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9【原创】因果

九月，黄道吉日。红艳艳镶着金丝的盖头，就像被人拿去变了个戏法一样，轻轻一扑就把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藏了起来，上面被牡丹团簇的凤凰花样子栩栩如生，就像是要扇着一双翅膀将女孩引过一道命里的门槛。
紫奥城好一阵子没有这样热闹的喜事了。两个小宫女忙完这边手头上的活计，又忙手忙脚地跑出了宫门去另一头，才跑了几步，便撞上了桔梗姑姑，方才还嘻嘻哈哈的模样立刻得了收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桔梗姑姑安。”
桔梗半恼半笑：“你们两个难得到主子跟前伺候次，就这么忘了体统，风风火火地跑，还好方才除了我没有旁人见到。不然到时候怪罪下来，连我也要受罚。”
其中一个大胆点的宫女立刻厚起脸皮撒起了娇：“这不是姑姑您平日疼我们吗，何况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太妃娘娘也说了不必拘束，奴婢几个哪好意思‘抗旨’呢。”
“好呀，敢拿太妃娘娘作筏子了，倒成了我的错，太妃娘娘体恤当奴才的，那是太妃娘娘的慈悲，当奴婢的怎可以得寸进尺。”
旁边的小宫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擦了擦汗，将丝帕攥在手中，赔笑道：“姑姑教训的是，奴婢两个也是着急了，想着赶紧去把差事办了，以免坏了这大喜的日子。”
桔梗微微一笑：“可千万别再有下次了！今日是玉照宫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训你们。”
“是是是。”两个小宫女点头哈腰附和着。
“到底今天，是和睦公主出嫁的大喜日子呢。”
御书房今夜的灯火比平日歇得晚些，烛火晃悠悠地在年轻皇帝的眼前，形成了一抹奇异的色彩，甄嬛看着皇帝桌前自己送来的小菜，除了自己刚来时皇帝碍着自己的面子随意动了两口后就看都没再看过，一心扑在奏折上面。
甄嬛思前想后，使了个眼色给自己身边的崔槿汐，崔槿汐到底是服饰甄嬛多年的老人，自然懂得甄嬛的意思，甄嬛只消先微微朝向崔槿汐的方向瞥去，不着痕迹地望向皇帝桌前几道菜食，便可立刻若无其事地垂首翻玩起手上的青花茶杯。
崔槿汐看了眼皇上身边的李厦，李厦会意：“皇上，这菜都要凉了，不若先撤了吧。”
予润这才如梦初醒，暂时停了笔，颔首算作默认。甄嬛瞅见皇上这一空隙，立刻开口：“今日是和睦公主大喜的日子，一转眼，皇帝的兄弟姊妹，一个又一个成了婚，皇帝也长大成人了。”甄嬛又一转口，“贞怡太妃近日脸上添了不少笑容，予涵一直抗拒结亲，哀家的三个女儿都无法再承欢膝下……只剩皇上在哀家身边……”
予润开门见山：“母后想说什么。”
甄嬛眸底凝着一丝淡然的精明：“哀家只是想，皇帝虽然如今尚未立中宫，子嗣一事，未免也太不上心。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子嗣繁衍也事关江山社稷……”
予润轻轻蹙了蹙眉间，方才只是略微的疑惑和不耐烦，此刻却已然转为了愤恨和冷漠，甄嬛露出淡然的笑，起身离去。
此时的颐宁宫格外宁静，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静吐芬芳。甄嬛疲软地靠在由珍珠点缀边角的细软明黄色绸缎做成的睡枕上，叹了口气：“哀家莫不是真没有那含饴弄孙的福分。涵儿前阵子又推脱了哀家为他点的婚事……皇上也不上心。”
崔槿汐替甄嬛理了理才褪下的外衣：“是呢，太后娘娘总说，也不知道这宫里的嫔妃是哪里合不上皇上的眼了，瑾贵嫔好歹出身名门，姿容也不错。玉嫔娘娘，最是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对太后娘娘也孝顺，其他的张荣华，徐婕妤等人，也是太后亲自挑的……可皇上就是不爱去后宫……”
“也就懋妃娘娘那里，皇上想起偶尔还会走动下。”
“殷月镜是不错，出身相貌品性都没得挑，皇上也器重，如今代中宫之权协理六宫也没出什岔子，只是哀家呢，从来就不喜欢宫中只有一捧花开得艳丽。”甄嬛说着嘴角凝起一丝笑意，“百花盛开，才是真正的三春盛景。”
崔槿汐也笑：“太后娘娘看重玉嫔娘娘，娘娘也对得起太后娘娘的看重。”
