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山外是弥天盖地的雾，浓重的雪色，从城北一直萦绕到燕山余脉，苍山渌川、屏列翠峰皆变成了雾海中一座座浮水的孤岛】
【除了必要的祭礼，我很少来此地，总觉得人情来往、繁华功名，与这些世外栖鸦的松、幽暗的烛、提灯也照不亮的高阁，似乎无半点干系。而此刻，我心中深重的迷茫，却恰如山间经年不散的雾。寝堂炉中点了数支檀香，青烟袅袅，伴着茶亭中悉窣的人声，偶尔也会起一起波澜】
【檐下没有风，一切在连山的雾雨中沉默而平静，似新元初始的朝局，可谁都明白，山雨将来。清秀的眉眼一抬，对父亲笑了笑，语气却并不十分轻舒】
旁人都说我像您，原来只是容貌，您的澹泊与洒脱，我竟没学上一星半点。

还有六天，就达成一个月不回成就了

【北飔烈烈，正值雪虐风饕的盛时，荒寂了几近小半载的绳武堂终将迎来了他的几位贵客。概因家祠地处燕山南麓，较之落成於铁狮子胡同的扬佳府宅相去甚远，故而除却必要的节庆、抑或祭祀典仪，家人们甚少会涉足此处——若非是正赶上丙子岁暮、恩科省试的揭榜。】
【牗户业吩咐下人们悉数拢合，仅馀下阁室中青荧的一豆烛光、混着龛炉中袅袅的檀香。迨至循照旧制一一问候过列祖列宗，又为见渊了祈求一份蟾宫折桂的福祉后，我与长子朝邻壁的茶轩去。而立时檐下的小几上，早业摆好了两盏下人殷勤备下的酽茶。】
【备的是上好的老君眉，甫一掀开瓯盖，首当其冲地，是一股子热浪挟着馥郁的茶香漫卷而上。却未迭捧盅啜饮，抬首偏巧将长子蕴满重重心事的隽眉纳入眼底，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再俟其一五一十地陈言二三，蓦地竟也随他笑了】
都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父亲不外闲云野鹤之辈，不及你与濯玉身居要职，你心中装着黎庶与社稷，自然便难能得来澹泊、洒脱的心境。

【老檀香混着竹版外微腥的湿土气，丝丝缕缕，仿佛渗入了每一寸空隙。此处人迹鲜至，只余七八个老奴恒守，奉的茶是乌君山寿眉，香气醇厚，虽有些不合时宜，却显得分外朴真。没有饮茶，单纯捧着那青花盏，因入骨寒疴而寒凉的双手方有些鲜活知觉】
【闻言，竟有一线赧然，出神片刻，方应道】
是么，黎庶、社稷、功业，的确都是男儿志向所在，可我忧虑并不为此，您知道的。【我爱谋算人性，可对于极亲近、极敬重的父母从不隐瞒什么——这是源于血缘的笃信。是以，此时便像一个迷途彷徨的孩子，试图寻些慰藉与指点。天外传来一声轻雷，燕子低飞，渐起风了，庭中的白雾也因风变成了一团团流云。话音未落，又道】
小时候，您曾给我讲过李懋功的故事，他效忠数位君主，又未舍弃道义，可真践行起来很难。我最近时常想，玄邃反叛被杀，他归顺李唐时，该是怎样的心境？

【少无适俗韵，虽言幸得以生托勋门阀阅，然诗书礼乐的濡习未能教会我博古通今、广闻强记，骑射御数的历练亦未能成就我拔山盖世、箭无虚发的准成。前有兄长们珠玉在前，我不及阿尔泰博闻强识，官运青云平步、享尽金章紫绶的显达，又不及穆彰阿见经识经，将家族名下的几处产业打理得有声有色。换而言之，我不过是倚赖在望族的门楣下，所伏养出的最为平平无奇的一介庸碌。】
小时候的故事了，你倒记得还牢。【少时惯爱搬弄文藻，却不曾想，竟也无心插柳，教长子记下了廿余载，闻之略生出了少许愧怍。然则今时新朝甫立、少帝践祚，昔日的境地仅在一夜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圜，我知他心存迷惘，又知他历来颇看重“情义”二字，是以刻下，便亟需有人替他指点迷津、拨云见日，而作为父亲，我自然当仁不让。】
【并不肯顺着他的话来续，反倒倏忽问他】新帝荣登大宝业顺遂度过了元年，我问你——你看待新帝如何？

