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华楼

（季春十五这一日，夜前先起了风，雨约莫是自丑正始落的，累至寅正，已使檐下新吐蕊的玉苞落了满阶。）
（浓重阴云积长空久久未散，太白堪堪勉力在东方撕开一道窄口，尚不及将弱晖投至人间，登时又被涌来的沉雾吞噬。淅沥春雨也织作一张细密的帘，严丝合缝地封堵梅窗、湘帘狭隙漏进的些缕天光。抱川内室中点起了烛，穗娘奉来业已收置入箱的厚麾，一壁细声相劝，道是公主平日礼佛心诚可鉴，今时天公不美，便省了这一趟罢。只笑将首一摇，极其笃定地）既是心虔志诚，便不该受风雨左右。是要去的。
（于是踏入这不应现于春朝的凄风苦雨中。业响过晨钟，天色仍黝深如无星的夜，甬道坚实的青砖似也教润如酥的小雨浸得绵软，平日清脆明晰的跫音刻下掩匿在雨铃曲下，几不可闻。）
今日雨这样大，应不会有旁人罢…（紫闱中不乏笃信神佛的嫔御，她们膝下的皇膺受妃母耳濡目染，每逢初一、十五，泰半皆随同而来，可追本溯源，信起己心、可称至诚者，却是寥寥——至少同我相较是如此。）
（登上最末一级石阶，仔细抹去衣角的雨珠，再跺下一路行来足底沾染的泥尘，将油伞交予穗娘，嘱她在殿外候我片刻，才旋身推开梵华楼厚重的门。朱门甫在身后阖上，尚眯着双目好适应烛火通明的佛殿，几声笃笃木鱼响共仍显稚嫩的诵经声同递入耳中，昭示着亦有旁的虔客穿雨拨雾而来，方依稀睇见有一人跪伏于金身佛陀前，佛烟萦在他周身，好容易才辨清身形与眉眼。）
…阿难？（卓锡并非佛前稀客。他同我年岁相仿、序齿相近，是以走动地较多些，也尝偶见他于摛藻堂手捧佛卷潜心研习，却仍旧未料在刻下这般境况中遇见他。是以一声讶异的低唤，尔后笑续道。）雨日不便，我当不会有人也来得这样早。

【自夤夜而起的风廉恣意卷起栖伏人间已久的宿雾，滂霈疾雨便顺势从溥博穹窿的一角跃下，进而洇湿了宫墙角几簇斑斑青藓。雨水好似不堪春风蹂躏一般，于那条康衢上将我拦截，又歪歪斜斜地呜咽着扑在我的衣袍上，孰知竟恰同泥牛入海般没入其中，再无行迹。】
【仅一门之隔，梵华楼内却是一派肃然静默的情状：兰缸中依旧灯火灼灼，不因这云翳与丰注布下的萧索情状而，仍旧辟出一方静谧的天地供佛像默坐。我于宝相庄严的佛主前默立，而后极为虔诚地弯曲下双膝，清瘦的肩胛裹在有些濡湿的衣衫中，潮冷之意便自偶团悄然遍布全身。昨夜檐马亦随长风彻晓未歇，难免教人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此刻于佛主前诵经时却分外澹然、心灯澄明。】
【我脊背直挺，却垂首敛目，照旧诵一卷华严经。待口诵至“十方诸佛，化现珠玉”时，青砖教微弱曦光割裂出一道豁口，又似有沾了潮意的雨气贴在我脖颈处呢喃，不由声顿，方觉有人从吱呀作响的门后、自密匝雨中迢递而来。娇娥莺啭般的声音与清冷的禅堂并不相称，却因窗牖外的雨声应和，那句略耳熟的“阿难”也显得模糊起来。我从蒲团上起身，眼中映出娇娥有些讶异的神色。风雨教她“拒之门外”，而仍有几缕贴于额角的鬓发不经意泄露了天机。】
太清。【除却她，常往来梵华楼又熟识我的，应当再难数出第二人了。身处肃穆之地，言语亦难以放肆高声，这厢走动间已缓和了神色，眉峰分明沾着笑意，言辞偏生轻轻反诘：】你不也是穿风渡雨来？