甄嬛抚了抚已经生了些银白颜色的发：“只可惜她不讨皇上欢喜，门第也比不上其他人，哀家再怎么喜爱，也至多将她扶到了嫔位罢了。你看瑾贵嫔，皇上和哀家都不喜爱，碍着钦仁太皇淑太妃的面子，不也当上了一宫主位吗。”甄嬛又是苦笑，“哀家有时，可真是羡慕贞怡太妃啊，予沛那孩子前些年成了亲，如今和王妃已经儿女双全，慧安宗姬虽是庶出，但生母在生她时难产去了，王妃便也视若己出，一家子团圆安康。和睦虽然哀家一直不待见她，让她嫁得晚了，也算多在贞怡太妃膝下承欢了些时日，更不消说如今代替雪魄嫁了前途无量的楼归远……”
崔槿汐立刻道：“太后娘娘的福分在后面呢。皇上和赵王到底年轻气盛，未遇见合眼缘的罢了，天底下女子那么多，总能有二位喜欢的。”
甄嬛沉沉地合上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精美的丝绸帷帐顷刻被一团漆黑所吞没：“哀家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先帝。”
崔槿汐熄灭一盏灯：“太后娘娘是累了。”
甄嬛如是梦中呓语：“些许是吧……”
清晨的紫奥城，曦光破晓而出，映在红墙上，色彩格外的鲜艳明亮，殷月镜早早地便梳妆打扮好，乌黑的发梳成一个发髻，旁边的婢子习惯性地为殷月镜挑了她平日爱戴的紫宝石玫瑰金钗

殷月镜摆了摆手：“今日便素净点，不用这些金制的首饰了。”又向一旁的陪嫁侍女福慧道：“把账本给我。”
福慧一激灵：“娘娘，您都还未用早膳呢，何况这几日宫里的账，您已经前前后后查了好几遍了。”
殷月镜苦笑：“本宫昨夜一宿都没睡好，心里都是和睦公主的婚事，实在不敢有一丝马虎。”
福慧：“娘娘真真是用心良苦，难怪满宫上下，唯有娘娘得皇上青睐。”
“嘘。”殷月镜用手指比了个首饰，淡然一笑，“圣意哪是咱们能揣度的，本公不过是不想被皇上讨厌罢了。”
福乐替殷月镜梳着头：“娘娘今日起得晚不知道，方才内务府差人来说，太后娘娘今早一起来便晋了玉嫔娘娘为玉荣华。”
嘶。殷月镜感到头疼，虽说她认为谢语并不足以威胁她的地位，只是太后对其的偏爱让她感到如坐针毡，她的优势从来就是身世，便是皇上看重她，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合眼缘的罢了，皇上心里所想，她比谁都清楚……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放心她才抬举她协理六宫，但若说宠爱，那也是没有的，谢语虽说入不了皇上法眼，家世也一般，只是太后看重，入宫短短一年多便从正八品的采女晋为了正四品荣华，皇上对后宫之事也不上心，和太后娘娘虽说渐渐生疏，但在后宫的事上，太后娘娘的话语权绝对不小。她虽也爱去尽孝，但太后对她的殷切确实嗤之以鼻的。呵，只有殷月镜，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殷月镜看过账本，手指在那些墨迹的边缘划拉，一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单，一边说道：“待会给玉荣华送些珍奇花果，再挑些上好的绸缎珠宝，切记莫要太华贵，也莫太多，凡事求个度。内务府那边也是，即日起给玉荣华的分例都按着如今的位份来，不可唐突了她。”
福慧颔首：“是。”
福乐已然替殷月镜梳妆打扮好：“娘娘去用早膳吧。卫太医新开了些助孕滋补的药膳方子，不妨试试。”
殷月镜低眉，苦笑一声：“方子再好，也要皇上肯来我这啊。顺其自然吧。”她又如梦初醒，喃喃道：“还有几日，是不是就要殿选秀女了”

@语即

大贞:痴心错付！！！预警
当娘的做孽，报应在孩子身上（海兰音）

提醒：这里的谢语是原著的谢润，设定是因为犯了予润名讳改了名，封号也不是堇了而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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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加油～

殿选当日，殷月镜早早便去了颐宁宫，湖蓝色绸缎织的衣裳上绣着些最简易的吉祥图案，外加几件绵软保暖的小件儿衣裳，殷月镜虽爱节俭，在自己的身子上却从不委屈了，才入秋不久，便挑了些轻巧却保暖的料子裁做衣裳。
