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宝琉璃塔,世人梦寐以求的武魂,先天满魂力,他们称之为幸运、天降的恩赐,但对于宁风致而言却不然。
或许是命运女神有意要磨炼他的心性,便在这样年幼的时候降下悲剧,为此生的前路埋藏晦暗哀伤的伏笔。
那时,他还在睡梦之中。
孩童的梦境鲜少这样晦涩而曲折,像是某种隐喻,某种秘而不宣的精神体验。如同吟游诗人讲述的英雄之旅的启程,伟大的主人翁即将在梦中预见贯穿终生的命运预兆。
起初是一场战争,灾难,四周皆是燃烧的旗帜,白塔在灰烬之中倒塌,他身处混乱与毁灭的漩涡正中,在血与火中死去,又在纯净的光芒中复生。
有陌生的情人亲吻他的面颊,他们还来不及发誓厮守终生便离散。无尽的爱,安全与温暖,同背叛,仇恨与绝望接踵而至,以及比这一切都更加深沉的,命运无奈的喟叹。
最终所有声色与情感在虚无之中分崩离析,比死亡更可怖的漆黑帷幕笼罩世界。
他是在母亲的呼唤中醒来的。
温和而纯净的金色光芒笼罩着周遭,将二人栖身的狭小屋舍映照得如神殿般明耀。
无数细碎的光粒在周身流转,它们闪耀着,跳跃着,如引力牵动的璀璨星河般追逐着男孩的手掌,直到令他害怕而惶惑地蜷缩进母亲怀中。
仿若来自彼世的光粒终于不再纷飞,它们穿过墙壁,穿过他的手背,穿过母亲垂落在胸前的绛紫色长发,穿过下城区肮脏而浑浊的空气,凝结在掌心。
一座水晶般的精巧小塔正静静悬浮在那里,每个棱角都折射出梦幻的光晕。
青蓝色的魂印也在此刻成型,仿佛要随时感受这年轻而鲜活的生命的朝气一般,它凝聚在左胸最贴近心脏的位置,留下终生无法抹去的印记。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从邻里的闲言碎语之中得知自己的另一个名字——七宝琉璃宗的私生子。
它不像魂印那样,明明白白地烙在皮肉上,却远比魂印更沉重,更致命,在他还未从武魂觉醒的喜悦之中缓过来时,可怕的流言便如跗骨之蛆般追上了他。
母亲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焦急起来,筹谋着带他远离故乡,似乎某种可怕的诅咒终于降临,急急地追着这苦命的女人。
“我们得离开这,要快,要快,越快越好……”
她边反复念叨着,边翻找出家里全部的钱,可这显然距离两张远洋船票还差许多。
她夜以继日地工作,通宵制作针织品售出,最后甚至卖掉了自己的长发,可仍然不够,远远不够。
某个清晨,她冒着大雪去港口搬运鱼获,回来后便病倒了。
七宝琉璃宗的人正是在这之后闯了进来。
一个孩子在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根本无路可逃。在经历漫长而徒劳的躲藏,追逐,撕扯,乞求之后,他只能声嘶力竭的哭泣。
而母亲——他年轻的母亲哆嗦着,睁大浮肿、被汗液与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眼眸,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抓住些什么,虚弱的动作却被阵阵咳嗽撞击得支离破碎,甚至用不着旁人来阻止。
她的肩头轻微耸动,两片薄唇像秋风扫落的枯叶般战栗不止,变得更加毫无血色,至于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则无人聆听。
眼见士兵们即将离开,这位可怜的病人彻底崩溃了。
不,没人能抢走她的孩子!疲惫与虚弱骤然消失了,她猛地向前倾,从床榻上跌落下来,又支撑着站起身来起,她的脚步也愈发轻盈,她的身躯不再摇晃,她不顾一切走出了房间,赤脚踏进积雪里,高举着那双苍白皲裂的手——
她向哭泣的孩子伸出手,像远处城镇晦暗而奄奄一息的灯火伸出手,向阴霾的天空深处,那高不可测的寰宇深出手,向一切愿意施以援手,救苦救难的神明伸出手……而后重重的摔倒在雪地之中。
士兵中有人犹豫着开口,“这个女人……”
那不合时宜的话语很快便招来了训斥,“做你该做的事情!我接到的命令,只有把那孩子带回去。”
刺骨的风瑟瑟吹过小巷,吹熄了家家户户燃起的烛火,钻进每个人单薄的衣袖里,带来温暖的事物注定不能长久的留存,在凛冬最深沉的寒夜里,无人能幸免于难。
此刻便就此永远凝固在宁风致的回忆里——当然,那时他还没有得到这个名字,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因惊恐与悲恸而放声大哭的幼童。
来到宗门后,有人为他换下那身陈旧的衣服,
用丝绸与珠宝将他包裹起来,从一处陌生的房间前往另一处同样陌生的地界。
层叠曲折的阶梯永无止境,任何时刻向回廊之外望去,都能望见无数高甍凌空,宫殿环抱宛如群山,屋顶皆是白砖白瓦,铸成了这座人力铸成的山峰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橙红的日轮被钉在白塔尖端,仿佛永远不会西沉。宫殿群落化身一位迟暮的巨人,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挽留夕阳的坠落。
