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幕间缓缓开启】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这座海上的漂浮城市。不管您是黑户,赌徒,逃亡者,只要能弄到船票,就都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无论您将去对岸谈高贵的生意,或者只是想上船买包烟,没留神的途中船就开了,我们来者不拒。不必担心危险,您能打听到我们通航十几年的资历。这里离任何一个龌龊的世界三百余海里,现在离下一轮呕吐还有两分钟时刻,但愿您,在这里拥有美好的一刻。)
1.
白色的钢琴手遇到那个女孩在返航途中的演奏厅。
独奏的原因是在上一次靠岸后,船上的乐队又少了人,暂时还没有招到新手。好吧,独奏,一天两三场的频率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还要加上演出前,船长恶狠狠丢给他的那句‘来点普通的音乐糊弄他们’。这种话听一听,他也就知道两边的紧张形势又变样子了。
人们在压抑的环境中喜欢爵士,在混乱的形势中爱好摇滚,反正对这艘邮轮来说没差。而对钢琴手来看,没见他们钟爱蓝调,那都算好消息。走进大厅,坐下,弹琴,致谢,离开大厅后,他还想找地方去要一杯咖啡。
白色的钢琴手藏身在漆黑的钢琴后,露出白色的卷发,白色的皮肤,连绿色的眼睛都大半被苍白占据。他的样貌还很年轻,苍白却为他镀上一层疲倦和老态,人们也就不好推测这位传奇到底是什么年纪了,是十几岁?二十几岁?或者更多?——传说总要到有口皆碑的地方才称得上出奇——许多没有上过船的人都知道,这艘游轮上有一位神秘的纯白色的钢琴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只说,要听他的琴声。说从他的双手落在琴键上后,音乐的概念才真正开始存在。
现在,他的手落在键盘上了。
一圈圈听众的围坐间,白色的钢琴手正敲击着键盘。他的目光不落在琴键上,姿态随意得像是乱摁,精灵一样轻快的音乐就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他的思路开始神游——
——正前方那两个挨坐在一起的中年绅士正小声谈论着这艘邮轮的来历。这些微不足道的消息就传了十几个版本,传播的人倒也不在意真假,炫耀隐秘的感觉让他们乐此不疲。左边那位伸手比划,这艘船可是在那边和那边之间通航的哦,谁知道呢,哎呀,这是哪一边的手笔?然后另一位听的就会笑着接上话,那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这么多年了,两边却都当不知道这条航路的存在一样,我听说……哎呀,再多说就不好了,然后谈论的两人心照不宣地结束话题。这样的事在这条航路上每天都要发生百次。
——斜侧那里的淑女正与友人咬着耳朵打听钢琴手有关的消息。他叫什么名字呢?噢,他从哪里来?还有他今年多大年纪?有没有什么伴随传说的浪漫展开?没人有答案。问题像落入湖中的石子,打不了几个水漂就悄悄沉底。
——右边那位拄拐的老人眉间皱着解不开的戾气,现在他随着音乐闭上眼睛舒缓了坐姿,脚上正悄悄打着拍子,他穿的那双皮靴来源的鞋厂两年前宣布破产。老人后面探出半个头的孩子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又羡慕地看着他掌控中的钢琴。
——还有角落里不起眼的纤细少女……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方,音乐声中听众的姿态和细节却尽收眼底。他在看着他们。他没在看着他们。他将听众的小动作、窃窃私语、布料摩擦的声音悄悄作为养料吞噬,然后他就知道这个即兴的曲子接下来要怎么弹了。曲势越攀越高,它像攀爬了峭壁的流水,已经做好纵身一跃的准备。
演奏厅里的一切杂音被这琴声蛊惑住了。白天它们混在海浪声里,现在它们消失藏在钢琴中。人们在曲子中听到了哪一刻的自己,沉浸在哪一刻的过去,谁知道呢?就像人敬畏的通常是自己的敬畏本身,爱的是自己的爱那样……还有什么呢?他有什么呢?难道把这一切交给上帝?在他带着曲子声势壮烈地跳下之前,有什么能将他蛊惑吗?
