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觉得万分突兀,个人心里叹念了一阵,但也没有什么伤惨的心情。多有的,竟是怜悯。三十多岁的人,膝下又有妻儿,一辈子可能还没怎么享过安乐。
这些曾经就近在自己眼前的人,与自己说过话、碰过肩,好似还在昨日,一个个突然地就走了。我又记得我的外婆。初一的时候,自己在家里做作业,忽然妈妈就打来电话,说外婆不行了,在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你赶紧来你赶紧来。
外婆一向没有任何病症,此番这样突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打车赶去,在昏暗混浊的病房,我怯生生地走过去,看见老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插着氧气管,闭着双眼,神志不清。家人无言,一个个神情哀肃。母亲见我木讷,命令我过来给外婆说话。我竟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无法挪动,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半晌,母亲气氛地叫我滚回家去。
我也就一言不发转身逃了。独自打车回家。在出租车上,我心里竟无一丝深的伤情。那夜冷。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到这个充满了故事,却不再有传奇的人间。这灯火通明的盛世,不知那一日就要与我们话别……我越想越害怕,回到家里,心里一片空白,继续做作业——明天还要交。
那夜外婆就去世了。就这么突然。我那仓促笨拙的短暂出现,就是与外婆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好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外婆的去世是因不堪忍受抑郁和孤独而自杀。她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死心已决。那个时刻我才细知了这一切的原委,内心触动异常剧烈。以至于后来每一次为她扫墓,我都悲愧于旧时旧事,和家人一样站在墓前就不禁泪如雨下……但这又好像十分多余。
但是实在是太迟了。我们的漠然和自私,带给亲人以这般深刻的伤害……这是无可赎回的罪。
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好多时候,我觉得自己甚无情。今日看了一本《蒙马特遗书》里面说,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这本书信集是作者的最后一部作品,写完之后,她就在巴黎的公寓里面用刀子戳向胸口自杀而死了。我并不觉得那个作者写的东西有多好,也不觉得她这样对待生命的方式有多叫我注目,但是我有种由衷的庆幸,或又夹杂些许自嘲,亏我没有生成那样一个薄如纸,脆如瓷,盛如花的人。
言,言而不衷。离,离而不去。长大到这样一天,因了畏惧心的脆弱性,在接纳万事之前,自己已经在眼前就挂了一张滤网,人事的悲喜色差陡然就淡漠了,看在眼里,也就没有那么触目,自然也就说不上惊心了。而自己记得的,也就越来越少,只剩下些许模糊的印记,或者只记得眼前那些不轻不重的,连滤网都不用也不会惊人耳目的小事。头脑中的神经末梢一根根变粗了。重新看一部有戏曲色彩的陈旧电影,想当年观看时一听到主角开始唱戏了就打着呵欠32倍速度快进,而现在听其中婉转有致的昆曲听得入迷……总觉得日子越来越孑然,寂寞得又欢喜又害怕。在这烟火的纲常世间,也想是个没有裹脚却要装作裹了脚的小媳妇一样,人前人后战战兢兢的作态,生怕露马脚,费尽心思地想要掩人耳目地活下去。
少年时又一次和母亲旅行,晚上在旅馆里看电视,节目里报道一个孩子的成长案例。因为很多周折与自己惊人相似,我与母亲都被震慑住,彼此僵在那里,在黑暗的沉寂的房间里,盯着电视屏幕,彼此都与自身历史中最不愿提及的一幕面面相觑。我手里握着遥控器,再也不能够忍受这种尴尬的,毫无遮掩的场面,欲要换台,母亲说,别换,继续看。我如芒在背,如坐针毡,随后幕后讲解者逐渐深入的每一句话,开始在黑暗中,忍无可忍地剧烈流泪,眼泪之盛,叫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节目终于完毕,我觉得母亲也哭了。
她就在黑暗中对我说了一句话,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原谅我。
而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就活得聪明而憨厚了。好像是做了一些事情,满足了自尊自立,但是心中依然不安宁,毕竟好多事情,又怎么能轻易置之度外。
此刻我看到那些见证了我的青春期的花儿,又聚首,又回头,这种被时间涤荡之后仍依稀可辨的熟稔叫人慨叹。我不能说我们生如夏花,活得完美而睿智,死如秋叶亦离我们非常遥远,当下最真实的,不过是一种宽宏和原谅,对自身、他人,以及这个失望和希望并存的世界。
还好。还好。而今眷恋生世,朝朝夕夕孑然又繁华,有几滴好酒般的故人之谊,有几曲骊歌般的殷切思恋,来人照我笑靥,去者不引我悲痛。复有何求。