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孤身出府，见什么都是新鲜的，销金小伞的边沿紧紧挨着，夜风过处间或扬起几面酒幡青旗，连绵的花灯悬在三重檐间，叫内城夜市亮如白昼。已是五月五、春寒料峭尽去了，仍要比旁人穿的厚实些，以期雪白的病容上能晕几分暖红。】
【不知何处来一缕细香——它未必能与酒楼争艳，可微甜的气息仿佛无处不在。细细寻去，才见一板放平了的小车，正为小孩儿浇糖人。我已不是小孩儿啦。】劳驾，也给我一只小兔儿。【唔，明日再当大人也不错。】
【举着金蜜蜜的糖人儿，迎着红艳艳的花灯认真的瞧。】呀——【不知来处一枚铁环正滴溜溜的滚到绣鞋前，撞停在翘头履缀上的珍珠，叮啷一声落了地，半面压在了绣鞋上，恰好套中了翘起的南珠。小娘子跟在后头垂着头挪来——】怪好玩的，你却把我套住了。【弯一弯笑眼，忍俊不禁。】岁阳姨姨，这是你家的小娘子呀。

【衢路上的微尘被昨夜的细雨洗去，檐瓦上摇着细嫩的小草，可小女儿却不爱看，或许是她一双眼睛只会映得五月里的鲜辉——比如金碧辉焕的宝塔，或者是夜幕垂空时的明灯，眼下，她那双乌珠便落在一双稍显厚朴的手上，正有位老者舀着煎化的糖霜，好似要给一个新的糖人塑骨造坯】
【一样是金灿灿的颜色，她只用柔软的小指头勾住了我的手，我俯身温声询她】又喜欢这个了？
【婢子正拎着白糖糕、小木雕、巷口老婆婆剪的红窗花，听着莲花落烤熟的柳家烤红薯，以及——心思随了它小主人的、购于东街的铁环，全都是小女儿的心头好。眼下那铁环顽皮，直接未打招呼的寻向了容姬】
【揽了小女儿在身前，低声叫她唤出一声阿姐】是最小的女儿了，她爱买东西，好看的东西她要买。喏，这糖人容姬要捎给谁，你今日可是生了一副善心呐，莫不是昨日的雨水正好，将你们公主府里最娇贵难养的花也养好了？

【捎给、谁？一时有口难言——贞宪主膝下的女郎总不好还做小女儿，小兔儿握住手里倒成了女孩儿不肯长大的“罪证”了。】给梅里带的。【迟疑一下，推诿给小妹。】
【再叫摊主也为小姑娘浇一个，低垂下眼帘问她。】小妹妹，你喜欢什么图样？【才抬睫凝睇这位容色不老的姨姨，噙一点儿含蓄的笑，怪不好意思地。】姨姨这样打趣我，却是我平日出来的少了。【小娘子笑来真诚、灯火下尤为光彩，琉璃似的美人，总带点儿羸弱的白。】

【春日里宜往京郊宴饮，往水榭间去看梧桐苹藻，再从袖间引出一把香扇，赏鉴题在扇上的灵心妙性。我从前爱去，陶然亭的小树在三五日间窜出了几枚新芽我都知晓，可眼下我又不爱去了，她们打叶子牌赢了我的钱，我便想着美人靠边上置的一缶鲜果、几案上落的一尊银酒壶，全都是我买的单】
【这几月流年不利，牌场失金，倒是爱携着小女儿去闻市衢间的喧嚷，见她撒银子如拈起一片花瓣，我心便适意极了——是以，这银子还是自己花出去】
【那摊主委实一副善面，可我总不信，能在京城里做起生意的，有几位会是厚道人？】她啊，她喜欢嫦娥仙子，玉兔儿也一样的。我平时算是个爱往各处游逛的，瞧见你的时候是少，春日多宴醑，这几日抱山环水的园子一定热闹，容姬没去凑热闹？

【折腰将手上小兔儿递给小姑娘，再叫摊主浇一美人——嫦娥怕是难做，凡间美人总是易得罢。】别叫小妹妹等急了，先拿我这个吧。【满含善意地报以笑靥，倒消散了几分虚幻。】
【原是无意，叫她提起却有心与她倾诉——】姨姨不晓得。【两弯黛眉轻蹙，细白的面颊嘟着一口气，微微鼓起来。】原是去的，全叫我堂兄搞砸啦。【抱怨似的。】他也一把年纪了，朝内谋了一官半职，我只当要有嫂嫂了，才攒局宴了好些娘子，他倒好。

