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忘川,忘川,相忘前尘已成川。
散落在冷凝眸中的深情,藏在岁月的尘埃里,与连绵不断的绝望共生。
人海十万里,无处可接纳一人名。
罗玄独自坐在秋千亭,望着不远处的大树,那里挂着一个新做的秋千,风起时,会慢悠悠的打着摆晃动,仿佛有个灵动的少女坐在上面,调皮的玩弄着。
和煦的微风拂过脸颊,罗玄缓缓合上双目,回忆一生。
他这一生既如烟花般璀璨,又如雪山般寂渺,他不负天地,不负众望,唯负她。
——聂小凤,罗玄心头上的一道陈年旧伤疤。
当耳边传来女人的慢声细语,他没有犹豫,轻轻回答:好。
她曾撕心裂肺的说恨他,罗玄不以为忤,甚至心下舒然,因为他也恨他。
在决意自戕的血泊中,她双膝跪地,伸手阻止他前来,一字一泣血,剖心告白,成为罗玄日后斩不断的梦魇。他快步上前与之对跪,双手紧紧拥抱着她的那一刻,下定了决心,即使与天下为敌,他也要救下她。
这是师父欠徒弟的,更是罗玄欠聂小凤的。
经年僵硬着面庞,所有人都以为曾经光风霁月的神医丹士,忘记了该如何笑,只悉心照料躺在床上数年不醒的女人,不见喜怒,不见哀伤。
梅绛雪和陈玄霜心照不宣,总错相回山,探望年迈的父亲,帮忙处理他不方便处理的日常事物。血缘至亲,避讳如此,也未让滞涩的老者有过多言语,仿若他的世界里只有再也无法开口的昔日魔教之主,其他凡尘因果缠绕,与他再无干系。
收到来自阿爹的信件,只言片语,只让她们尽快赶回哀牢山。梅绛雪刚离开不久,陈玄霜正在回来的路上,两人收到信件即疑惑又担心,顾不上彼此之间的罅隙,日夜兼程,同时回到了生下她们的地方。
无他要事,聂小凤醒了而已。
伤在头骨,她记不起曾经叱咤江湖的过去,记不起凭一己之力搅乱泰平的自己,更记不起她与他不死不休的数十年恩怨,她的记忆退回到20岁以前。
还不懂得情丝缠绕,还没有犯下弥天大错的单纯年月。
“师父?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睁开眼,所见之人是他,即使对方雪鬓霜鬟、风僝雨僽,她第一眼也能认出他来。喉咙的沙哑干枯未让她疑惑,只惊骇的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长须老者微微翘起了唇角,若不是身体仍绵软无力,她大概会蹦起来,扯着老者再三询问缘由。
那双如年少时一样清澈的眼,不似作假,可罗玄却无法同她解释被遗弃的过往。
他对她醒来其实不抱任何希望,贯穿头盖骨,鲜血淋漓,她本身就没有求生的欲望,他是神医丹士,不是真神仙,救不活一心求死之人。
幸而、她还是回来了。
人不信神佛,只因未到绝境处。
山上有仙,罗玄走遍哀牢山的山神庙;水中有灵,罗玄踏遍哀牢山的湖泊水域;林里有怪,罗玄寻遍留下痕迹的方位;传说月亮上有广寒宫,罗玄夜夜对月长望……
他和她的故事很长,却也不难概括,爱而不得罢。
可他不能如此告诉她。
很多时候,人们是自己挖下了坑、自己往里跳,当站在坑底茫然无措,才发现想要逃出生天已是回天乏术。
梅绛雪和陈玄霜出现在聂小凤面前时,她刚收好晾晒干燥的衣物,脸上带着涉世未深的清婉笑意,见到陌生人,她顿时面容一敛,警惕问她们是何人。
“找我师父?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她年华不在,双眸依然秋空月明,在其中还能找到当年的秀媚清灵。
姐妹两面面相觑,不敢多说,驻足于自家门口,不得进。
端着药碗遍寻不到聂小凤的罗玄,远远看见身穿浅白布衣的女人挡在大门口,他疾步过去,看清来者,温和解释。
“师父什么时候收了两名徒弟?还、还都这么年轻,这么好看……”聂小凤怀抱着罗玄的深色衣袍,满脸委屈。
一个人决意守护另一个人,回忆便成了一条不归之路,最疯狂的执着终究也是过眼云烟。
借口支走不情不愿的唯一徒弟,罗玄看向女儿们,不用解释,聪慧如她们,已知晓唤回她们的目的。
“爹,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很好,她既忘记了那些恩恩怨怨,便可安心留在哀牢山,与江湖再无瓜葛。”梅绛雪说的理所应当。
“是啊爹,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能放下吗?何苦让她再忆起?如今你们可做回正常师徒,你应该释然了呀。”陈玄霜一样说的理之当然。
垂下眼睑,罗玄低声道:“这对她不公平。”
人生中的明与灭,亡与生,如漫漫窖烟,如何能缺失一角?旧时山河已逝,人情俱如云烟,历经万般红尘劫,罗玄不愿她浑浑噩噩活在编织的虚假梦境里。
是非人间,今古空名,枯荣有数,得失难量。曾经有多坚决,如今就有多后怕,罗玄亲手杀过她,也被她亲手杀过,他们纠缠半生,各有输赢,最后她成全他的大义,用性命结束这荒唐可笑的一生。
如今她说忘就忘,徒留他抱着涟漪起伏的回忆孤啸。
对她不公平,对他又何公平?
女儿们难以理解罗玄的辗转不安,各自放下各自的江湖事宜,在哀牢山上暂时住下。
突然多出两位年轻漂亮的师妹,还要横插在自己与师父中间住下,让刚对师父含有不明情愫的女人百般不乐意,跟在罗玄身后追问个不停:为何师兄陈天相能下山成家立业不再回山,那两位早过了适婚年纪的师妹不嫁人离开?
“你独自于后山采摘草药摔下,磕到头失去记忆,又躺了这些年,师父作为男子有诸多不便,收下女徒弟,也是为方便照顾你,如今怎好让她们走?”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不会笑了的冷面男人,微微勾着嘴角,耐心解释,瞒下了大徒弟因她而死一事。
与他一样双鬓有了白发的女人,是他心结所在,他花了数十年去解也解不开,于是干脆放弃,任之存在。他的寿命已可见到尽头,而她还正当年华,两人相处的时间也许不过眉眼一挑,错过的灯火与青丝髻配着陈年的一壶老酒,仍解不了万古的忧愁,那么他还能多看她两眼,就多看两眼罢。
不管有多不开心被打扰与师父的独处,血脉里流传千古的玄奥,令聂小凤不由自主想与她们亲近。
“梅师妹、陈师妹,虽然你们入门时,我还昏迷不醒,但我总觉得你们十分可亲,像、上辈子就是一家人一样。”
不是上辈子,这辈子就是一家人啊,梅绛雪和陈玄霜望着她心里轻叹。虽说她们之前被威逼利诱也不愿喊聂小凤一声娘亲,可如今她们被娘亲忘得一干二净,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怅惘。
不认是她们的自主意识,而被娘亲遗忘,那么她们就真的没有了娘亲。
人总是这样,得到的时候不珍惜,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只是,通常为时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