经历了漫长而蹒跚的攀登后,殿堂之上,他被要求一遍遍地展示武魂,长老们围拢起来,评议起他的武魂,天赋,血统,仿佛面对的只是某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宁风致那时还没法弄清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那些含笑的面孔之下,藏着令人畏缩的恶意。
人群的尽头,他遥遥地看到一个男人,蒙面侍者告诉他,那是他的父亲,七宝琉璃宗宗主。
宗主并未给他安排随身的仆从,也不像其他同龄人那样需要参加课程,他如同游魂般飘荡在宗门之中,被每位匆匆的行路人忽视。
很快,他便开始计划逃离。
无需再为钱财忧愁,七宝宗的富庶有目共睹,仅是一身衣物就价值不菲,那枚每位七宝宗子弟都佩戴的徽章更能称上是奢华。
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容易,压根没人意识他的消失,只要找到母亲,他们就可以永远离开。
可当曾经的家终于近在眼前之时,母亲却不见了,房舍被陌生人占据,门窗紧闭。街角的流浪者似乎认出了面前惶惑不安的男孩,犹豫着开口,“你是在找之前住在这里的女人么?”
“她啊,早就病死了。”
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位神情麻木的妇人走出来,将昨夜炉火的余灰倾倒在街面上。
阵阵尘土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几位路人嫌恶的伸手拍打沾染在衣袖上的灰斑,咒骂声次第响起,那妇人也毫不客气地回以瞪视。
只有宁风致仍然怔怔地立在原地,任由行人离去,飞扬的粉尘逐渐沉淀,街角重新恢复平静。
像抚去灰尘般,时间这样轻易地抹净了那个身影曾存在于此的证明,再找不到丝毫关于过往的痕迹。
无人知晓正是此地灰烬之下,某位年轻的母亲曾倒在那里,从生到死都孑然一身,又怎么能指望陌生人为她好好的收敛,妥善地安葬在坟墓之中呢。
良久,这可怜的孩子深深吸气,任由下城区独有的混合着潮湿烟雾、煤灰与皮革工厂刺鼻粉尘的潮湿空气充斥着鼻腔,第一滴泪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很快便无法遏制地痛哭失声。
他便这样不知所措地徘徊着,抽泣着,如同刚刚降生,对自己的未来全然所知的婴儿般,一直哭到筋疲力尽,蜷缩在冰冷的街角睡着了。
9.
鲜少有这样深沉浓稠的夜,无数梦魇徘徊着不愿散去,直到清晨时分,他在阵阵拉扯中醒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高大身影正拽着他的手臂,那粗鲁的蛮力几乎让宁风致痛呼出声。
“小少爷,你一个在这地方干什么呢?是不是走丢了?要不要我们帮帮你……”
剩余类似打扮的几人正围拢过来,他们走的越近,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呕吐物与常年徘徊在下水道附近所特有的臭味便愈来愈浓烈的包围了周遭。
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几近窒息的绝望感包裹之下,他却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无谓的哭喊与挣扎除了能激怒眼前的施暴者以外毫无用处。在这混乱肮脏的下城区,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
一只只带着明显的恶意的手伸了出来,在他身上肆意地摸索,宁风致无法遏制的颤抖起来。那些比死亡更可怕百倍的画面此刻纷纷在脑海中浮现。
他的外衣被弄脏了,被别在衣领内侧的精致徽章也被粗鲁地扯了下来,那只手的主人炫耀般向众人展示那枚徽章,对着光仔细打量起来。
“瞧瞧,瞧瞧,我们的小少爷还带着宝贝呢……”
粗哑的声音略有停顿,说话那人犹豫着回头望向路口,一个陌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宁风致从几个推推搡搡的身影缝隙里抬眸望去,才燃起的缥缈希望很快便熄灭了。
那是个瘦削的男人,比常人要高大几分,却佝偻着脊背,摇晃着站立不稳。大约是位才从打烊的酒馆里爬出来,已经喝得像一滩烂泥的醉鬼。似乎是在打量什么,他迟疑着没有离去。
“快滚!”几人显然也将这不速之客打量了个清楚,随即不以为意地喝道。
那人似乎是终于弄清楚了情况,攥着个喝剩的酒瓶的手臂抬起,在空气中摇晃着指了两下,被酒精浸透的唇舌吐出一连串含混不清话语。
“你……你们……别欺负孩子。”
