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师傅临终时曾对我讲，如果有关那个女人的一切，我不愿再对任何人说，那最好就是把它写下来。落于笔下，刻在石上，与说给人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能够忘记。
今天是师傅的头七，我想，我应该试试看。

一
我遇见她，是在三年前一个月圆的晚上。那时，我离开补天岭出外历练刚刚两月，为了找寻一种疗伤的灵草，走到了竹子岭附近的一座大山深处。
在那之前，我听山下的镇民讲起，山里有座小村闹了恶鬼，有人跑来镇上求救，但不久就神智混乱，发出夜枭似的嚎叫声，最后触柱身亡，脑浆迸裂。镇里的人怕他是被恶鬼附了身，谁也不敢去那座孤村查看究竟。我听说后，便收拾行装，打算去那村子里看看。
但我去得太晚了。刚进村我就知道，这里没有活口了，到处都是骨架、碎肉、干涸的血迹，还有一群群的秃鹫，正在争食新死者柔嫩的脏腑。积聚的尸气化作新的怨灵，用死者的面貌挤出一个笑来，扭头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我当然顾不上回答。我要赶去村里巫医住的小屋，我的摩罗告诉我，罪魁祸首就在那里，但她也告诫我小心再小心，因为那里的死亡气息比别处浓重百倍，还有一种我迄今从未遇上的对手一一魔气。
当我推开小屋的柴门，就在门后的死角处看到了她一一和她的弩箭。对了，那时她用的还是一把漆黑的弩，专爱射恶鬼的眼睛。但那天夜里，我记得清楚，她瞄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咽喉；另一只手握着法杖，藏在背后，杖上积蓄的咒术对准我的心脏。一片鸦羽落在我的脚边，我闻到浓重的血腥一一以及杀意，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杀气也会有味道。
那间茅屋大概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已经不堪重负，被我轻轻一推门，竟然连门框带墙壁一块垮塌下来。月光从塌了一半的墙洞里照射下来，把她黝黑的皮肤和染血的双唇照得异常鲜明。那一刻，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本典籍提到过，传说中的夜神竟然是个女人！

二
距离上一次写下这些文字依据过去十几天。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地问我自己，那天晚上我看到听到的一切是否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记忆的自我扭曲，或是一种蹩脚的幻术。我摸着我的咽喉再三确认，这里是不是真的不曾插进过一支黑色的弩箭，然后又被某种古老邪恶的巫术复活过来，使我变成一具只能听命于她的傀儡。
这种怀疑太可笑了，所以那不可能是真的发生过的。就算那天我真的忘记了防御，我所带的福器上的几百道防护法术也会自动护我周全。何况，我确信她若真的放箭，我也完全能够破解，满月之夜正是我们司命最强大的时刻······我确信，我确信。
她当然没有放箭。那天晚上，是她先垂下了持弩的手，消去了一身的杀气······是她先······她瞪着我的脸，喃喃自语，脸上带着新奇又激动的光芒，就像······像一个第一次见到明视、满心欢悦的孩子。
那时她用一门我从没听过的语言说了几个字，发音听起来有点像寮族古语中的呆子，或是傻瓜。我当然知道，我与她有天差地别，区区几个音韵，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巧合，但世上的部族再多，追根溯本吗，最终都只有一个源头，或许这个词在远古时就是如此，即使经历千万年时间，也并未有太多改变。
况且如今回顾，我的所作所为，以俗世的眼光来看确比最蠢的傻瓜还呆，比最执着的愚公更痴。
后来我曾问过她这几个词的真正含义，她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推脱并无此事，于是我时常怀疑，或许是我听错来人······
我又用法术检视了一次我的记忆，把那时的感受直接化作文字，显现在纸上······若不这样做，我怕我根本没办法继续写下去······
她那样叫我之后，放下了弩箭，蓄势待发的咒术散入空气，化作纷纷扬扬的鸦羽。
她是夜神的女儿，死亡的伴侣，是在阴泉中都能灼灼燃烧的火焰。
她在这间屋子里猎杀一头不知是魔物还是厉鬼的东西，但当时的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滚烫沸腾的。

