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枫叶很好，我没能来得及看。湖北的枫毕竟不等同于北京，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说，雪好像下大了。）
（北京是爱下雪的。我想，这没有什么可了不起，湖北也是一样。天地风雨无情，我在北京还被雨淋成过落水狗落汤鸡，这一点在师门中不是什么秘密。——歪过脑袋去看阿林，他比刚入门我俩认识那会儿又长高了一点。冬日就要吃羊肉锅，炖白菜，菜心嫩得入口就会化开，我这碗麻酱调了豆腐乳，加葱花，吃烤鸭的大葱能根据四季变化，吃锅子的小葱就只能要这一种。）
（雪真的下大了。我心中有些郁郁，问师父）言寡尤，行寡悔，这是啥意思。那我要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岂不就是庙里的泥菩萨，真正的大圣人？

【出门时小雪飘飘，行至金鱼胡同时便已大如鹅毛，然下不多久又悠然转小近乎雪停。小雪日宴饮，听起来颇有几分情调在，然席间仅有筷勺磕碰之声，沉闷与阴郁贯穿半场宴会，直至福为望着窗外的雪打破了沉寂。】
是有些下大了，【只是一瞬的声响，不等麟德放下碗筷，屋里又只剩锅子煮水的声响。我耷拉着脑袋听麟德给福为解释‘言寡尤，行寡悔’，将开蒙时候学的书，同他再温习一遍。】
泥做的菩萨不中用，做不了圣人，谁骗你说这么做能当圣人？
【铜锅里咕嘟着羊肉，水汽自热锅中袅袅腾腾的升起，恰到好处的挡住了麟德看我的视线。我有几分心虚，师父叫福为来吃饭本是来开导的，不是叫我来给他添乱的，但见他不置可否，只觉脊上一凉，不知他的十八窍玲珑心又在想些什么。】

言寡尤，是指说话很少犯错，行寡悔，是指做事很少后悔，可人不是神仙，十全九美，已是人生难得，怎么可能一点错都不犯，一点都不后悔呢？所以我看，还是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坐着，看着，听着，一动不动，才有可能像圣人说的一样言寡尤，行寡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当然就不会犯错，也不会后悔喽？——圣人这样说，根本就不是想让人好好做官，就是想让人什么都不做嘛！
（谁说我笨？分明是他才笨，这可是孔圣人的原话，居然还问我是谁骗人。我想跟师父争辩，看谁以后还说我傻，可锅子里的羊肉咕嘟咕嘟，冒出腥香的鲜甜蒸汽，我被肉吸引走了注意力，又不想跟人吵了。）
略！（我就偷偷偷偷，冲着他做鬼脸）阿林，你这样是做不了圣人的！

圣人给你指的明明是条达官厚禄之道，你怎就歪解成这般意思，【心底默默念叨两遍言寡尤,行寡悔，还是没忍住拿筷子敲了一下福为的脑袋，真想敲开看看这锃光瓦亮的脑袋下面都藏了些什么东西，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圣人是叫你说话做事慎重些，少犯错。
【俗云脑壳大的小孩子聪明，看他这背上乌黑发亮的辫发也知廉王府少不了他的核桃，吃了这些年的智慧果，怎就有些不开窍呢。拿眼角扫了一眼麟德，摇着头无可奈何的样子更助长了我的气焰，用凶巴巴的冷脸回敬某人的鬼脸】
我才不做圣人，你想做自己做去，别拉我一道。

【这饭左右是吃不下去了，他扔筷子，我拍桌子，一时饭厅里面好不热闹。四年春御门听政时我病的厉害，不曾见闻他们乾清门前的高谈阔论，只私下与梁训闲聊时听了一耳朵奇闻，如今他竟将这气撒到我头上。】
亲不亲生的你扪心自问他们待你如何，【我与成王不过点头之交，哪儿就成了他嘴里的兄友弟恭，论起来成王师从长生，与我们也算是半个同门，只是我与他不太亲近罢了】你从前与成王去山西修栈道，他待你如何，是与圣人一起跟你拿乔？
【他起身要走，我岂能令他如愿，抓住了福为的胳膊就往凳子拽】你坐下！

