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凤池摇光 ）
（慈宁东宫的雕楹玉磶、锦栭云楣，在薄暮的斜晖下总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柔。我用这词句来形容宸极最崇的一重凤阙，或许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可谁又管得住我在心里怎样想，临风站在丹墀，候着里头那道传召兰谕的半柱香功夫，于我而言是比听书看戏还要有瘾的一番注视，这事儿说出去没人信罢——“ 贞嫔的一双眼那样媚、那样活！” “多秦氏的胆子大、嘴也利，火中的金子也敢捞！”她们蜚声也不避人，像我不避她们。权势愈炽的庆妃甚至就在离这儿估摸起来只有一箭远的地方凝着清波妙目，直直朝着我笑，她说的我听不进去，我说的更像百宝妆椟沉了一腔碧海，除了华彩锦烈的水花儿四溅，还是我自圆其说的声音，回响都没有。可我依旧敢回看她，也那么直直的、粲粲的，不肯有一点服输地对上她的眼 ）
（ 可我真的只有这时候，没有慈宁宫的什么要人在身侧的须臾里，敢不怕晃伤眼睛地朝那拥吻金甍的红日头望去，她周边的光影都是美的，这样天朗气清的瓦蓝先被醺成了幽浓的蒲萄紫，再一圈圈晕开橘、绯、朱、绛的霞光。神鸦不成群，孤鸷又冷绝地飞远再溯回。它在游戏呢，它的先祖衔来仙果给佛库伦尝鲜儿时，是不是也只是想这样一意到底的做个游戏？它不会走，我日日来这里请安时，它都这样飞旋俯瞰我，仿佛庇佑也等待着什么，像慈悲，也像看笑话 ）
储秀宫贞嫔，求见母后皇太后。
（我捧不到仙果，舞跳得怎样好，没和飞琼仙子比试过，只知道没缘法和她那般得王母挥一挥衣袖赠别，可我仍虔诚俯首。眼看梳小两把头的小姑姑朝我招手，雪青帕子在银镯里头约着，袖底露出一点快活的风稍儿，她和我年岁差不多大，或许还要稚些，来熟了，连带着予她的笑都亲昵起来，像在金陵老宅里哄月闲替我买回桃花胭脂。爱这华屋，连带着对乌鸟、鸦鬓都有了联想，我想上座那神识端凝、稳坐莲台的人若知道，可能会不置可否地笑言一句傻孩子——她普度众生嘛，不会直接说烦 ）
（还是朝她盈盈下拜，露花倒影一张冶容，笑面春呈，艳煞东风 ）多秦氏给太后请安，太后凤体祥康、宸尊永泰。

第八幕：母后每逢初一十五会进素馔，然素馔多以豆制品仿肉菜，口味仍嫌油腻。酷暑难耐，母后胃口不佳，贞嫔请安时进献精细清淡的江南风味素馔，以竹荪、藕带、梅子等清爽酸脆食材入膳，樱桃去核，更替为嫩豆腐，与鲜甜花瓣、莲子等煨制汤品。母后此刻已耳闻目睹前番盆栽美意、侄女美言、雅会美誉等事，再见贞嫔其人确实锦质巧慧，心生欣赏，接纳其投入己方阵营，并颇有赏赐。

【东太后有个每逢初一十五进素馔的老向例，三宫六院从来无人不知的。只他们不晓得，我不过是如来佛祖的假拥趸，莲花台下一介滥竽充数的小鬼，即便是一年到头只须拿班作势地吃上那么寥寥几日清水蔬食，也当不得因着道行尚浅早晚有吃絮了的一天】
【刻下，但瞧面前横陈一水儿的寺院菜，莫不又是那老几样：绿豆粉掺水揉的是“鸽儿蛋”，山药泥和豆烹的是“如意鱼”，玛瑙卷、烫春芽……不必再瞧，只消往八仙桌上掠一记眼风，便可了然于怀——御厨房里那些板板六十四的愚脑袋，横竖是弄不出来甚么新名堂的。我已是燥急的不行，尚要碍着手里捻珠，不好在人前口轻舌薄。这一晌儿正愁无处下箸，没成想倒先盼来个解围的女神兵】
起来罢！外头日头可毒着呢，怎得闺女这会儿子请安来？

（ 得她一言，便款款起身，笑着开口 ）谢太后。这会子日影儿沉下去许多了，倒不似晌午那般溽热。况且——（凤眸善睐，睇眄流光，朝她那张桌上的素膳一顾 ）况且再晚些，妾或许赶不上毒日头，可就错过您进膳的时辰了。
（ 垂下眼睫的时候刚巧看得见她手里那串儿润得莹莹的诵珠，一百零八颗天台菩提，不知道我进门的那一刻，她念到第几枚、抑或是第几圈。这样寡趣的念头却也不过是一闪便逝了，旋即矫首，桃靥甫浓，美不胜收 ）上个月十五那日请安的时候听您念叨了一句，如今的素膳都是循例做的。妾想着这厨子若也依萧规曹随的理儿，虽出不了大错处，可太后是千秋鼎盛的无量寿佛，日久天长这样吃着，也怕也有吃絮了的时候。
（御案上的玉盘珍羞若真值万钱，在此间或许也只落得个有价无市，太后咽不下的金莼玉粒，合该一点点凉在那玛瑙缠丝的碟子里，再给能引得贵人一抬箸的新菜样儿腾地方——紫禁城里这套铁律真是硬过了铁帽子王们的顶戴，时时处处都逃不过一个概莫能外，左右有人肯在风里去扑捉尊崇过甚的佛爷任何一桩心思的细枝末节，又何愁没有新艳蕊压倒旧时花 ）
是以啊，妾回去翻了半个月的古书食谱呢。（红檀暂破，芳颊笑盈，既甜又俏的眼波，裹在一派认认真真的神情里，菩萨看了都要动容 ）什么中馈录、瑗珊谱，都看得卷了页、飞了边，才拟出来几道新鲜的菜式。又反反复复试了十几次，总算入得口些了。现下就让人在外面等着吩咐，您若能赏脸尝上一口，这便请掌事公公依例验过了，妾侍奉您用上些许。