三
现在回忆起来，那之后的七天七夜，是我平生所历最凶险也最难忘的时光。
当日被她在屋里收服的，是一只伤魂鸟，在我进屋之前，她刚用阎罗术法将之收为鬼侍，说要带回王庭请她们的大祭司发落。但真正麻烦的，还是那只伤魂鸟的“主人”一一那是一只经过尸变的“地媪（ǎo）”，原本只是藏身地下，以死人脑为食的妖兽，却因食了被魔气害死之人而丧命，死后又被自己生前吞下的残损魔核寄生，发生尸变，算是一种魔化了的尸怪。据她介绍，在她的部族里，这种当死而未死的尸怪统称作“骨祟”一一所谓骨祟，都是被外力驱使而抗拒阎罗召唤的生灵，既可怜又可鄙，既然遇见，就一定要将其彻底埋葬。
······对了，她说她叫莎娅，是来自西南乌诏部的一名巫猎手，那大概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但当时的我，哪会想到“乌诏部”三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码

吃饭去

主要内容是明月尘和沙娅的爱恨情仇，哎呀这个剧情司命跟咒隐应该都有了解吧，不过尘哥帮生孩子我确实是没想到的。

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莎娅说，这只骨媪已尸变了近二十年，有了相当成熟的灵智，会驱使各路小鬼为它害人取脑，还会用邪术控制人类互相残杀，面对前来追捕它的修仙者，甚至能够布下陷阱进行反猎杀。这间小屋的主人，就是上一个被它控制的人类，在屋中地面布满了人血涂画而成的法阵，显然，就是它为了诱杀莎娅而布下的陷阱。倘若刚才不是我推门而入，从外部破坏了法阵的完整，恐怕她也会被骨媪困死在这里，成为它口中新的猎物。而我，既然一脚踏入此间，自然也逃不脱被它盯上的厄运。
但······那能算得上一种厄运吗？比起我之后将要经历的一切，追猎一头魔化的骨媪，或是被它反过来残忍猎杀，似乎只不过是一场新奇有趣的游戏罢了。

四
我们追了那只魔化骨媪整整七天七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它布下的一个又一个陷阱里死里逃生，日以继夜。此前被它盯上的人，即使逃出数百里，也会被它追上，死得凄惨又诡异。因此我当我加入莎娅的追猎之旅，她没有反对或者劝阻，只是微微皱眉，打量着我身上簇新的少司命祭衣，有些惋惜的叮嘱：“······这么好的衣服，可别弄坏了。”
我只能报以无奈的笑。或许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抓住过她的想法。
不过那几天我们无暇考虑这些······我们一起穿行在高山密林中间，游过湍急的河流险滩，追进漆黑幽深的地下洞穴，又从不知道哪道断崖的岩洞里钻出来······那只骨媪果然既残忍又狡诈，还有数不清的山魈野鬼愿意听它驱使，我不得不用上我学过的所有驱煞术法，破除它留下的魔气诅咒，或在莎娅释放的驱鬼结界护佑下，和灵兽们一块上前与它缠斗······每一次被它从眼皮字底下逃脱，我们都懊丧得好像要跌落深渊：但下次发现它的踪迹，我们又能立刻跳起来，再一次尾随上去。

诚实的讲，莎娅的身手和咒术出色极了，即使很少交谈，也能与我配合无间。那七天里，我说不清自己被她救下过多少次，当然，我救她的次数也是一样的多······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一道制服了那头魔化骨媪。我先用法术击中了它，白灵虎又将它拖倒在地，这时周遭的草木都受了魔气侵染，疯狂地向我们缠卷过来······莎娅高高跃起，骑跨在它巨大的白骨头颈上，反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柏木灵枝，从骨媪的天灵盖插下······典籍上记载，要杀死“媪”这种妖兽，用柏木枝刺穿它的头颅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一一但我怀疑对一头魔化骨媪来说这还不够，所以我把最后剩下的灵力化作一道“玉英栖身”，笼罩在她握着柏木枝的手上······
那头骨媪终于倒在地上，骨架支离，黑气弥漫。在浓重的黑雾中间，我看见莎娅向我走来，掌中攅着一枚残损的魔核一一那就是骨媪如此强大的根源，那一刻，我既觉得庆幸又有些后怕一一庆幸的是，寄生在它身上的只是一片早已破损的魔核，毕竟比不上力量健全的魔；后怕的则是，如果我们再晚些时候发现它，让它不断吞食生灵，修补魔核，或许有朝一日，就会炼成一头人界罕见的大尸魔······