她走到颐宁宫，恰巧撞见甄嬛在用膳，为表孝心，便想亲力亲为伺候了起来太后用膳，甄嬛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旁边的崔槿汐为甄嬛盛了小碗开胃的瘦肉羹，里面的瘦肉细细切好，配合香软的米粒，虽然简单，却也不失为一道可口的膳食。甄嬛用了几口，也不让殷月镜落座，殷月镜站在一旁，神情依然淡然。过了一小会，甄嬛才开口：“前段时间选秀的事情，哀家和皇上尽数交给了你去办，***劳了。”
殷月镜恭恭敬敬地回答：“能为太后和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甄嬛脸上的笑容温和而慈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日殿选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全交给哀家这个老婆子便是，你这段时间也累着了，好好歇息一天去吧。”
殷月镜心里一个冷战，殿选何等重要，前面选秀的事宜，大大小小整合起来，也不过是按着规矩走，皇上平日一味将后宫的事宜扔给太后与自己，只是太后年纪大了也不爱管，管治后宫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了自己肩上，她自知自己只是区区一介妃位，没有资格陪着太后皇上去看殿选的秀女们，只是平日的事情都扔给自己，偏到这时候把自己推掉，实在是让她心里冷笑不已。殷月镜面上挂着的却是滴水不漏地笑：“谢太后恩典。”
待到殷月镜离开颐宁宫一段距离，才凑到了福慧耳根子边低语，福慧听得连连点头：“是。”
大周选秀，从来只选官员之后，本就多是有家世教养在身的女子，何况殷月镜更是千小心万小心，听得先帝时期夏氏等人的事，再亲身经历一个瑾贵嫔，断断不想引来些嚣张跋扈之人扰乱后宫，惹得自己和太后皇上心烦，一番删选下来，到了殿选，能面见甄嬛的人，礼仪基本是错不了的，剩下几乎就是看太后的眼缘了……
本该如此。
但今日一向对后宫不甚关心的皇帝竟然莅临了殿选。
夜。颐宁宫。谢语温顺谦卑地为甄嬛捶着肩膀：“今日辛苦太后娘娘了。”她说着，微微弯下腰肢，鬓间的琉璃步摇发出些清脆的声音，甄嬛静默叹出一口气：“今日选秀的事，饶是你消息再不灵通，想必也该明白吧。”
谢语一愣，慌忙跪下，俯首温顺的样子没有一丝差错：“臣妾不知太后娘娘所言何事，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甄嬛立刻伸手去扶起她：“快起来，哀家视你如己出，如今哀家的三个女儿，都离了哀家而去，唯你能够些许安慰哀家的心。”
甄嬛的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抚了抚她自个的翡翠如意耳环，沉重道：“今日选秀，哀家想挑的几个秀女，除了甘相的小孙女甘氏巧蕙以外，几乎全都被皇上给驳了……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气哀家，竟然选了胡氏女和几个在朝廷上与哀家不对付的大臣族中的女孩。”
谢语低眉：“皇上，向来不理后宫，也不将前朝的事与后宫连在一起，些许只是看得合眼了，忘了这起子事。”她言毕，又话锋一转，“嫔妾听闻，皇上今日将小姐指给了王爷……”
对着甄嬛，谢语说的“小姐”，自然是甄珩之女甄文珺了，而“王爷”……自然便是予涵了。
若说起甄文珺，便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金闺秀了，母亲是承懿翁主，姑母是当朝太后，父亲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将军，才刚及笄提亲的人便挤满了甄府的门槛。若说和予涵成亲，在他人看来也是一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好事了。但甄嬛却有着别样的忧虑。
“涵儿和文珺自幼一起长大，却一直未对她表现过什思慕之情，文珺心气高，哀家怕涵儿又抗婚，打击了文珺和哥哥嫂子……”
