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这样想来,时间过得真的很慢,慢到可以听雨季下落的声响,风拂过野草梢头的悉索,察觉清晨的第一抹光如何透过黑灰的篷布。以致于如今的每一刻都会稍稍去怀念罢。
防线上撤下来的伤员明显增多了,雨季虽过,但天色依旧没有好转的态势,白昼打着暮色的幌子在扰乱正常的时间感。
她自从那个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时刻过后,近乎就此结束了。
他有时真的很是感慨她的毅力与胆魄,走近营地刺鼻的腥味足以让他不适,以及时不时撕心裂肺的嘶吼,随之便是痛至昏厥后心悸的缄默。这个后备营地本身便是临时搭建的,他对于这点有所了解,己方近似闪电的战略打法已经让这个守旧绥靖的国家乱了阵脚,引以为豪的防线不到半月便崩溃,每当某个时刻想起,他便若身处孤岛,因为这使他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立场,宛若飘摇不定的孤岛。他同时也会远远看着,看着唯独熟悉的人快速经过身旁,手上和白色褂袍布满炮烬的灰尘,以及刺眼腥臭的干了的黑血,她只是并不在乎这些,她似乎只把精神放在手术刀和时不时传来的求救的呼唤声上,然后走到那些被战火摧残的面目全非的人身前,面对他们痛到精神失控地一遍遍喊着救命,一声声说着安心,安心,不厌其烦地说着你一定可以活下来的。他远远地望着她,有时也会想,她是否也有惧怕,有胆怯,或同情,或悲悯,还是那如古铜的棕黄发色,无坚不摧。然后有些难忍地别过头,侧目捂着嘴望着她用刀切开腐烂的皮肤,痛彻心扉的惨叫,黑褐色焦透的血如毒蛇般从她白暂纤细的手臂上扭曲缓慢如藤蔓着滑下,然后从中摘取出一枚黝黑的子弹,而那个半躺着双腿已经不复存在的士兵已经昏厥过去,他终于从她眼底发现了一点晶莹,与她半身灰黑格格不入的痕迹,转瞬即逝,然后她又开始着手消毒,包扎各种工作,短缺到麻醉剂已经在几周前断绝,她尽力,也无能为力。后来晚不久,他正为她准备晚餐,她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说是希望他帮忙,等到了那时,昏黄的灯火下,她解释之前那个双腿截肢的伤者向她求着想要赴死,她坚决不许却又无可奈何。工藤,你能否有办法安抚他,你可能比我更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强烈的恳求,她那坚忍的外表下此时变得透明,里面近乎动摇破碎的心岌岌可危。
她那颤抖的语气触目惊心,他此时又想起了她不久前摘取子弹稳健的场景。
他听到她的请求时,其实早已有了选择,同样身为军人,他明白他与她,有一层隔阂叫做无法辩证的情怀。但他又于心不忍,当时那天下午,他用童话般的语言为她陈述的,目的又何在,他不过真真切切地,希望这个远离凡世喧嚣的她,永远别变得和他一样。他收回望向她的目光,准备和那个面目全非的士兵好好谈谈,但那士兵有些痛苦地睁开眼看向他,还未等他开口,便艰难缓慢地抬起手用力地抓住他。求求你,杀了我。他浑身一颤,咬咬牙按照原先打算的说安抚的话,那人又开口,宫野医生不允许,但我是真心求死,求求你,帮帮我。他望见那人的眼里又是另一抹颜色,那颜色是他曾经在战友身上看到过的,和他同样打下烙印的颜色。他问,你活下来,为何要再求死?那人听了,扯着狰狞的面孔露出一抹爽朗的笑意,我这般模样,生在这种时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他猛地咽下一口口水,紧攥的双拳指甲已嵌入皮肉。他原本的立场已经崩塌,他也记得很久之前是自己问别人,还是别人问自己,又或者是自己问自己,他为什么而赴死,这是一个轻而易举的问题,容易到你随时都可以在这个极易办到死亡的时代为了一场无法选择的找寻到答案,死亡往往简单,子弹打穿任何地方,让血一直流,直到呼吸衰竭停顿,你便可以完成这个过程所需要的所有解释,但若换成赴死,这显然于他,便不再那么轻而易举,亦或者是所谓骨子里的一丝复仇的情绪,或者是为了亲人,为了朋友,信仰,还是正义,他那时坐在下坠的机身上,所认为的生前的一切能想到的东西,他终究需要有一个理由,足以支撑起活下来每一刻。
她望着他出来,还没问及理由他便从她身旁走过,她像是预料到什么急忙冲进去,紧接着他便听到一声让人心悸的叫声,悲痛到极点的叫声,然后他回头又看她朝自己这边有些无力踉跄地跑来,一拳接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为什么,为什么?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破防,原本皎洁无暇的面孔上含满了泪水,发丝散乱,牙齿将嘴唇咬出了丝丝血痕,你为什么杀他啊,为什么要照他的话做啊,为什么啊?她近乎声竭同时啜泣不止地朝他吼着,那么要强笃定的语气,又显得那么无力而脆弱,他任由着她,看到她的泪水,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头顶是渺远的星空,黑潮之上的,是来自亿万光年外的无比璀璨却又毁灭已久的星体,它们化作星光。
他在那星光里,仿若看到了她曾经那真挚的笑容,“我是医生,职责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又或者是刚刚消逝的一处生命,寂静燃烧着,“与其卑微活着,不如稍稍那么高尚地死去”
那个满是伤痕的面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露出了没有遗憾的笑容,“谢谢你,成全了我”
他终究也还是忍不住泪水,或许,是因为知晓为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