（抬眉笑欲答，却被他眼下浅淡的阴翳引去了目光。）昨夜教风雨扰了觉罢？（话音甫落，又是一阵亟亟风来，木制的窗扉也随之吱呀作响。然而外间的风雨却未扰殿内安谧分毫，甚连佛灯豆黄的火都不曾摇上一摇。拂开湿贴在额前的碎发，颇有几分抱怨。）风阴雨沉的，哪里像三月小阳春。
（宸闱内规森严，“沉闷”二字高悬于各殿金匾之上，而垂花门后的乾西四所却俨然是另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或许可称是过分有生气了）。我年岁稍长些，虽也常与弟妹们笑闹，亦欢喜几位年岁小的活泛憨直，却不免暗暗企盼能有片刻的安宁。是以梵华楼不仅是我礼佛谒拜之处，更是我远避四所“喧嚣”的圣域，弟妹眼中老成持重的怀祝公主便是如此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每日曦晖初现前这一隅难得的清净。）
（简短的寒暄往来后，便循着惯常的例，先于金盆中再三濯净双手，再燃神香三支，恭敬地奉入香鼎，复合十双掌，曲下双膝，续诵前日未尽的经文，尔后缓缓吐尽浊气，伏首再拜。身侧的阿难仍低声诵吟着适才教我这名“不速客”打断的经篇，是以静默地跪坐于蒲垫上，双手交叠在膝前，迨他音驻身立，才轻声出言询道。）
阿难诵的是什么经？听起来很是陌生，我应还不曾读过。（春山弯起）几日前在摛藻堂，我恰瞧见你在阅经书，见你读得入神，便没有唤你。读得便是这一篇吗？

【四面窗牖无端教这阵疾风骤雨侵扰，接连咕哝着不满，我自窗格罅隙间纵目，将雨中微茫晦暗的光景纳入眼底：天光未曾表露出分毫放晴的意思，几簇浓密的阴云自穹灵边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在上方排兵布阵。纵使才从繁杂经文中徜徉一番，禅语犹于襟怀逡巡，语风仍不自觉沾染些不合时宜的埋怨，附和：】欸，夜雨便只有这点不称心。倘使迟来个把时辰，也足以让人安眠了。
【太清敬香时，我跪立在另一侧蒲团欲备继续虔心诵经，眼风触及佛主肃穆的面容，旋即回想起两句偈语，惊觉自己方才轻狂。当即敛容垂首以待，将海识中那篇佛经恭敬道来。待诵毕，与太清皆无言，梵华楼俶尔又恢复成静谧的原样。】
【虽皆为殷勤礼佛之人，我窃以为她更胜我一筹：自持襟怀高洁，又恰如其分地周旋在尘世中。是故比起别的姊妹们，总格外亲昵些，也盼着能从慧言妙语中一解己惑。起身罢，双手展平两膝处教膝骨与蒲团蹂躏的褶皱，方应答：】今日诵的正是于摛藻堂读过的《华严经》，太清或未曾读过。【我原以为那日去往摛藻堂是无人知晓的一桩旧事，登时有些讶异，却想及她也总爱溺在瑶文繁帜中，倒也解了惑。】
不过……这篇中有几句慧语，我读来很是晦涩，想着待你阅览罢我再来请教。

《华严经》…（这卷经名并不陌生，我初回闻识它，是我向重华宫一位深谙佛学的女傅讨教难解的经文时，她说与我听的。“《华严经》集大乘佛法之大成，迨公主悉心参透《楞严经》，再稍长些年岁、添些眼界，再读《华严经》，佛悟或可更深一层。”女傅如是同我说。然而经文繁长，便是开悟的《楞严经》，以髫童尚很有限的认知来说，也是极晦涩难懂的，潜心研习也未必可谙明其中妙慧。来往亲密的几位姊妹中鲜有如阿难与我这般的佛门虔客，我与阿难平素又不在一处听学，皇子课业更较公主要繁忙不少，是以虽知晓他年长识广、向佛之心也笃，却实也无太多可去寻他讨教的契机。他竟业已读至如此深讳的经卷了…）阿难于佛法的参悟竟已到这般高的境界了，在我们这般年岁，属实难得。
（是由衷的赞叹。如此思来，今日这番雨中缘逢，或便是佛祖托春雨馈予我的良机，才教我能同他于檀香萦身的庄肃佛殿内静虑、论经。“善哉、善哉。”由是想到适才对苦雨的忿忿，更是在佛前出怨语，愧从心来，忙不迭低声默念两句，继而抿唇笑道）若论对佛学的领悟，阿难应比我透彻、深切得多，请教二字，我可当不上。
左右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歇不了，咱们兴许要被困在这儿好一阵，不若现下便说罢。（抬眉睇向金身佛陀，很是恭敬地）兴许佛祖为我们诚心所感、有意点拨一二，教我们灵识顿明，得参破其中奥秘，也未可知。