在甄嬛未能察觉之时，谢语静默咬了下自己的下唇，从鼻翼前端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哼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毅然开口：“太后娘娘，恕臣妾直言，自古婚嫁之事，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爷一意孤行，只会叫亲人伤心，太后娘娘已然上了两次当了，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言毕，一阵无言。甄嬛一惊，她不想一向温顺的谢语竟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心中生出万千感慨，拉过她的手，慈祥地拍了拍：“这偌大的紫奥城，也唯独你会和哀家说这些话。”又半开玩笑道，“这点上，怕是连槿汐都比不上你啊。”
谢语低首，又是平日唯唯诺诺的温顺模样，不再言语。
甄嬛思索片刻，又道：“眼下新人要进宫了，哀家知道你无意争宠，但哀家却盼着你给哀家生个皇孙呢，你虽然出身比不得人家，但在哀家的心里，你在皇上身边，哀家最放心。”
谢语道：“臣妾来之前，其实正好撞见了瑾贵嫔，她说，皇上和懋妃娘娘已暂拟定好了新晋嫔妃的位份。”
“哦？”
“甘氏为正四品荣华，胡氏为从六品美人，其余皆是正七品常在……”
甄嬛摆了摆手：“哀家知道了。”复声音又变得沉痛起来，“哀家累了，你也赶紧回宫休息去吧。”
谢语恭敬道了句“是”。
待她出了颐宁宫，四周已是一片死寂，在黑夜中，一盏盏宫灯发出的光辉勾勒出宫墙的道路，又映在青石子路上，一种格外的幽暗映入了谢语的眼帘，她抬头，乌云早将月亮的影子藏了起来，在这漆黑一片的夜晚，唯有宫中的灯火能为她照亮前路。

甄文珺被皇上赐婚给了赵王予涵的事情，不日便传遍了紫奥城，他的眉间凝着一丝苦闷，这让一旁看着的甄嬛觉得恍若隔世，她从前觉得予涵像自己，也庆幸予涵像自己，只是予涵越长越大，眉眼之间，越发像极了玄清的模样，尤其是凝眉苦闷的样子，她心里一惊，好在，现在记得玄清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复又看向了予润，予润则活脱脱像极了沈眉庄投胎成了男子，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轮廓与气质相比沈眉庄，更多了些男子的阳刚感，她猛然发现予润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那疑惑的视线不久便化为了一抹嫌恶的冷漠，但是，也只是片刻，他的眼眸甚至不肯多在甄嬛身上停留一秒。这眼神她见过，她思索半天，是了，沈眉庄在嫌恶玄凌的那段时间，每每自己提起玄凌，她都是这样的神情。
眉姐姐啊眉姐姐，你我如同至亲姐妹，我亦将你的润儿视若己出抚育，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润儿便与我离了心……甄嬛在心里想着，越发觉得心中凄凉，此时予涵终于开了口，将她从悠远的回忆拉回了现实：“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予润不以为然，眼眸驻足于手中的书页上：“朕不知皇兄言之所指为何事。”
予涵眉眼之间的神情越发弱下去：“皇上明白的。”
“皇兄……”予润的语气是无奈的，但那份无奈中，总透露着几分戏谑，“哪怕是朕，也已然有了几位嫔妃，皇兄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文珺也没什么配不上皇兄的吧。何况文珺对你的心意，皇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臣只愿求一位一心人。与其一生一世一双人……”予涵话音未落，予润又自上而下看着恭敬行礼的予涵：“哦？皇兄此言，莫非你已经有了意中人？”
予涵不言语。予润便笑：“皇兄年纪不小了，也该明白所谓才子佳人的故事是多么的荒唐，朕听闻，六叔当初也是一直未娶，只愿求一心人，结果后面依然有了两位侧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就是编造的故事，更难说，天下之大，皇兄却至今未找到一个合意的，更何况……皇兄莫怪朕说话直白，真找到了皇兄合意的，也未必是能够与皇兄两情相悦的。依朕看，文珺心系皇兄，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此举也是亲上加亲，好事成双。朕的旨意已经下去了，皇兄总不好意思叫舅舅以及文珺伤心吧。”