【贞嫔一双多情秋水，眸儿里有情苗，但凡心思一动眼波即肆意得往外流。伊像是觊觎风月的青蛇，浸湿人心的狸猫，举手投足都教人牵挂起，亦无怪皇儿难过她这处美人关】
既你是个有孝心的，哀家怎好辜负闺女美意，且呈上来罢！
【只是话说回来，椒掖向来不乏艳冶之画皮，倘使脑袋里没东西，撑死算作娇憨，早晚要后劲不敷。是以我不必早早入局，只消裹着平常心先来傍观见审，伊到底是华而无实的绣花枕头，还是堪得点悟的千金小龙，总得亮亮本事才好教人心折不是？】
【因老眉也弯，且将伊剔透心思倾耳听——“卷了页儿、飞了边儿”，这是说她下过水磨的工夫，呈堂时不愁缺了铁证。下畔儿话锋陡去，再又一言“总算入得口些”，那便是她以退为进，凌云之下的唯唯谦恭了。当时与左右奉侍的娇鬟笑道】
听听，听听！咱们贞主儿都是怎么说话呢！看来轻轻说得一点儿没差，你啊，果真是好利的一张嘴来！

（ 且见她舒眉展颜，当真是凤容悦极、霁雪时晴。一壁静听着执事儿的太监开口传膳，一壁拿翦水似的双眸衔住了她眼底的几分笑影儿，花萼相辉似的一刹相逢，佛前的一炷香烧得快燃透，摇落的火星滚烫彻底地在华丽重锦、鼎沸山茶的红衣子上留下一记洞穿的吻。我想，早晚有一日她会明白，多秦月下来这慈宁东宫，要谋的，除了利——还有在这深宫里最不足为信的那样东西 ）
（ 可现在谁说出来都是一桩笑话，她这道云织霞披的金门槛儿，外面挤满了珠翠琳琅的大拉翅、跪满了描兰绣杏的锦罗裙，她取哪一瓢都是恩泽，都有山呼海啸的千岁万年奉上尊台。我只朝她笑着，眼梢儿的一点小痣随着妩媚春潮似的笑靥而颤了颤 ）
古人二十四孝里头不还有一出彩衣娱亲?这大暑天里，要盼着太后娘娘一开怀，免不得妾豁出去这拙嘴笨舌，将什么笨心思都说出来了，博您展颐一乐，膳能进得香些，便要念句阿弥陀佛了。哪儿还顾得上您要笑妾是个贫嘴的丫头呢。
（这顷刻里进献的几碟菜肴已是上了御案来，几道该有的试、验自然都是分毫不差。亲持象牙筷为她布菜，箸尾缀的银链细如秋雨，略发出些微乎其微的细碎声响来。一应竹荪、藕带、青梅等入膳的物事都是当季顶新鲜爽脆的，烹制的法子都算不上复杂，唯将精细甘鲜做足。蔷薇软缎的袖底是截冰雪也似的白腕子，回旋起落，一摆一横俱是轻盈婉转，末了一碗汤拿瓷勺盛至半透的玉碗，娥首垂项、奉到她的面前 ）
太后方才言那道碧螺酿梅酸甜生津，回味悠长，不妨再尝尝这汤的滋味儿。

【熏风轻浪再度送来的数声新蝉，全也充耳不闻，我满心里只顾闻座前这朵解语花的袅袅燕语。伊委实是锦绣堆里难逢的好刚口，而这一点，我早于坤极主对襄理四妃大张挞伐那畔儿便已有耳闻。小曹氏衔我东宫慈命去坤殿打圆场，正遇贞妃以三寸不烂之舌以一抵百，当时心折首肯，回来竟同小博尔君氏絮叨叨至吹灯】
【可知，慧语谁也爱聆，娇花不乏共赏，于女子的曼啼嫩语当中，亦可见铁里铮铮、胆与识并。因再见其奉侍左右，端的是霞姿月韵，不免更怜其三分。就着一道碧螺酿梅满口酸甜，其味感之丰富，恰如眼前人蹴绿衔红，呢喃于桃夭柳亸之间——是站也亭亭，坐也盈盈，怎么瞧怎么好】
你只管先放着，且容哀家说两句话。
【我把双描的斜月眉低悬起来，两汪秋波温柔地漾开，将她殷勤送汤的一双玉手拦却。便也就这么一拦，方以余光瞥见伊十指纤如削月、也似春笋，但竟未曾留甲。我自然益发地怜她起来——这元是捧砚折花的一双玉手，尔今反倒为着我沾起阳春水来，如何不是牛嚼牡丹呢？遂也一叹，贞妃花中孝子，实不好教她再负春光】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话说回来，你如今是皇儿心尖上的人，万事还要以皇儿为重。这些个膳事素馔的，往后大可不必亲劳。
【一壁抬手自鬓间摸下那柄金镶宝石蜻蜓簪，一壁示意她矮身近前来，亲为其插簪，复向身侧侍奉的小博尔君氏道】这汤羹哀家便先不尝了，去瞧瞧皇儿传膳了不曾，教人将这品莲子汤送去养心殿予皇儿添菜罢！贞妃，你也一同过去，好替哀家做个钦差，案牍劳形最易上火，教皇帝多喝几碗，也祛祛暑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