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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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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上海1楼2021-06-01 18:43回复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南来的薰风不再裹挟着潮湿的水汽,生绡团扇也被随意弃置在妆台上,久久不曾拾起。寄畅园中的芙蕖一朵接着一朵歪倒头颅,到末了,红衣褪尽,渐枯的莲蓬以英雄迟暮的姿态,沉默地高擎在衰晚的风里。
    节物如此,便知是秋天来了。长安的秋日不比山阴,淅沥秋雨连绵不绝,非要用院外的梧桐雨彻夜不眠地提醒你:又是一年岁尾时。长安的秋爽利得多,待西风吹彻渭水,落叶已遍满长安。
    我自长寿坊出来,沿街踏过槐叶与花的尸体时,足底发出了一阵绵绵的声响,姑且认定这是槐树在哭泣。我方才来得及摸一摸脸,从指尖的触感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湿冷,迟钝地感受到了流泪的滋味。陆府的匾额在头顶高悬,我竟不知何时不自觉地逃来此处。
    请带我离开吧。我茫然地张开口,不知是否发出了真正的声响。在这样的时节里,杜蘅与芜草也将枯萎,匍匐于地的小草不会获得诗人的垂怜,悄然无声地死去了。


    IP属地:上海2楼2021-06-01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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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中桂花沐雨,摄人地香,雨渐消时风起,将桂花和玉簪、木槿翻个遍,也没数清日子。
      送陈先生离开时经过一丛雁来红,藏在芭蕉叶的底下,我指了他才看见。陈府马车离开,能听见车辕相撞的声,马蹄敲响青砖,轱辘在积水里滚过,再轻的风雨都有痕迹,至少,目送他离开的时候我不能不看见,墙下的青苔瘦了。
      提着沾湿的裙摆转身,我并不关心这些。
      但我会关心谢蕙仙。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时节不显狼狈,寒意比叶落来得要早,我觉得这些都无可指摘,秋日本就萧条,但她的衣裳有些单薄——人在秋日里哭没什么,在秋日里染上风寒却最好不要。第二辆马车离开靖安陆宅,我对她说,“去看新的雁塔提名吧,大相国寺的住持欠我一次斋饭。”
      我喜欢雨天,尤其是用来听的雨天,她握着茶汤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
      “我们经过安善坊了。”


      4楼2021-06-01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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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声是一种沉寂的悲哀。同魏文辞归的燕鹄飞掠过长安,在草木摇落的黯淡秋景里,唯有幼窈的身影是鲜明的,像寂夜中的一点爝光,这份微不足道的明亮与温暖,对羁旅的过客而言已然弥足珍贵。此时此刻,我迫切地需要一位与谢府毫无瓜葛的局外人(这样的人在我来到长安后屈指可数),替我暂且斩断一切啼笑皆非的因缘夙契:透过浑浊河水望见的温柔目光也好,隐身于祠堂外窃闻的悖俗低语也好——总之,是与谢别渡相关的所有事物。
        这名字像落在胃里的铅块,沉甸甸的,如烧灼似的疼。俊雅温柔的谢府四郎将这名字裹上糖衣,并不自知地哄骗懵懂的少女吞服下去,从此在身体里开出怯生生的花来。它象征着最初的依恋与爱慕,直到这层糖衣终于在青蘋之末的风霜里融化,失却养分的花儿轰然一声枯萎凋谢,天公落下的几滴眼泪权作唯一的祭礼。
        可我不能怪罪他,正如在秋风中凋敝的蘅草不会怪罪四时的轮回。
        车辙压过沿路湿滑的苍苔,雨声落在佛寺里,入乡随俗般地带有了玄妙的禅意。秋声,禅雨,温茶,与她,一应物象汇聚成了教人心安的力量。我垂下脖颈,开始为荒唐的出逃感到羞赧:“……谢谢。”


        5楼2021-06-03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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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裙腰上是腰配,幽州的裙腰上是刀,一处日光照出一处的影子。无问谢蕙仙从风的来处,谢氏门庭生根的花,应是长安氏族娇贵一枝。
          她身后能望见钟楼经幡的半身影,斜雨经窗,经幡的颜色愈显明丽。佛经晦涩,我虽常听住持讲经,此刻却只能想到一句: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风炉心上的炭怀着暖,一面案几、两盏末茶便是合适的距离,再进一步恐怕便能听见她的秘密。这不符合长安的规矩,长安或许有人喜欢听风,但只可以偷偷听。
          除非风主动和你说话。风说谢谢。
          腕向怀中转,指腹轻按盏沿,“我曾听住持讲经,他说,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成就第一希有功德,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是人甚为希有,但是我说,可见离一切诸相便是诸佛,你我皆是凡俗,不能离诸相,不能不惊、不怖、不畏,不能无所住心,是能尝人间百味,有得有失,”稍顿,盏中碧粉缥尘与山间青翠,是类同色,“如果心无所住,该有多无趣。”
          “你说呢,谢小娘子。”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1-06-04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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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霏霏玉露湿禅巾,若明台如镜,自可不惹尘埃。我窥见几位小沙弥在宝殿廊檐下匆匆避雨,顿觉肃穆禅寺亦多出几分可爱之处。无需特意入殿求香问佛,已得片刻心安。
            方才不过半个时辰过去,谢府十载过往竟恍似古槐树下醉梦一场,或隍中鹿覆之以蕉,九州千秋,梦与不梦,皆不可辨。因缘生法,会遇而生,离散而灭,浮生若梦幻泡影,天地如逆旅,光阴为过客。我自知无法参透其中因果,逝者如川,不舍昼夜,苍生若粟,又安可逆流而行。我等未了尘缘之人,皆不能免俗。
            “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若离众生相,成佛又有什么意趣呢。世间存惊怖畏惧之意,方才有喜乐欢欣之情。如来愍诸众生有种种性、种种欲、种种行、种种忆想分别,历劫缠绕无有出期。可这些红尘劫数,正是世间引人留恋之处。”
            故我恋长安,不为曲江风月,不为灞桥烟柳。昔日山阴未了的劫难,不过偿还于今时今日。稍觉释怀,方才有余心细品茶中之味。
            “嵇叔夜以万物为心,与天下同于自得。想来世之难得者,非财、非荣,唯意足而自得耳。”


