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金銮殿听更漏声，夏夜短暂，蝉鸣却绵长，它将夏夜豁出道口子，贺闻英也没能将它踩死，就这么一步、一步涌入殿内，振动奏折，字句稳谨地批答。
政出紫宸，不可一日怠辍。到东宫，业已寅时过半，靴沿淌过晨露，又惹灰尘，大明宫的主心骨病了，四周尘埃骤起，方寸之间，处处都显旧。宫人推开门，桌上不知几时呈的汤早冷了，尝一口，早就冷了。
“处晦，饭还是要吃。”

李温披星进殿时掀起一阵风，书页怕冷似的抖一抖又跌落，我没在看书，怔怔凝看烛心最内的那点微蓝，一夜睁眼至发红发涩，又用这双眼移看到李温双眸间，四目相对之时，只与旁人说话。
“汤羹冷了，”喉音涩得厉害，垂下视线，动了动握着书脊僵硬的手指，“去替殿下热一热。”
作为一名庸碌的言官，我没有立场责怪李温的叛逆，此刻又以寡言继续表演着我的无能。整个书房只燃着案上一盏灯，李温向我走近时恰逢油尽灯灭，视线一刹那陷入混沌的黑暗，我听到外间传来侍人匆忙的脚步声，幽幽叹了口气。
“不必点灯了，出去吧，殿下与我有话要说。”

夤夜被露日久，尤其厌恶这样的晨光，紫宸殿回禀说圣人仍在“病”着，嘱咐好生照料，再无其他。祁仁愿要见便见，我劝贺闻英，如果害怕不如回西北，那里至少有他的旧部。
项隐握卷的身影坐在暗处，面容模糊。槛外晟日初生，明暗之间，我这双眼越是看不清他。内侍躬身来取，屏退其人，“不必热了，陪你坐一坐，半个时辰后还有别的事。”
羹汤凉后结出层油皮，拿瓷勺捣烂吃下去，虽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但项隐的声音，值得一听。

“我知道圣人醒了，殿下，”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献策了，“我想了个法子。”
我再不能缠着李温，迂回着要求他推拒朝事，然后与我待在一处，昏暗里连眨眼都很慢，坐在李温身边，即便看他不清，我对他的眷恋太浓，仍想多看他几眼。
“贺闻英乱臣贼心，但兵以诈立，终于在太子胆略下伏诛，您再——”左手将一柄冰冷之物递送到他的膝头，“……君侧之恶自不必留，您再幡然醒悟杀了我，以向圣人请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项隐之事事发，确实曾心惊慌乱，如今也释然，但我对不起他，从放生池旁那一眼看到现在，多得是利诱强求，我本身就是“大利”。
“然后此生幽闭别所，苟延残喘，处晦……”我放下瓷碗，“别这么残忍。”
储君若不能做皇帝，没有比死更体面的结局，这是给所有人体面，我、我父亲，以及千里之外驱兵而来的我的亲弟弟，尚不止，我还在给史家体面——邪不胜正，必诛之。

“好吧。”
我在无边的寂静里沉声答道。
忍心害理的恶臣是我，早当劝他爱礼存羊，或是悔恨、或是痛心，都该留到天命加身后，到他父亲的陵前再哭。可惜我侍奉、忠诚的主君是那样一个人，在大明宫的围乱中当断不断，由是我得以窥清他的犹豫与仁慈。——良禽择木，我究竟值不值得。
“我是残忍，殿下也非头一日认识我——不，殿下确然刚认识我，我幼年为奴时，天意便指引我，”左手执卷，右手持刃，“活下去才可能峰回路转，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手骨一松，书页翻动的窸窣与匕首的锵声都落下去。
“但既然你已有所决断，便如此吧。”

这是我的国，社稷苍生，不可背弃。我与项隐不一样，我的存续是李唐存续的附庸，我的祖母、父亲，无论世人如何评断，他们都确实为此付出了所有，我也当如此，我从未以之为不幸，而以之为荣耀。
起身走向项隐，我与他相识将近二十载，二十载光阴，他曾经如何，他曾经是不是骗过我，这都不重要，一如我向圣人所说，把每个人钉在他们的来历上，是不公正的，我只相信我所熟悉的项隐，即使他是假的——能用二十年说一个慌，不是爱吗？
将他圈入怀中，臂上的力道不大，嗅着他衣鬓的味道，“那种辛苦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造作罪业，今之种种，皆起于我贪欲过甚。
终有因果。
将面容埋在李温前襟，吐息为华服上的龙涎所覆，朝思暮念，万般不舍，一时心上百味杂陈，说话时几乎带出哭腔。揽住李温的腰身，颓然地扎进他的怀抱，我一无所能，唯有力气给他这点回应。
“何来辛苦……臣何来辛苦啊，殿下。”
双手攀至他肩头，将太子朝服的两肩衣纹攥出两把深陷的褶皱，“容臣失仪，”佝蜷的身形微颤，不能自已，“……再抱紧一些吧。”

在他耳边嗫动双唇：我爱你。
我的心和衣袍一起皱了，在他的气息下溃败。我也希望能和项隐一起，不甚富贵、不甚聪明地活着，活下去。但我不做梦很多年了，他的温度在怀中，如是石中火，明知是白驹过隙的一瞬，却令人妄念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曾觉是传奇中骗人的东西，今生今世有什么求不得、历不尽，今时才发觉，生生世世的传奇，是留给人做梦用的。
“处晦，下辈子还能见，生生世世，总能再见，你别害怕。”

我待在李温身边近二十年。二十年……二十年过去，任何一种酒都被喝腻，人间风月也尝到厌烦，但一向寡言的我，此刻深觉，与他仍有许多没说尽的话。
我将吻贴在李温的唇上，用只有我们彼此才知道的翕弱声音告诉他：
“我不害怕，寄朝，我也爱你。”
既见君子——
我的爱人啊，我只有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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