予涵低首，甄嬛看着他的样子，心都要碎了似的，一阵纠结，还是开了口：“涵儿还是先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予润的语气变得有些愤愤：“想想？自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这是朕下的旨意，哪有皇兄考虑的余地。朕已和懋妃商定好了，来月选个黄道吉日，文珺便与皇兄成亲。”这句话再次扎在了甄嬛予涵母子心上，予涵无助地望向甄嬛，甄嬛瞥过视线，不愿再看予涵。
予涵心里一沉，出了仪元殿，他赫然回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宫宇，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孩子，他记得父皇还在时，自己常常跟着母后去仪元殿伴驾，若论父皇的宠爱，予润是远远不及自己的，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皇疏远了自己，直到现在，这仪元殿已经是属于予润的了，父皇早已是九泉下的一缕普通魂魄。不，他在心里暗暗讥讽自己，他已经过继给了六叔一脉，父皇早已不是他的父皇。
身边的随从似是察觉到了他的阴沉，平日里再凭着王爷的好性贫嘴，此刻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予涵走着走着，才恍惚想起身边人的存在，弯过头吩咐道：“本王想一个人在宫里走走，你先别跟着本王了。”
“可是……”那随从还想说话，却立刻被予涵将话堵了回去：“皇上不肯听我说话也就罢了，连你也敢……？”随从像是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由着予涵一个人离开。
予涵才将走一段路，便撞见了一个人影，由着几个宫女跟随着，予涵一眼远远便认了出来，那是谢语。谢语见了他，按照礼数行了礼：“嫔妾请王爷安。”
这时，予涵才如梦初醒，不着痕迹端详起了她现在的模样，谢语并非是一顶一的美人，只是眉眼间的温顺柔软气质相较于其他女子来得自然得多，格外的惹人怜爱，她的打扮是嫔妃中最为中规中矩的，梳着常见的抛家髻，和浅紫色的宫装，与予涵记忆中比，她变得更加成熟了。予涵努力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容：“荣华小主请起。”
谢语闻言，缓缓起身。予涵脱口而出：“许久未见小主，还未祝贺您晋位之喜……”
谢语道：“这都是拖了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福。”她的眼神闪躲，片刻才道，“嫔妾也尚未恭贺王爷成家之喜。失礼了。”
予涵略有些惊愕：“你知道了？”
谢语浅笑：“王爷和甄小姐都是京城里的大红人，别说紫奥城，只怕京城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甄小姐饱读诗书，容姿出色，嫔妾先恭喜王爷了。”
她的一番话再是客气不过，像极了最寻常的闲话家常，予涵痴痴问道：“本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荣华小主的时候……”
谢语连忙接话：“是呀，直至今日，嫔妾依然感谢王爷当时的出手相助，能够遇见王爷，是嫔妾三生有幸。王爷是嫔妾的大恩人，因此嫔妾才希望王爷可以得到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她语气陈恳，越说越激重，也越发让予涵明白，他们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予涵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又问道：“荣华小主现在是要去哪？”
谢语这才恢复了方才的笑容：“嫔妾要去玉照宫，今日和睦公主随驸马回宫，便想去看望下公主。请恕嫔妾失陪。”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予涵一个人，痴痴地望着那抹浅紫色的身影，陷入了回忆。
待谢语前去玉照宫的时候，和睦公主恰巧出来，寒暄几句，便说自己要走了，谢语吃惊，和睦解释道，按理她该去参见太后，只是方才请了人，说太后身体不适，不宜见她，皇上那边也不好冒然打扰，干脆直接回公主府去。谢语直说自己来得迟了。便送走了和睦与驸马。