【京中贵胄的深情厚谊，便如同脾气怪异的节气，今日是辉煌灿烂的夏至，我同你好得胜过亲生姊妹，明日又是大雪，也不知是哪句话伤了谁的七窍玲珑心，就要撒一把金豆子，还要撒到另一所高门去，要听够了劝慰才作罢，等惊蛰时节，尘归尘，土归土，一笔勾销了愁和怨，大家又是久别重逢的好姊妹】
【四时看倦，再娇俏的花也懒得回顾，倒是他们这些年轻的小辈，尚是水灵灵的人儿，心思透亮着】
哦？有等这事。【青眉微敛，倒是小女儿捧了兔儿，一时欢喜得直喊我瞧】
【平素相与，多是贵胄之女，娇娇贵姝皆已为一家主母，高门间的事儿闻多了，却未闻过这般荒唐的】你那兄长都什么年纪了？怎的还胡闹，这事本不该我我一个外人论说，早些让长公主给你那兄长议亲，哪怕是顽愚之人也能定下心性了。

【轻拧一点眉，细细说给她听。】小娘子们都是斗诗行酒令，再不济一道说笑说笑也好。【贝齿咬一咬犹比容色更白的薄唇，才泛出一点血色来。】他好歹是个武官，若是投壶也算一展英姿。
【鸦青的长睫在眼底投下扇子似的两道影，也恹恹地。】他却非要抢了人家书生的笔墨，在石头上描画，却画不出个所以然来。【才问她。】您说，是不是胡闹。我那些姊妹们，哪个还愿意给我做嫂嫂。

【女儿家多望雪观荷，佩玉簪花，虽囿于高门宅院里，却也清淡有味。那些奉在祠堂中的先祖，多是以厚爵、清正、雅望而被尊崇，同辈叔伯入朝堂者，也有些声名地位，至少是为人方正】
你若说不说他的年纪，便说是个舞勺之年的小儿也有人信，莫不是饮了酒？我记得他们在营中是不允饮酒的，果然这些规条立得对，男儿该顶天立地的做些正事，焉有胡闹之理。
【道完这不是，小女儿又拽了我的衣襟，稚儿虽年幼，却不愿见我厉声厉色，好似她的额娘需是个温淑的妇人。如此，便又温了声回劝】你这样想，这也是性情，人倒也不必修心锻心成一种脾性，那有何趣？女儿家未必都要贞静温顺，他们男子也是，只是脾性可有，但不可恣意纵性，那当真是不讨人喜的。

【很是赞同的，点一点头。】正是这样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也不说样样要掐尖，扬长避短总是应该的。【又要夸赞她。】您是料事如神，正是多饮了两口黄汤，叫他这样荒唐起来。
【也不全是懊恼没了嫂嫂，还要埋怨——】叫我在姊妹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原在大家面前都夸他年少有为，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也要取笑我。

【闻不得她这柔声里的一句赞声，自是未承】城中佳景甚多，只看终究寡淡，所以我们也常设宴饮，置上瓮头春，配以玲珑小盏，一面叙话一面观景，微醺即止，并不至酒酣。
【也因我们不爱酒，只是借此助趣，主角是碧水芳荷、菖蒲珠树，有万物宜人，谁去往酒意里寻什么真味呐！此念一及，复又摇首叹息】只是本性难移，教诲也在早些几年，如今若是要改心移性，还不如让他当真去画馆里拜师学艺来得简单。
【可万事有解，她这一桩亦然】不过，你兄长他既是武官，应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改日你组一个蹴鞠的局，或者射箭投壶赛马，他若当真值得你这“有为”二字的称赞，名声还是会回来的。

【笑应她。】您说的，正是我们姊妹们日常相约的模样。【许是姊妹之间相约，也无非这点风花雪月，再俗气些也没有这样惹人笑话的事了。】他哪儿沉得下心来学画呢？只管叫来日功成名就，叫这不成器的画也一道名留青史，您听听，说的都是什么话。
【再聆后话，倒确实有心。】您说的在理，却只怕我的姊妹们听说有我堂兄在，再不肯来赴约了。

【她生了副娇面，却蕴了拗心肠，寻常高门未有这样的事，不过是因为众人皆承了不喜便弃、倦了便掷的快意心性，她这一腔心思悬着，势要作仙子关照凡俗、再赐她兄长福泽深厚的命格】
你啊，你管他作甚呢？我瞧你是日子顺遂，要找些事来牵念着。方才我以为你与你口中的兄长的兄长有隙，如今来看，是我们容姬当真长出了一副宽慈心。
【闻她后话，先挽了小女儿的手，找婢子要了呈蜜杏的袋子，喂了她一颗嚼着，又转向容姬】你要不要也甜甜口？这等事你不必忧心，声名不实，请了也未必有人来，待他声名远播时，便有掷果盈车的一日了。
这些啊，要看他自己的心思了，糖人儿也好了，还当真捏出了一尊嫦娥，我瞧你也是凡俗心重，牵念这个牵念那个的，这嫦娥不如你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