哪里不对？（我心中不悦起来，筷子一扔，这锅子也不吃了）好啊，你是不做圣人，只管做什么睿王成王的好哥哥好弟弟罢，左右都是知书达理，懂事贴心的好儿子，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不是。蒙古，福建，湖北湖南，连同金銮殿上发不发兵，什么白脸都叫我唱，到头来又都跟我拿乔，只怪我不是亲生的手足兄弟，打的骂的都不心疼！
（大雪铺天，屋里锁着一胞暖气，严丝合缝，热得人脸通红。这饭吃得横竖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冲师父一抱拳）
富灵阿失礼了！过一阵恐雪大了，路不好走，告辞！

我可没说旁人，圣人是你讲的，少在这儿给我泼这脏水。我知道你心眼比兔子窝还多，待我如何？怎么，我倒记得师弟不在山西，什么时候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远隔崇山峻岭，都运筹帷幄之中，把这天下事都打听清楚了？
（双手一抱臂，眼一斜，脚下一顿，我站在这桌子边，眼见得满桌琳琅，锅子里热腾腾的白气，雾蒙蒙看不清楚人脸，好吧！他连这远隔万里都有耳目，我这厢近在咫尺反像个睁眼瞎，真好笑。）
怎么，还不知贝勒爷仍有赐教，洗耳恭听。

未有见教，只一件事，你不能走。
【我就不该开这个口，老老实实干饭才是正道，无端端惹了他这顿火，怕要用十缸子水才能熄。这厢福为要走，使了十分的力才将他摁回座位。】
师父请你来有要事说，让我来作陪，把你气走了算什么事，你们说，我出去。
【说罢快人一步出了门子，冷飕飕的雪直往脖颈里掼。还不到天黑的时候，乌压压的云影里透不过一丝天光，心下落了几拍。平素做事还算得上心细，暗地里打听几位兄长们在各地行事也算低调，不巧这脾气上来竟被福为从言语间抓住了破绽，堪称阴沟翻船的经典案例。】

好，那你也别走，大伙儿开诚布公，把这摊子事说个明白，既然是作陪，哪有中途就离席的道理。
（我冷笑，伸手一摁他的手，反握住。）
阿林，平贝勒，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拿师父的名头压我，以为我不敢驳师父的面子，——既然没有见教，那就少说些七里拐弯的话来绕我，我这人是直脾气，偶尔想做聪明人，十次有八次却不成。你们都是有心眼的，要真是这样好心，那就请拿筷子火钳，照我胸口也捅七个眼儿，教我做一回比干就是了！
（可他话音一落，便匆匆地闪了出去。我一时心中烦闷，只觉这饭吃得没有意思，来回翻了几下锅子，白肉煮的发卷，上下起伏，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我问师父，您有话要对我说吗，师父看我一眼，说，还没吃完，先吃了饭再说。）

我出去凉快凉快，【这屋里忒热，地龙热灶烧的旺，再待下去火星子就要从心肺肝腑里冒出来，决然要将这纸糊的师门情谊烧个干净】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跟师父说话，他有事交代你。
【手腕教他捏的泛红，方才不觉，被冷风一冻这才缓过酸疼劲儿来。一边揉着一边盘算他到底儿是为什么生了这般大的火，一句句捋回去约莫是在兄友弟恭那拱的火、再教我一句成王待他如何给热锅泼了油。太阳穴突突的跳，消息不知在哪儿出了错，被我误以为他与成王关系铁的紧，原来是针锋相对的，这不是一把火点在了爆竹上，难怪能气成这样。】
【未等想好如何面对，那头师父就来叫，说福为消了小半的气，让我回去。既是想明白了他俩不对付，这回去就蔫着跟他低了头，席间竖着耳朵听福为和师父说起城门之事，心底盘算一刻不停的打算，散席时低声跟他说道】
师兄【我掼是见风使舵，此刻刚开罪了他，必得从旁处将补上，难得喊他师兄，聊表尊敬之意】你不妨奏请中以成王在山西修栈道时发动群众募捐为邸报，作各督抚之表率，既能在圣上面前提起成王功劳，又能教圣上看见你的苦劳，你看如何？

（我被他喊得一愣，觉得这声师兄很陌生，连带着这个人也很陌生，想了想，他那话说得倒不是没道理，可又觉得陌生的道理不甚可信。）
（如何？他问我，我心想，不如何，就我那几封折子，陛下连看都不乐意看，何况是采信呢？“观尔所奏，犹咽糠皮砾土，曲折晦涩，莫知真意”，到底是谁莫知真意？行吧，胡同的路长长的，回去的时候，又遇到那天下雨的茉莉花，大朵怒放在树梢头。）
（我对阿林说）师弟，你是太聪明了，麒麟碑与永兴胡同别着，再走下去，咱俩就不在一条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