眼下正是九月，芙蓉花开得最盛的日子，都说百花争艳最好，但因着和睦喜爱芙蓉花，一簇簇的芙蓉便成了这公主府最主要的装点。不止大大小小赏花的院落，和睦自个的寝室也搁上了几盆芙蓉花。
那鲜艳的颜色，在夜晚，由着灯火一照，依然是好看的。平安的香味沁在室内格外让和睦感到安心。和睦褪下一件月白色的外衣。楼归远微笑：“今日累着公主了。”
和睦闻声一怔，方才的静默登时被打破，于她而言，恍惚湖中落了一颗石子，再平凡不过，却偏偏掀起了不小的涟漪。她的面色并不好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卑微和忧愁，她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开口：“驸马不恼？”
楼归远轻皱眉头：“公主何出此言？”
和睦不敢看他，眼神游离到了一旁，声音也越来越小：“如驸马今日所见……我的养母贞怡太妃是个不争不抢的安静性子，这倒没有什么……但是太后却因为我的生母恨毒了我，连按着规矩见我的面也不肯。皇上虽是我的亲弟弟，我也不敢去找他……我太懦弱。从前在宫中因着太后厌烦我，我连寻常的宫宴也不被允许参与。拖到二十岁，都要拖成老姑娘了，太后也未曾想过为我指亲，哪怕贞怡太妃从前有替我说亲之意，太后也只是淡淡应付了事。我知驸马需要的是一位能于你前程有所帮助的公主，只是我不但不能助驸马一臂之力，反倒可能会连累驸马的前程……”
楼归远迟疑片刻，他未料到公主会出此言，他之前与雪魄订下婚约之时，每每面见雪魄，只觉雪魄作为天家之女瞧不起自己，他当时便想，或许是自己确实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确实是想迎娶一位公主，但也觉得既然结为夫妻，自己就该全心全力地对妻子好，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公主。雪魄悔婚，于他无疑是晴天霹雳，只是他想，后来雪魄公主出家，比起自己，皇上与太后娘娘应该更加尴尬，也为了替雪魄公主脱身，便让和睦公主以嫡公主之礼嫁予自己……
楼归远苦笑：“公主想听实话吗？”
和睦眼眶一红，里面隐隐约约转着晶莹的泪珠，她看上去似乎更加怯弱，沉默了良久，才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驸马不必顾忌我，我想听驸马的真心话。”
楼归远像是生怕吓着她一样，语气越发温和起来：“臣其实一开始也怕过。”
和睦不解：“嗯？”
楼归远的笑容变得尴尬起来：“臣是被雪魄公主给拒绝了的，但是臣一直不解，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臣很怕一开始连和睦公主也厌烦臣。只是不曾想，公主对着臣，连‘孤’都未自称。”
和睦喃喃：“我很感激驸马……若不是驸马，我就是紫奥城里的一个笑话罢了。是驸马应允了太后娘娘的提议，允许我做个替补嫁来，不然我甚至不知自己多久才能够像其他的姐妹一样成婚，像其他的姐妹一样平凡地相夫教子……”她的语气一沉，说不清的寂寥含在其中“因此我才怕，我怕驸马是不清楚我的境况，若驸马是不明白，等驸马明白，会不会恼了我这样只会绊住你前途的人……”她的眼泪滚下来，楼归远拿出一方丝帕替她抹去泪痕：“这是臣想说的话才是，臣很感激公主，没有拒绝臣。”
和睦一字一字问道：“我可以相信驸马的话吗？”
楼归远点头：“自然。”和睦垂首，楼归远窥见着她的面容，鼻尖已是红成了个樱桃似的，和睦二十岁的年纪，反倒比雪魄来得更像个害怕犯错的孩子，她肩膀紧绷着，像是心中有一万个胆怯，过了好一会，她没有抬首，只是用微乎其微的声音道出四个字来：“谢谢驸马……”
紫奥城，在新晋嫔妃入宫没多久后，宫里的人都纷纷揣度这些新晋的小主，谁先侍寝，谁先晋位，就在这些议论纷纷而起的时候，予润做出了件让宫人咂舌的事——晋殷月镜为从一品懋安夫人。这在周朝，还是第一次有嫔妃未有孕便晋封为从一品夫人，可以说是开创了先例，足以见皇上对殷月镜的重视，一时间宫中再次议论起来，虽之前便一直是由殷月镜协理六宫，但是周朝前几任协理六宫的妃嫔，除了先温裕皇后朱宜修在之后成了继后外，无人真的坐上皇后的宝座。但皇上肯为殷月镜开例，让人觉得她成为皇后的可能性忽地大了起来，哪怕不是皇后，将来有孕，或是熬资历，也起码能位居四妃之位了。