不，这些念头都是我后来才慢慢回想起来的，在事情发生的当时，我注意到的是一一只是莎娅，和她被魔核侵染而慢慢变成焦黑色的手指。“玉英栖身”不能 完全挡住魔气，莎娅还是被侵染到了，若是不能及时祛除，她就会······
莎娅没有容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她瞥了一眼自己逐渐变黑的手指，冷笑一声，便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熟练的从贴身处摸出一把银质小刀，反手向那两根手指上斩落。银光从眼前划过，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箭步上前，夺下她手里的银刀······
······然后我，捧起她焦黑的两指，含入口中，试图吸出正在侵染着她的黑血和魔气······
······
这是所有化解诅咒的巫术中，最古老、最直接也最有效的一种。通过血肉与血肉的直接接触，由自己成为驱煞的触媒，配合以适当的咒文和法术，就能够化解比自身力量更强的诅咒之力。对现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我来说，这样当然比用药物或者其它法术触媒来得有效······
我只是在做一件······很多司命都为危重患者做过的事，情非得已，权宜之计，而且那不过就是手指而已······但那时的我······非常慌乱······就算在那样紧急的时刻，还是尽力抬起眼睛，想用目光向她示意，请她原谅我一时的无礼······
然而莎娅······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我的眼角，和汗湿的额头······我想她是想叫我放宽心，表示自己没那么小气······但我······闭上了眼睛。于是，她的手，又轻柔的抚过我的鬓角，耳朵，还有······

五
解咒法术非常成功，那一丝魔气被我一点不剩地从她的指尖吸出，又小心地与那半枚魔核一起，收入随身所带的福器当中。在我做这些的时候，莎娅已经把骨媪的尸骨收入乌诏族专用的骨瓮，又净化了四周残余的邪气，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在一切结束后，我们看着彼此，一起决定先去附近的河里洗个澡。尽管身上的其它地方并未染到魔气，但七天七夜的紧张追猎，让我们都变得狼狈不堪。我的祭衣早就被骨媪的利爪撕成了一片片烂布条，只是勉强地挂在身上，莎娅也是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污和泥迹。但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难堪，看着对方狼狈模样，只会让我们想起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我们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处干净平缓的河流，把自己全须全尾地浸在清凉的河水里。这种经历对我来讲并不陌生，补天岭不像中原那样规矩森严，小的时候，我和夷昇他们都曾经跟女孩子们一起，相约着去河边游泳嬉戏。所以那天晚上，我也很自然地允许自己放松身心，在河边洗净自己的手脸和头发，然后斜躺在岸边，望着满天星光，落向正在河中央轻快划水的莎娅身上······一阵清脆婉转的歌声，穿过水花的间隙，向我飘了过来······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小睡了片刻，直到我听见水声在我身前不远处响起。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仿佛一层纱雾从眼前被揭了开来，一道炽热的天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参加降灵舞祭的那天一样······我从没有那么清晰地看清我自己，看清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看清什么事情能让我快乐，看清我真正想要什么，又想做些什么。
于是我立刻跳了起来，涉水而去，迎向那个正向我缓缓走来的人······
以前的我，从未设想过自己也会经历这些······但也不算太陌生。补天岭并不将之视为羞耻，即使公然谈论，也无人大惊小怪。我曾见过在跳笙节后，杜鹃花海中不时起伏的茎叶，师傅说过，这是娲皇造人时最特殊的赠礼，也是最难以抑制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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