【我记性极好，少年入世，数载沉浮，恩、怨、仇、恨，总有些往事教人难忘。可我与鹤衍、鹤英之间，又岂是这四字能一概而括——其中纠葛，恐连局中人也无法厘清】
【长风渐侵占了单檐歇山顶的堂宇，青苍砖瓦都浸润于沉重的雨意中。绳武堂中广悬铁马，此刻玎珰大振，声和万籁，室中灯火昏暗，分明是白昼之时，却有些无形的压迫感，源于天子，源于宗祖。父亲神情冲淡，似乎风雨、群山可以将今日的对谈完全掩于青史之后。沉吟片刻，抬起极肖他的眉眼，低声应道】
我曾随陛下靖闽浙水寇，圣谋神断，自然非常人可比。
可年少时政见不合、取利失衡，【话音一顿，外间风雨声骤起，其声之大，如金戈铁马】这一切，盖因我与靖王情义深重，而今，陛下视其如“眼中钉”。

【实则论及起靖亲王与扬佳一族的渊源，尤以我与钟吉膝下的这一脉为甚，不可谓葭莩之亲。惟宁幼时曾诏入禁闱，伴彼时尚无爵秩的靖王温书习箭；濯玉少时亦尝隶守靖王府，随靖王走南闯北，立下赫赫战功；遑论蔓蔓燕燕于归，与靖王共誓下白首之约……若非现下风云诡谲，荣亲王一朝得势、位登九五，而所谓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如此。】
我记着，除却李懋功的故事，我亦同你讲过一位与玄邃同名的属臣，叫做李令伯的事迹。【依旧不肯正面剖陈，反倒施以旁敲侧击的手段，教他於膺台间几度辗转反侧，想来其中的滋味必当百般辛苦】李令伯上书《陈情表》，辞去晋武帝委以的重任，迨祖母逝后方就职赴任，晚年也算过得安遂。
【抬首笑望他】想来你适才仅提起李懋功的故事，心中应该早业有了决断罢。

【少年时总觉世间有无数紧要之事——功业、利禄、情义，而漫漫长成路上，我却将这一切看的愈发淡而轻，最后唯余下“生死”。以前我不畏死，却在劫波后幡然醒悟，再不敢将生死置之度外，待一人尚如此，何况待一族】
【宗祖追随太宗入关，一门戎将披荆斩棘，历经百年已枝繁叶茂、根深成林，岂容我一人私心动摇。本有些犹疑，却因父亲所言一时恍然。沉默良久，又垂下眼帘，低声道】
李令伯少失怙，除却一祖，无牵无挂。
可我是扬佳氏的子裔，事关一门勋业兴荣，【尾音本沉入风雨声，却又被微微一扬】我不该置之不顾，更不能置之不顾，对吗？

【诚然匪是我薄情寡义，只这世间总还有太多的人情冷暖、太多的是是非非要教人牵肠挂肚，它们错综、缠杂在一起，仿若战壕中最亲密无间的一众军友，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舍卒保车的道理谁人都懂，是以，我无法、亦不能将全族的安危与烹盛置之不顾。】
【毕竟，先祖裹血力战打下的基业，今於高闳林立的四九城中，业已岳峙数百年而处於不倒之地，眼见大厦将倾，我岂有不尽心力挽狂澜、反倒放任自流的道理？】
【我贯爱搬用循循善诱的手段，是以有些心思纵然不便明说，可言下之意却往往不言而喻】你心中既有了决断，那任父亲说甚么也不济事了，去罢。

【父亲与从前一般，他待我宽和，少设苛求，若遇迷津，仅作点拨，并不直言授道。人生如逆旅，万世真理需自悟，而有的路，也只能自己走】
【磐石镌刻祖训，立于必经之路上，抬眼可见，看了二十余年早尽熟于心】
【出神之间，庭中一阵跫声，转头去望，方见阿湛从东庑来，一身月白长袍，已是清朗少年。他穿过风雨中铁马高垂的长廊，竹般高挑，像极当年的我。难寻少年时，总有少年来。真乃世代昌荣，生生不息】
【转回目光，向父亲一揖】是，儿子先告退了。

真好，这场戏终于快搞完了

【我总爱同人笑言，与钟吉鹣鲽情深衍育的“好”字成双之中，尤以惟宁肖我最甚，不单是外在的容色与行止、便连内在的秉性都沿袭了八九不离十。】
【旁人只道我走花溜水，毕竟口中侃侃道来的这位长子，早业是朝野中颇占有一席之地的大人物，而我依旧闲赋于庭，日复一日做着莳花弄草、绕弯遛鸟的闲散八旗——二者又岂能相提并论？这简直是四九城中最荒诞不经的一桩笑谈！】
【只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这话说来实则并非虚妄。诚如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不过是贪恋丘山的景致、亦无法割舍闲庭的陶乐罢了。】
【迨车马载满风尘归去，绳武堂再恢至人迹鲜寥的阒寂之中。山回路转间，雪上惟余下两道车舆驶过的辙印格外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