殷月镜本人也是又惊又喜，但又不敢喜形于色，对外只一切照旧，安分守己处理着六宫的事务。璟贵嫔背地翻着白眼：“装模作样罢了。”其余嫔妃也各怀着各的心思，甘荣华甘雯乐是本次新入宫嫔妃中位份最高的，其祖父是三朝元老最得皇上器重的甘丞相，自觉是有机会争一争皇后之位的，只是入宫后一直未能承宠，虽有些疑虑，但想到这段时间其他嫔妃也未侍寝，只当是皇上政务繁忙，无心顾及后宫。
而玉荣华谢语则安于现状，一心只伺候着太后甄嬛。
不日，予涵迎娶甄文珺为正妃。

好久不見~~ 期待後續推推~~

时间兜兜转转，便到了寒冬，白皑皑的雪淹没了紫奥城大半的金色，甘雯乐住的宓秀宫地段很是不错，雪纷飞而至得恰到好处，晨起遥遥看去，是最清雅不过的风景画。陪嫁侍女的颖歌怕她冻着，随时预备着炭火。暖烘烘烧了片，哄得整个寝宫都跟春天似的。
甘雯乐入宫已经几个月，皇帝也曾来过她这一两次，只是再未有晋封和额外的赏赐，这让她的心也安定下来，看来皇上是无意于自己，那自己不如放宽心态，图个清静，因她位份不低，祖父又是甘相，加上殷月镜治理六宫严谨有方，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从未短过她什么，偶尔娘家也会差人补贴一二，闲来开心就赏赐些给下人。宫里人都说，甘荣华是个大度的，本是乐得消遣，阴差阳错倒是给她自己博了个好名声，她也乐意。
她望向木格子窗那的空隙：“在那摆上几枝梅花吧，冬日伴雪赏梅，最好看了。”
颖歌轻笑：“小主倒是有雅兴。不过红梅未免也看腻了不是？奴婢听闻，太后前阵子赏了些绿梅给谢荣华，那倒新鲜。”
甘雯乐摇摇头：“本宫不想要什么新鲜，红梅就好。”
颖歌点头道是，便上了花房去。虽是冬日，花房也不敢懈怠了，尽力养育着那些在冬日也能凌霜而开的花朵，花房的管事王公公是个老滑头了，看见颖歌来了立刻哈腰，满脸堆笑：“颖歌姑娘来了。”他心里把那些娘娘主子的最贴身的丫头的模样姓名都记得清清楚楚，生怕哪天不小心得罪了这些小姑奶奶们，得罪她们事小，得罪她们背后的主子事大。
颖歌开门见山：“荣华小主想要些开得好的梅花，劳烦公公待会差人送些去宓秀宫。”
王公公笑道：“姑娘放心，奴才即刻派人去。”
彼时颖歌眼前忽然注意到了眼前的一株白梅：“这是……？”
王公公立刻道：“这是待会要给皇上送去的。”
殷歌点头：“听闻太后近些年不喜白梅，因而不常种植，我还疑惑，果是皇上要的。”说着又看了眼那株白梅，小巧玲珑，开得很是雅致，连枝丫也明显是细细修剪过的，她微微凑前去，还能嗅见一股清丽的花香。
马上就是除夕了，宫里上上下下也渐渐活泛起来，似是朝政上的事情稍稍闲了下来，予润进后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只是嫔妃侍寝的次数，每个月加起来，也依然两只手便能数清，甄嬛虽想嘀咕，却也不敢在予润那里直言，只好抓着殷月镜，说她承宠次数最多，却依然没动静，其他人更没了福分。殷月镜明白甄嬛的意思，却也只好卑躬屈膝点头称是。
真的让原本还算平稳的后宫掀起巨浪的事情忽然发生了，前一日才侍寝了的胡氏忽然死了，被人发现时整个身体都在冰冷的湖中泡得发烂，其他好的皮肤也一块青一块紫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殷月镜第一次遇见这种事，看见那被打捞起来的尸体，不免吓了一跳。而一旁的瑾贵嫔直接吓晕了过去，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弥陀佛。甄嬛淡淡瞥了小辈们一眼：“到底年轻，未见过世面……”言语间还有丝揶揄笑意。
她看向底下的奴才，吩咐道：“马上就是年节了，丧事不可招摇，随便处置下便好。切记，不可招摇。”

甄嬛转身离去，殷月镜故作镇定，望向其他嫔妃，本是她组织嫔妃赏雪，谁曾想遇到了这起子事，她也不敢体现出什么，只是冷静道：“今**妹们受了惊，先回自个宫去好好休息吧。”
这一句话好像刺激了瑾贵嫔，她登时变得神经兮兮“啊！”地尖叫一声，脸色也发白起来，也不敢看四周：“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她一边的谢语最先被吓到，本能退了一步，一旁几个宫女忽然围过来，试图将瑾贵嫔安抚下来。
徐婕妤转了转黑溜溜的两个眼珠子，眼神玩味地看向四周：“莫不是看到了凶手。”