——下一秒他屏住了呼吸。
角落里那位不起眼的少女,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从第一个音符响起,一直牵引在他的脊背上、他的手指上,丝线一样没有重量,却专注而纯粹地存在着——这是他无法吞入的,无法混合的食粮,像电流一样迅速窜过背脊。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看向人群,目光对上角落里站立的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脑海一片空白。
她并不显眼,发色的粉并不鲜亮,而是糅合着尘埃的灰,可你一样眼去却无法无视她的存在。她站在他们中笑着抚掌,与他不同的属于东方人的扁平五官精致而流畅,唇角勾起的弧度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而那双平静的浅色眼瞳,那目光的来源,温柔从容混着天真烂漫,一派奇异的平衡底定在眼中,竟像是这片海出生的孩子,带着她温柔的波澜潮水。
他被潮水卷入,被潮水蛊惑了。所以吞食的信息都离他而去,他的灵魂正隔着墙壁和窗注视着一公里外沉静汹涌的海,那种温吞的、汹涌的样子在孕育着什么吗?它们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只能看见少女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以后也想要一直在它们之中生存和呼吸。她的笑容越扬越高,像浪花拍打着礁石的清脆甜美。她闭上了眼睛,像暮色合拢。他的呼吸跟随它们忽高忽低,再没有余力掌控钢琴,指下势头一松,流水一样的声势慢慢厚重、沉寂,汇入海中。
曲子已经结束,环绕他的潮水变成汹涌的掌声。白色的钢琴手在海的盛宴中醒来、站起、恍惚行礼。鲜活的跳动声在他的喉咙里,脑海里,那是什么呢?他能在胸腔触摸到它的存在,就会有答案吗?少女的眼睛里会有答案吗?那个角落里会不会存在找到答案的勇气?
他的目光追寻到角落,那个女孩已经不在那里,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和离开,像一抹雾气。为了抓住瞬间的灵感和梦境,青年钢琴手快步跑了出去。
(近景,清晨的甲板上,并肩坐着的两人身上落下了第一缕阳光。)
2.
你看上去很累。白色的钢琴手说,我觉得你需要一杯咖啡,或者一个休息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休息了。”挨着钢琴手坐下的少女沉默地看着海平线,她用了一个短暂的沉默为自己补充,“我是说,嗯……这里风景很好,也许我是第一个来这里看朝阳的乘客?”
“或许吧?如果我们的船长,舵手,话务员,医生全都没有我这样的闲心的话。”他轻快地摊开双手,又笑着补充,“开玩笑的,毕竟我们有一个幽闭恐惧的船长,一个失明的舵手,一个结巴的话务员,一个名字晦涩难读的医生,一个来了又打道回府的大厨,噢,还有被设计师遗忘了的厨房。感谢他们的独一无二,我成了第一个带乘客参观船员甲板的人了。这是您答应我邀请的缘故?您竟然记得我吗?”