            8楼2021-06-05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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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蕙仙善象天地、参物序,性灵之甚,非我能及。过眼那些圣训神教之论典,为此时此景下能有二三言相与,只求口舌之善,雅义其次。崇文馆的先生曾说我是:谲诳。
              僧人自廊下过,木屐的响动盖过雨声,秋日的雨愈下愈静,不知道哪场雨就是所有蝉虫对人间的告别。——我无禅心,也无佛性,只是在经过太多枯寂乏味的日子后,不得不记住这些花开花谢、既死还生。
              “蕙仙,仍有何处不意足?”
              我在问她,也是问自己,多情总被无情恼,我是多情,还是无情。若非无处可去,我并不喜欢大相国寺,由喜欢到生厌,我在这里听过七年晚钟,旧的住持圆寂,新的住持与他看上去像同一个人。我憎恨他们所说的轮回。
              炭栖在风炉里愈燃出红,木屐声尽,抚在盏上的指尖也划过最后一圈。
              “《金刚经》住持常讲,我却只记得那两句,它在我心里住这许多年,原是在等蕙仙,这就是所谓的因果缘分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1-06-07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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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虽在因在果,迷悟不同。体悟了自性是佛,若迷失自性,便是众生。人生若此,便无谓意之难平。至多不过是一点儿轻薄的惆怅,在秋声里消损去,也化作了来年的花泥。人之初的印痕,将鸿蒙初开遇见的第一道光视若唯一的救赎。此等无望的倾慕,连念一句「君生我未生」,都嫌太过冒昧了。
                待云销雨霁,雾散天开,我应安心于做一位陈郡谢氏的好女儿:
                “或许没有,或许不该有了。”
                随着渐次止歇的秋雨,长安城中敲起向晚的钟鼓。万古长空,不过得此朝夕风月,一盏茶凉的时分。有知己若此,自不当再抱憾平生。


                IP属地:上海12楼2021-06-14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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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于同一处听雨听禅,听各自的佛。我在无根浮木上做蜃楼,劝人劝己都像是做场面,佛陀不忍见谢蕙仙被谬理障目,便将雨雾拂散了。
                  茶便这样生凉,没有不凉的茶,没有不停的雨,寒意伏在衣襟袖底,将袖拢罢。
                  “日子是过给来日的。”
                  于是周遭沉落下来,风雨止息。
                  风浅尝辄止地诉说她的秘密,然后抽身,风皆是如此说话,不仅要听、还要细细思量。
                  换过一壶茶,垂眸摆弄风炉,添炭、引火,倒入山泉水,“下月义父派人接我去幽州,幽州狩猎有趣,可惜我与范阳贵女相处不好,范阳卢氏的娘子与我颇多龃龉,她很小性。蕙仙若能去,也就有人与我一处了。”
                  抬眸,复将指尖的水拭去,“可以陪我去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1-06-15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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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秋霁色,月榭风襟。太虚寥廓,远望曲江澄明如碧,将散未散的云絮中透出一缕天光。纵有风雨如晦之时,亦无唐人担忧明日的朝阳不会升起。枝叶间的鼄丝沾了落雨,于薄暮映照出晶莹的辉彩。连尘间的蜱螨亦心怀可憎而又可爱的希望,是故涅槃经云:一切众生即是佛。
                    “自当奉陪。”
                    「来日」亦是值得期待的。我如此轻率地推翻了先前的论断,递去一抹温存的笑意。邈邈芒山,悠悠沧海,胡马客的慷慨悲歌将剑气丹心化为碧血。若与她同行,应当是一段值得珍藏的往事。
                    “到了幽州,记得请我一坛燕丹侠士的烈酒作饮。”


                    IP属地:上海16楼2021-06-24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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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仍不知她为何事伤心,也没能看清大相国寺低眉佛像眼底的神色。
                      我与谢蕙仙在此之后曾有短暂的分别,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比今日颇多虔诚,但心底的佛荡然无存,那时我才明白住持眼底的蕴意,那也是我讨厌他的原因。我不需要怜悯。
                      佛一边悲泣一边原谅,大明宫不同,它一边悲泣,一边让人头朝地、脚朝天,堕入深渊。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21-06-25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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