【兰池中雀跃的灯火将梵华楼照得通明，屋外朦胧的婆娑树影在窗边轻摇，一如我初次临梵华楼祈祷时的情状。曩昔，拜谒佛主于我不过是一桩平常事，无需深究其中缘由。然一朝偶涉经文，才知之前所举颇是逾矩，更不提见识如何浅薄，只一心于经文中畅游罢了。将手一摆，掠去几缕飘来的袅袅檀香。】太清莫要谬赞，眼下我不过才学个囫囵，断然谈不上“参悟”二字。
【方才所言亦非我过分自谦，佛主跟前，孰人敢出诳语？我不过虚长太清岁余，膺中文墨本不多，遑论深奥曲折的佛经。恰是深谙个中微妙深邃，难仅凭己身聪颖探究，才有心思说予太清听闻，好以解惑。】太清无需妄自菲薄，如今咱们只在佛前磋议，或能道尽其中奥妙。
【刻下檀香正将我们的言辞徐徐送至法相金身的佛前，好烦请他为身陷涸辙的二人提点一二，重返明途。心虽不解，却不敢就此遗忘，眼下自海识中撷来佛语，低声同她探讨着。】是有一句“一切众生，皆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却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我虽诵经数次，仍难探尽其中深意。不知太清以为，此句何解？

佛前不打诳语，我实弗是在恭维阿难。《华严经》乃经中之海，佛门教法精义无所不涉，纵使只能囫囵读懂，也已是很难得啦。（很是真诚地）宫学女傅尝同我言，如咱们这般髫龄年岁、又是掬育在宸闱中的天家子息，迄今的见闻不过是这宫墙所围的四方一角地，人生路将如何铺就，尚且是个未知数，自然很难参明佛法所渡的人世喜乐疾苦。迨日后历过风浪、遍涉山川，兴许才能真真切切地悟得经文深蕴呢。
（赧然一笑）我是无法同你相较的。开悟的《楞严》我尚只参得极浅薄的一层，怕是不够解阿难的惑呢。我若说得不好，你便权当是小女儿的稚语罢。
（虽业礼佛二三载有余，也自诩为释伽牟尼莲座前忠虔不二的信徒，我却自觉仍徘徊于佛家金门之外，甚而还触不及门扉上的铜叩环。刻下悉心谛听着阿难低声诵出的经语，檀香袅袅萦在周身、又钻入膺中，只教人觉得心安无比，一切尘俗的烦忧也弥散于虚空中，神识便清明非常，稍作思忖，缓缓道出并不成熟的见解，却也是现时的我对佛法最真切的体会。）
众生皆有佛性、亦皆可成佛，只是教无谓的妄执所困，是以不能开悟、而教尘俗蔽去“如来智慧德相”，便是成佛所需的“彻悟”。（舒开蹙起的春山）说来，咱们在此处费尽心思要参透这一句经语，是否也可称之为妄执呢？既反复不能参透，或许便是还不到悟明它的时机。迨来日因缘成熟、一切水到渠成，或许倏然便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这也许是这句经文的真谛吧：静候良机、守得云开见月明。