少女乘客像看表演那样安静看着他,唯一的动作是眨了眨眼睛。她在神游,发呆,思考,或者什么钢琴手并不在意,他只是想抒发热情、想对着她说下去而已,就像她并不在意他说的玩笑究竟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他继续说这艘船,说这艘船上的人,说他们在风浪里航行,说吃鱼不杀鸟的习惯。晚来的答句终止了这件打发时间的事,少女乘客的声音绵软,沉淀着一点疲劳的沙哑,像块被冲刷却仍然顽固的礁石。
……没有人会忘记你的。
没有人会忘记你的,她重复了一遍,补充说,如果听过你的琴声的话。她的声音很柔和,眼神很朦胧,语气却像在说一件不需要质疑的事。我的荣幸。在他这样回答前,她的话锋柔和地一转——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她很近,她悄悄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皮肤上。她轻声细语着,从遥远的礁石变成环绕着的湿润雾气,但您为什么会记得我呢,您又为什么邀请我呢?我没有与您说过话呀。
一瞬间电流爬上了他的脊背,大脑发出后退指令,鼻子屏住呼吸,嘴张开,舌头没有发出声音,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一盘散沙器官的组合体。他应该说些风趣的,玩笑讨巧的话,但却听到自己真诚的、胆怯的声音。
“……您的眼睛让我印象深刻。”
唔。是吗?她的眼皮翅膀那样翕动了一下,皮肤在第一缕阳光下呈现一种火红的透明。得到您的称赞,大概会变成值得炫耀的事吧……如果我还能回家的话。她抿起嘴唇,倔强地看向遥远的海平线,眼睛下面一对浅浅的乌青眼圈,在这一刻显得单薄易碎。然后她凑近他,想要询问秘密一样将距离拉近。
“您呢?您的家在海上吗?他们说——”
他们说,这条航线最早运营时正在黑白两边斗争最激烈的时间。绝望占据了新的都市,屠杀了大量的人,只有少部分运气好的人上了一艘船,那是这条航线的前身。他们说,不堪忍受的人逃往这边,走投无路的人奔向那边,来来往往,人命就不当是人命,死了的人丢入海里,船上偶尔会漏下弃婴。他们说,钢琴手是被放在钢琴边的弃婴,是海的孩子,没有登上过陆地,没有名字,没有户籍。他们说没有人教他弹琴,可他就是会了,好像他天生就该做这件事情一样。他们说他第一次演奏,小小的一个孩子,坐在上等舱演奏厅的琴凳上,脚还沾不到地。
他见到她在中等舱的演奏厅,邀请她时她又坐在上等舱的茶话间听人闲谈了。上流社会的贵人们可不像中层们那样三缄其口,但也不是随便说给人听的东西,只是没人会格外注意到——她。她站在那里或者坐在那里时,好像她天生就该在那里。他发出邀请,她欣然接受了。她离开了,好像她从未来过。
“差不多吧。他们叫我White,”白色的钢琴手笑了笑,没有否认,“如果您需要的话,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我还以为传奇的钢琴师都会有独特的名字。比如……数字?”
“或者水果?您要帮我挑一个吗?”
算了。嗯,那我现在算是在White先生家里做客了吧?您真是个尽地主之谊的好人呢。您认识这艘船上所有的人吗?她又凑近了一些,眼睛汪着水一样的好奇,笑容也更加朦胧,又孩子气。如果我说……教养我的人告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这艘船上或许有人会帮我,我又不知道是谁……您会觉得我是黑色那边的骗子吗?
大概吧,船上的工作人员的话我姑且算得上认识。当然,如果您的范围是整艘游轮两千人,那虽然很羞愧,我还是没办法的吧。会不会骗我,这在您。我只知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的小姐。那种像老鼠一样腐烂的气味我是不会认错的,有人怀疑您吗?有人跟踪您吗?不然您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
她抿嘴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波纹顺船游走,螺旋桨的歌声和海浪的拍打声彻夜不停,太阳正从海平面下逐渐孵化,像一颗巨大、火红的新生命,把烧灼的颜色洒在波浪上。他看着旁边的少女,她和海水被印上同一种颜色。
“如果。”
她说。她的距离足够用嘴唇贴上他的耳朵,吐出潮湿颤抖的柔软声音,“我听说死在这艘船上的人回不去岸上,会直接丢下海去。如果我死掉的话……你能亲手送我吗?”
她和海水是同一种颜色,海水的一端连着她的眼波,又不——不——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那些沉寂腼腆的灰樱色浓烈的、灿烂的在他眼前燃烧着。她像一朵燃烧的花,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她会被阳光压垮?她会被火焰烧灼?
“我……”
脱口而出的话让他醒了过来。眼神脆弱恳求的少女已经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着,晨风中他听见她绵长、微酣的呼吸。他将自己的礼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小心地揽过、调整她睡觉的姿势。巨大的圆形火焰爬上了天空,海面则像她一样陷入深深的睡眠。
这次不需要,不再需要别人的什么故事、细节。他抬起手,音乐仿佛就在握在他掌心里,雾气在他面前架起一台虚幻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