动魄。】
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竟没留意这通道县特产什么。我看有山农在摘瓜，等下到了驿站，让人出去买上一车瓜。给先生留几只，余下的你过江去送给赵大人，也算报答他这份互通有无的“恩德”。通道县知县，既没心思约束苗人，这知县我看也不必再当下去。谁造的业，谁就去趟这道雷。
【远远地回头一看，】
走，早些回去，好好地——修一修这窗子。
【起了风，一层一层的叶浪，让渗进来的回光残照，一时曳曳闪烁起来。离开苗寨，薄薄浅浅的那层天，重新又远了回去，一派地道貌岸然。】

【我知他脾性，譬如幼时有一回他丢了心爱的金镶玉的算盘佩饰，陪他约莫翻了整座御花园也未曾找回来，便是整宿不搭理人。又譬如前些年刚辟府时，我赠了颗海棠花种，二人一同种下，结果候了数月，精心伺候，连嫩芽都没见着，为此他念叨了好长日子，说是晦气，连带着我无辜遭殃，又一阵的闷气。】
【他是一惯将难过委屈往肚里憋的。】
【所以在他买酒时，我只道声“买”，便付了银钱，默许他此番动作。毕竟幼时只能闷声不说话，长大些还能借酒浇愁。】
是了，找些能工巧匠来，定好生修葺。【我如是说道。】
【回程的山路实则没有来时那般通畅，有几段下山路是极险恶的，好在挑夫轻车熟路，也让我有心赏一段红枫秋景。这方的山多是奇异秀美，伴着西沉的暮色，远眺云海孤松，徒生些悲凉意，但不欲溺于此等文人情怀里。我便出声慰以太阿，也苦中作乐，宽慰自身。】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能于异乡，与太阿同赏一轮日落，也算不虚此行。
【黄昏将树影横斜于石壁，于这光里，我得以窥见山雾间薄尘浮动，此际静谧的独留跫音。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回神再道】再往前，过了驿站，我便先暂别了，毕竟……【微哂复谈】还要渡江去，给赵大人送这一车瓜果，好生敬谢一番。
【湖广两地之事，牵连甚多，秋闱时我本想居安思危应是无事，未料防不胜防。而太阿入这局，实则亦被我拖累，亦或是有人看通了此间干系，本就算好了这一步。】
【暗自轻叹，将暮色收于眼底，落晖里，抬首目及不远处的身影，心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