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然连忙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鸡蛋，那是她特意炖的，给他去去一身的倦乏。春生承她的好意，接过来，道声多谢。然后对孩子们的房间里看了一圈，出来敲开素然的门。
素然正准备换衣服睡觉，棉布的白色的睡衣，乌绿的长发，晕黄灯光罩下来，映出她略有些茫然的表情。她似乎总是这样一付表情，似乎总是这样对外界表现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态度，似乎，总是生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春生不太理解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生成的，但很明显，这性格，影响了她自己的快乐。
“素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作为姐夫，许多的话并不好出口。譬如有关性格、快乐、悲伤之类的话题，敏感并且遥远——而他是她的长辈。他待她温存而客气，像一个脾气极好的大哥哥。她看着他轻轻地带上房门，似乎有“嗒”地一声轻响。她站在灯光下，那小小的、微醉的涟漪似乎要扩散到整个心湖，在这冷冷的秋夜里，她的脸却在发烫，快步走到门边，然而在手扶上去的时候却犹豫了，徘徊再三，到底，还是选了一个老方式。
写一张字条，放在他的枕边。
他醒来会看到那三个字：不用谢。
是的，不用谢。无论做什么，都我发自内心的甘愿。能帮上你，帮上姐姐，我心里很高兴。
稀薄晨光中她推开院子的门，看得出来会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而他一醒来便看到她的字。她很高兴地理了理头发，忽然听得一下清脆的铃响，邓超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院外拐角处。
见她向这边往来，邓超脸红红地推着车子上前：“我送你。”
素然有一丝迷惑，很诧异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吉普车而是自行车。
“那个，车子是给何春生同志用的。”他的脸依旧红红的，像是卯足劲准备冲破云宵的太阳，似乎看着都觉得烫手，“这个才是我自己的。”说完这句，他停了停，又觉得意思没有表达明白，接着道，“以后，就是我送你，不是吉普车送你。”
这句说完，呼出一口长气，定定地看着她。
素然有些迷惘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碧清的眼里不知道是怎样的天光云影，他的心砰砰直跳，心头的火烧干了身体的水分，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头发马上都会烧起来。
“不用了。”素然静静地说，“我自己可以去的。”
淡淡秋光里，邓超似乎听到了自己整个人碎裂的声音，她穿着淡青色的外套，梳着两条辫子，背着书包，静静地，沉静地，似乎安详地，像一朵云一般从他身边走过，飘过，他站在风里，眼睁睁看她冉冉而去。
素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对这个大男孩子的影响，她只是据实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再一次闻到了那淡淡的烟草味道——
人的一生，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牵扯纠缠，但素然没有想到，绑住自己的，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味道。
她不讨厌和邓超在一起，因为离得近些的时候可以闻得到那股气息。
她喜欢那种味道。
哦不，是迷恋。
像鸦片，一吸，便上了瘾，然后生生世世，都被它禁锢。
于是，她在清晨的薄雾里停住了脚步，回了头，淡淡地一笑，像一朵雏菊在霜气里悄然绽放，她站在那儿问邓超：“你不是要送我吗？”


六•人生雪
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素然已经不愿意去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人已经顾不上高兴或者伤心，一家子人五张嘴，总是要活下去。
七八年，组织上给何春生平反，不仅把原有财产返回，还给素心和素然安排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那个时候，素心的大儿子支前也参加了工作，处了个对象。二儿子为民刚上大学，小三儿也到高一了。三个孩子拔地长，一年高过一年。
邓超在区政协任了相当高的职务，一直以来对素心一家十分照顾。三十好几的人了，组织上给介绍了几次对象都没谈成。邓主任喜欢教委职工徐素然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谁也没法去戳破。上到单位领导，下到居委会，甚至各自的亲戚朋友，组成了强大的拉拢队伍，指望这两个三十多岁还独身的同志能早日解决问题。然而这问题一拖再拖，直到了八二年，仍不见一丝儿进展。
八二年冬，天出奇的冷，才入冬就就下了好几场雪。大清早，素然包着围巾推开院门去买早点，忽然听得一下清脆的铃响，邓超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院外拐角处。
刚下过一夜的雪，积得有两寸厚，雪光映着邓超的脸，恍然便是那个红着脸的少年。素然有片刻的晕眩，辰光如此相似，隐约间似乎要把她扯回从前。
“我买了早点。”邓超从车前篓里拎用一个用报纸裹好的包，隔着院墙，大声把小三儿唤了出来，把早点塞给了他。小三儿看看一直以来对他十分照顾的邓叔叔，又看看小姨，精灵鬼似地把眼眨了眨，便回屋了。
仍然是那个，跟她说话脸还是会发红的人，也仍然是一辆，单薄的三角架自行车，邓超走到素然面前：“去人民公园逛逛吧？”
人民公园才建好，也只不过初具一个雏形，几棵还算漂亮的花木，几片还算有点看头的花圃，再就几张木制的长椅，却吸引了许多的人前来。星期天，年轻人和小孩子更是成片成片地在里头玩雪。
雪景真好啊！一脚踩下去，发出松软的“沙沙”声。邓超专心地走着路，似乎不准备开口。不过，素然知道，他开口的时候，应该到了。
“素然，明年，我就四十了。”在一株松树下，邓超站定了。
“嗯。”
“你也三十六了吧？”
“嗯。”
“我们，都老大不小了。”
“嗯。”
她就这么一个字，和当年没有半点分别。邓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是的，素然是美丽的，虽然不是那种一眼便看得出的惊艳，虽然为人总是很冷淡，可是，即使到了三十六岁，在他的心中，仍然如同女神一般美丽，没有人可以夺去她的光辉。一直以来，他都不太明白她的心意，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嫁给他，仿佛也该死心了。可她也没有嫁给别人啊，只这一点，便把他那颗成了死灰的心复燃，他重新，继续这条不知何时是尽头的苦情路。
眼下，素然仿佛没在听他说话，只是看着在雪地里堆雪人的几个孩子，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我们当时就在一起，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了？”
这句话，说得辛酸。
素然怔忡一下。
她的这个表情，总令他心痛。她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人虽然就站在身边，可是，她的心呢，魂呢，都不知道在哪里。
“邓超，你不用等我。”素然望向他，有些苍茫，也有些怜惜，“这辈子，我是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伤害过她吗？欺骗过她吗？他总是想到当初她上车弯腰时那一瞥，那一眼里细碎的温柔……他们有那么好的开始，为什么却不能有个好的结果呢？
“不要问为什么。”素然有些疲倦，“如果我们还是朋友，就不要再问为什么。天不早了，我得去买菜，中午还得烧饭呢。”
她负责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有时候为民的同学来家里玩，看着她忙上忙下，忙里忙外，而为民的母亲却端然地坐在沙发里跟大家聊天，就会偷偷问为民：“那是不是你家保姆？”
“那是我小姨！”为民有点生气地更正。
“哦哦，我说呢，气质那么好，怎么会是保姆？”
“都是小姨照顾我们一家子，以后你再这么说我可不客气了……”
年轻人的谈话远去了，在厨房里下汤圆的素然望着袅袅升起的水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每当听到姐姐和孩子们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最幸福的。
因为，她答应了一个人，要好好照顾他们，而她，做到了。
尽管有点辛苦，可是，做到了。那么，再多的辛苦，也都不算了。


—完—

一篇近代文楞是写得古色古韵，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大段的描写暗含着诗意，缺还是表不明那份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或者都不是，或者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