殷月镜立刻呵斥道：“徐婕妤也入宫好些日子了，还不懂得什么叫谨言慎行吗？”又看到瑾贵嫔依然是疯疯癫癫的样子，本来她也是强作镇定，其实她很明白，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否则胡氏好说歹说也是宫里的嫔妃，纵是失足落水，又怎会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在身边喊救命或是通报，但为了稳定人心，她也只得应付过去：“这宫里的人都是和睦的，冬日积雪，想必胡氏只是脚滑落了水，又不善水性，便造成了悲剧。各位妹妹切莫多想，瑾贵嫔是名门闺秀，和大家一样是养在深闺里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受了惊也是正常的。妹妹们先回去吧，本宫的玉屏宫离这近，瑾贵嫔便先领到本宫那去照顾吧，等她安定下去，再让她回自己的宫殿去。”
众人知道殷月镜此番话不过是为安定人心，息事宁人。心中纵有千种万种猜测，也只得先退下。
待众人散去，张荣华立刻拉住徐婕妤，一边走，一边惊惶未定地喘着气：“萍儿，方才可真的吓到我了。”
徐婕妤扬了扬脸，径直看着前方：“你呀，就是安生日子过多了。”张荣华撅了噘嘴：“萍儿你完全没被吓住才不正常，你没看瑾贵嫔都吓成那个模样了，便是懋安夫人，我瞧着也受了惊。”
徐婕妤慢慢回道：“我是庶出的女儿，嫡母不是个良善之辈，你又不是不晓得。在我小时候，好几次亲眼得见她命人杖毙侍女，毒杀侍妾，直到父亲对她的最后一丝情分也被消磨后，她被休妻，我才过上了清静日子，这些事情我自小见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张荣华似乎一口气顺了上来，才道：“不知胡氏之死，是谁做的。”
徐婕妤看向她：“你觉得是谁？”
张荣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甘荣华和愗安夫人都更加得宠，若只因一次侍寝便下此毒手，咱们早就没了命。谢语一向与世无争，我不觉得她会这么恶毒，皇上和太后娘娘也没道理……其他人与胡氏平日里也并不交恶，胡氏因着是和睦公主生母胡氏的族亲，一直在宫中低调行事，从没招惹过谁……”
徐婕妤嗤笑一声：“她不害人，别人却想置她于死地。”
“萍儿。”张荣华拉过徐婕妤的手，“在这宫里，我只敢与你交心。”
徐婕妤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轻轻伸手抚了抚张荣华鬓边的点翠玛瑙步摇：“你真傻，只怕我把你卖了，你还会给我数钱。”
张荣华也笑：“不会的，萍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徐婕妤的神色一怔，淡淡道：“或许吧。”
殷月镜今日是睡不着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她治理无方，哪怕皇上和太后没有当真怪罪下来，也难免在二位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来。她痴痴地摸着枕上寓意多子的石榴花纹，绣得很是细微，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一针一线触在白皙稚嫩的手上，越发有了真实感。这本是她祈求得子的一个小招，只是今晚摸着这些凹凸的丝线，她忽然想到，胡氏原是宫中最善绣花的人。
记得胡氏第一次找她，充满了讨好的意味，珍奇异宝自不必说，真的让她感到惊艳的是胡氏亲手绣的一个香囊，上面多彩的蝴蝶针脚齐整，栩栩如生，她慨然：“宫里的绣娘手艺自是不差的，我们当嫔妃的，也不过将这些活计当做打发时间，本宫第一次看见妹妹这样精妙的手艺。”
她还记得胡氏似乎是低首害羞地笑了一下，正是这一笑，让她方才心中因胡氏刻意讨好而产生的冷漠也消失得灰飞烟灭，她才明白，原来明白一个人的好，真的只需要一刹那便足够了。那之后胡氏也依然是恭敬的，从未有任何越矩。她闭上眼睛，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害胡氏，又是为了什么害胡氏。
这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一条活生生的命在她眼前消散了。她害怕，她不安，她感到悲伤。
夜已深。她却迟迟无法得到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