混混中为首的那个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破坏了性质,他恨恨地啐了口,几步走上前去,轻轻一推便让这走步还打着摆的醉汉摔倒在街巷里,又扬手夺过对方的酒瓶,将瓶中的液体倾倒在他身上。
宁风致赶忙偏过头去,他不愿看到那位无辜的过路人将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在下个瞬间,钳着他脖颈的手陡然下坠,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小巷中炸裂开来,这并不是他发出的声音。
遮挡视线的身躯已经如失去牵线的人偶般倒了下去,猩红色液体从那失去生机的躯壳之中源源不断涌出,形成一小滩晦暗粘稠的水洼,填满了碎裂地砖的缝隙,流淌到他白净的鞋尖旁。
视野陡然清明,他看见了——那被推倒在地的醉汉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正甩动着沾满酒液的湿漉漉黑发,背对着小巷外的晨光,一步步向着浓厚的阴翳走来。
那人两手空空,也并未粘上血迹,仿佛眼前倒在地面上,刚刚死去、仍在生理性地抽搐的身躯与他无关。
背后森然的寒气袭来,宁风致猛地回头,方才被反复拉扯都没有低头的他,此刻却险些吓得跌坐在地上。
晨曦的辉光不知何时尽数被云层收回,日食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在小巷最深处,地狱的大门敞开了。皑皑白骨正以无法想象的姿态堆积,在虚空之中构筑成阴森可怖的形状。
那是一条巨大的骨龙。
前刻还气势汹汹的几人此时纷纷颤抖起来。
“求求你……”拉扯着他左臂的地痞已经瘫软地跪倒在地上,不顾满地的污泥与碎裂的砖石,额头重重磕下,“我……我们这就放了……”
他再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随着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重闷响先后传来,小巷内除了宁风致带着颤音的喘息以外,任何声音都不再传出。
或许是先前那随意的姿态模糊了判断,这时,宁风致才真正看清男人的样貌。他的身材有些不成比例的消瘦,皮肤苍白,青色的血管仿佛直接附着在骨骼之上,丝丝肌理看的分外清楚。踏过血与污泥混成的水洼时,脚步像幽灵般无声无息。
他正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几具散落在地的尸体,猩红眼瞳深处,有地狱的业火在燃烧。
下个瞬间,火焰熄灭了,骨龙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当望向依旧微微发抖的男孩时,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柔和。
被遮挡的阳光正透过云层漏下来,仿佛片刻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发丝遮住了男人的眼眸,使人再难以看清。酒液与污泥毁掉了他的半边脸颊,几缕湿漉漉的黑发粘在额头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狼狈。
他干笑一声,摸索着从地面上捡起酒瓶,那里面的劣质酒精大半已经混入了污泥之中,男人叹口气,手指随意的在瓶口摩挲两下,就扬起脖子,将最后几滴酒液灌入口中。随后拿着瓶子,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开。
宁风致望见那枚徽章,在先前的混乱中它掉落在地上,遗憾的被摔碎了一角,宝石雕缀的紫荆花瓣不再完整,但仍能换得个好价钱。
“等等,”他叫住了那醉醺醺的男人,将徽章捡起递给他,“谢谢你。”
对方并未推辞,笑着接过掂了掂,“这是我……见义勇为的报酬?”
他边说边翻覆地查看着,不知道哪里触碰了机关,叮的一声过后,远处很快传来了呼应的闪光。
这将两人都吓了一跳,男人立即轻挥手指,漆黑的门于虚空之中豁然敞开,那抹诡秘的身影瞬间便消失了。
宁风致并没有等太久,七宝宗的侍卫很快赶到,将他带了回去。
派遣来为他梳洗的仆役见到那枚徽章不见了,并未说什么,只是捧来了套崭新的,一模一样的衣物,为他穿戴整齐,又替他将徽章系好。
那几日,他一直穿戴整齐的忐忑不安地等待到深夜,却并未接收到任何传唤,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那样。大概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日理万机的宗主劳心费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