【信徒的虔诚与天家与生俱来的自矜于太清的言行间糅合得恰如其分，我不难寻得她已然将从经文中挟来的金科玉律杂糅进了平素举止之中。此刻她真诚恳切地将女夫子的话转述，再附以这番由衷剖白，着实淳朴可爱，教我难以出言应和，生恐怠慢了去。】
【大抵同经文的缘起于四所那块“梵夹”的匾额，再是唤作“阿难”的小字，周遭事物无一不萦绕着佛法。而日夜于“佛书”中作息，却将将作了启迪之用，并未对我慧根多加哺育。自潜心阅览经文伊始，我早将诵经同骑射、诗文一并刻在膺中，虽未有囊萤映雪之志，也不敢轻易懈怠。只是间或也觉佛法艰涩难懂，某句真言于问询父子、反复揣摩后或可体会一二，也有如我今日所问一般不得畅晓者，企盼有朝一日得以启迪，可以尽早解惑。】
【便是在寂寥的禅室中，于肃穆庄严的佛像前，太清将她的见解娓娓道来，我不由屏息凝神，仔细聆取每个字眼。到底是雾里看花，难于微茫之间畅晓真理。】太清所言不无道理。【语稍顿，偏首看去，明灭灯火好似在她眼中跳跃，一如这心底求知若渴的企愿。】只是我以为，此句虽言摒弃执念，又似与矢志不渝四字相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领悟。

（彻夜未停的风雨好像渐渐歇了。雨打窗扉的笃笃声渐微弱至几不可闻，先时凛冽如隆冬里的风也止了。肃穆的梵华楼较适才更为静谧，佛灯中明黄的烛也不再跃动，如是的氛围下，不禁也小心敛起吐息，唯恐惊扰神佛。）确也是这般道理。咱们开蒙时读《离骚》，便知于志应当坚矢不移、“上下求索”。放下妄执是不假，可若为参禅悟道，便轻易摒弃了一贯坚持的志向，可谓是失了源心，那又与夫子、女傅所授的立世之道相悖了…不知应如何在二者间寻得一个平衡。
（轻喟一声）我对佛法的领悟终究还是太过浅薄，在这一点上，我是丝毫没有想法的。（又忆及不过，前日我听嬷嬷道，几位兄长业已至开牙立府的年岁，皇父正为几位兄长择邸址呢。想来要不了许久，阿难便可走出紫闱啦。
（两汪秋水中流露的不仅是为即将踏出宫城的兄长由衷欢喜，更有难掩饰的钦羡）听闻京城内佛教盛兴，雍和宫、潭拓寺皆是香火繁旺，驻寺的住持亦是有大善知识的高僧，迨阿难将新府一应安置好，不如去向他们讨求一二，或可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眼风投向他，犹疑再三，唯恐给甫涉世事的兄长添赘，却终究十分期冀可假借阿难之口可亲聆慧论，是以极其恳切地求道）阿难下回入宫若有闲，可否拐来抱川一叙，将与高僧磋谈的说与我听？

【无需赘述，太清总是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我的本意，再接续施以好意与聪慧灌溉，叫这颗佛前略显孤寂的再次心鲜活起来。分明她才是彤庭中应颇受青睐与呵护的一朵亭亭新荷，而此刻却化作了一朵解语花，同我不断开解探讨着。佛主仍旧冷眼观着我二人叙话，未曾直接送来什么箴言偈语指点迷途，不过有太清一道，也不算得踽踽独行。】倘使不是佛前同太清切磋，我断想不到的。
【我随太清的眼风像外边望去，刻下疾雨偃旗息鼓，仍有几簇浓密云翳高悬在虚碧作以残喘，不肯轻易敛去锋芒，几罅清明天光不知何时已自窗牖雀跃而入，为佛像添一重光彩。而在目之所及的天光尽头，在青岫萦绕峻极的千里之外，是否会有孤帆直略烟波的津口、有飞泉淙淙的巍峨丹崖呢？】能一观远阔山河，我也盼得那日早些到来，更期冀解心中之惑。
【我便是在她犹疑间领悟了那句微不可察的喟叹，玉墀凤阙虽一同抚育我们，可女子与男儿素来不同，便是贵胄天家也无法例外。】开牙立府琐事诸多，可总也有空回宫与太清共叙。待我取得妙言真经，必先来抱川讲予你听。
【这厢颇是笃定地誓愿罢，恰是云敛霁华，便与太清一道自梵华楼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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